第九话 起心夜话(1)

  细微的风倏倏然潜入耳廓,撩拨的我这性子不免又跟着起了一起。我着实见不得倾烟如此软弱,若我是她我决计不会如此这般凄凄艾艾、自甘作践自己的!
  我颔首一叹,不觉勾唇浅一嗔怪:“湘嫔娘娘又这般自个折磨自个。”我是想好好儿劝慰一下她的,但也不知怎的,每每出口便总是这般口不对心的不由我的控制。微停又起,这黛眉两道不觉就挑了一挑,语气也不自觉的带了情绪高了一高,“你当时做执事女官时,却是何等样的伶俐凛冽,也不见你有半点今朝的风貌!”出口才甫觉自个又一次胆大妄为了,居然对着主子言出这屡屡冒犯的话!
  果然,倾烟萎顿不堪的面盘在闻了我这话的同时,便见抽.搐了一下,接连那蒲扇般又黑又密的羽睫便垂拢而下,带出眼角沁起的一痕泪渍。
  这眼泪被光影衬托的如此晶耀,像一阵贴着累累伤痕的心、微烫微痛一路舔舐这伤口的抚摸。我便又十分不忍,心口跟着猛地一疼,抬手搭了搭倾烟的肩膀,蹙眉缓缓:“对不起,奴婢逾越了。”复又一微扬,“但我是为你好的,除了我之外谁人敢对娘娘您说这些个话、除我之外谁又能与娘娘这般贴着心的忧着急着?”这是实话,这慕虞苑里的一班旧众里,小福子小桂子这二位公公自然没有我们几个女眷走得近,而簇锦又是个怀柔且谨慎的内敛性子,算来也就只有我妙姝与倾烟最为贴近、对她也最为着紧了!
  她抬眸转目,这目光落在我颦起的眉目间,忽而她一恍惚,抬手轻轻顺着我聚拢的眉心抚摸过去、以温柔的指波为我展眉:“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徐徐含笑,面目动容,旋又“呵”地浅浅一叹,“但我的心已死,素日里也无力去争什么、去夺什么……这辈子的命途已然既定,也只能是这般样子了,且由它去罢!”尾音茕茕然。
  她又是这样!
  我心一急,并着起了一丝不屑:“软弱就是软弱,没什么好辩驳的……”这性子也跟着随心的表现了出来,旋即站直了身子离开软榻往一旁且勾起帘幕、且持着不高不低的调子直言阵阵,“权且不说那皇上待娘娘您,只瞧其它。”我扫她一眼,“说到底我们自小就在宫里做事儿,我妙姝现年二十有三了,九岁进宫,十一岁便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服侍了近十年后又服侍在湘嫔娘娘您身边已逾三年。”至此散乱帘幕已经被我挽好,我又擒了一旁的熏香片往镂空香炉里添香,“簇锦她比我长两岁,她一十三岁的时候来的这慕虞苑后一直到时今。湘嫔娘娘您长我更多,我们三个当初是一同被调配在慕虞苑伺候的,认识您时您已有一十四岁、且是我们这些二等宫娥之上的贴身宫娥,后一直到今浮浮沉沉的,即便身份也已换了几换,我们也是都不曾再分开过。”这话有些叙旧的成分,我且回忆着,也添好了熏香,转目又向倾烟瞧过去,“所见世面、所经事态,您该比我们还要见得经得多。论经验论资历,眼下这弘德一朝后宫里这些女人们,纵是萧皇后也好,又哪个能比得过我们?且您又好歹是个嫔位,却还要竟日被这般的为难……”
  我忽地止住吐了一半的絮叨,因为瞧见进深那道小门前垂下的湘帘一动,紧接着便见簇锦进来添茶,她眼眶是红的,明显到隔了一段距离都能被我一眼就瞧了见!
  “怎么了这是?”我扶着倾烟把软枕为她往高垫了垫,说话便向簇锦且问且走了几步过去。
  簇锦起先并未答话,娇娇檀唇紧抿着,是在努力压制某种情绪。
  倾烟也瞧见了这端倪,边接过我递来的宫裙起身着衣,边皱眉急急的也去问簇锦:“这是谁欺负了你?你且跟本嫔说来……不要哭。”隐含爱怜。
  闻了倾烟启口发问,簇锦这才肯释然的张张口,却在张口的瞬间到底一下子就哽咽起来:“没有……没谁欺负奴婢。”她自觉失态,边抬袖遮了遮面上哭花的妆,边近前与我一并服侍着倾烟起身。
  “啧。”我蹙眉睨她,“叫你说你就说!不想说就别摆出这副惹人发急的样子来,这哭哭啼啼又半天没个话儿的是给谁看呐?”我也是着急,我是关心,并无恶意。
  倾烟一拍我,示意我不要这个样子。
  我便默了默声,兀自又扶着她下了软榻,可巧有小宫娥捧了水盆进来伺候,便又径自去服侍倾烟洗漱。
  可簇锦就这么被晾在了一边,她经了我方才那句直愣愣的言挑,那通憋屈到底就发泄了出来:“我却又哪里敢摆什么架子、甩什么脸子给你们看!”她敛敛哭腔,声色还哽咽着,“方才我寻思着娘娘该起身了,便去命粗使宫娥们备早膳早茶,一路过来的时候谁知就听到苑里三个小宫娥们的议论!”于此这哭腔更重。
  我心微恍,依稀是明白了些什么。
  便听簇锦果然又跟着一通言道:“那小蹄子着实是不像样子!咱们本苑的人,却说我们自己的娘娘怎么怎么样,说纵是担着个虚名又……内务府也欺负,竟天连日不给这不给那的,这慕虞苑颓败蒙尘的都快赶上冷宫了!”于此一叹,见她持着帕子不断擦拭面上的泪珠,跟着转脸不让人瞧见她哭花了的一脸妆。
  该省略的地方,簇锦都省略了没说。虽然她没说,我也明白决计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见正以巾帕擦脸的倾烟面上也很不好看,大清早的她就被这茬子等闲事儿给一口气怄的直哆嗦!
  我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素性,一闻这话自然是忍不下这一口气!“啪”地甩了手里的帕子扬声大刺刺道:“听听,呵,连自家里的婢子都开始这般的没个脸皮了!”
  “哎!”唬得簇锦也顾不得个所以然的,忙疾步过来就按了按我手臂:“你当心点儿,看看这帕子都甩水里了,溅了娘娘这一身的!”
  我没理会这茬,便又一转脸对簇锦急声恨恨道:“你既然听到了,怎的不知好好儿教训那三个不懂事的小浪蹄子?现下也不晚,看我不去扯烂她们的嘴扒她们一层皮!你是个慈悲的好菩萨,姑奶奶我可不是个好说话好容事的!”作势便提了步子向外走去。
  “妙姝!”铮地一下被倾烟一嗓子止住。
  我毕竟是个下人,横竖也左右不得主子的思路,只好认命的又折步回来。
  见倾烟长长做了个吐纳,她把眸子一抬,蹙起的眉目跟着微微展开:“算了,到底是自己的人……况且也不怪人家议论。”于此面色又沉,整个人都愈发的软款无力,“咱们本来就是个这等的境况,还能不叫谁心里憋着难受的说道说道?”
  “娘娘倒是豁达!”我这口气憋着发不出,才欲说什么又被倾烟打断。
  “行了!”她声息一沉,“大清早的就不得闲了是不是?”
  我自她这声色里听出了一丝厌倦,知道她心里是烦了。便也不触她这个眉头,只好权且认了的重拾了帕子,又端了金盆出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