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我命不该绝呀!新保安五团几乎都打光了,偏偏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躲过了鸡公山一劫,我没有再回到国民党的队伍里去,而是往北走,继续寻找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如果不找到上官雄,我死不瞑目呀!我还是经常梦见他满身是血站在我的面前,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还要一起做兄弟,一起并肩杀敌;如果他死了,我要找到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尸骨带回长岭镇。
  那时,红军已经不叫红军了,叫什么八路军了。听说八路军在太行山一带活动,于是,我就踏上了前往太行山的道路。
  2
  从大别山到太行山,我走了很长时间。
  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我还差点被羊蛋村的村民当做土匪打死。羊蛋村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村庄外面环绕而过,宁静而美丽,仿佛世外桃园。我一路上东躲西藏,怕被鬼子捉住,突然看到羊蛋村,心里有种久违的感动,可我不敢贸然进入村庄,因为我不清楚里面的情况。这年月,我不能不小心,否则就有杀身之祸。我躲在山上,观察着羊蛋村,一直到天黑。
  我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
  入夜后,我强打精神就潜入了村庄。
  村庄静得可怕,一片漆黑,竟然没有一家人掌灯的。我该怎么办?
  试着随便敲一家人的门吧。
  我摸到一家人的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我。我又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里面还是没有人响应。难道这户人家没有人?我的肚子咕咕叫着,我必须找点食物,否则我会饿死。我就横下了心,先进入这户人家,找点糊口的东西再说。于是,我就爬上了墙,准备跳进去。
  我正要往下跳,宁静的村庄里顿时沸腾了。
  村民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家伙,点着火把朝我涌过来。我还来不及考虑什么问题,就被团团围住了。我趴在墙上,双手发软。屋里的人也点起了火把,操着家伙走到了院子里。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什么我敲门时,屋里的人不响应我呢,否则,我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人们闹哄哄的,吵吵着让我下来。
  我的双手一滑,摔下了土墙。
  村人蜂拥而上,把我绑了个结实。
  我被吊在了村里祠堂大厅的横梁上。
  我想说什么,可是我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直翻着白眼。我一路上没有被日本鬼子抓住,却被一伙村民吊在这里,我心里还是十分憋屈的。我想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就等待他们的发落吧!只要饿不死我,什么都好说。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坐在祠堂神龛底下的太师椅上,抽着水烟。祠堂里挤满了举着火把的村民,他们的脸色愤怒而又凝重。一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走到白胡子老头的面前,俯身对他说:“老族长,此人一进村,就被俺盯上了,瞧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了,他还带着刀,说不定是北山上下来的土匪。”
  老族长说:“申旺,把他的刀拿来给俺瞧瞧。”
  “好的,老族长!”申旺说,“二顺子,把刀拿上来。”
  我的刀本来是用布包着的,现在,那块包着刀的黑布不知道被他们扔哪里去了。申旺把我的鬼头刀呈给了老族长,老族长在火把下仔细端详着那把不知道喝过多少人血的鬼头刀,然后说:“这把刀绝呀!”
  他或者看出了什么端倪?
  申旺问:“老族长,你看出什么来了?他是北山上的土匪?”
  老族长说:“不是,北山上土匪的刀上都刻有制刀人的名字,而这刀没有,这刀让我心里发寒,这不是一般的刀呀!此人有来头呀!”
  申旺问:“老族长,此人有什么来头?”
  老族长说:“那要问他自己了。把他放下来吧,别吊在那里了。”
  申旺点了点头,转身说:“二顺子,把他放下来。”
  我的双脚刚刚落地,身体就瘫倒在地上。老族长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说:“申旺,此人快饿死了,快去弄点吃的来。”
  申旺喂我吃了个窝窝头,喝了一大碗水后,我的一口气缓过来,眼睛也亮了起来,呼吸也有了力量。
  老族长问我:“你是谁?你打哪里来?”
  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我就和他们说了实话。他们听后,一个个面露狐疑之色。
  申旺在老族长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老族长说:“先把他关起来吧,明天再说。”
  我被他们关在祠堂里的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躺在地上,倒头便睡,我觉得很累,我要睡觉。这一路上,我提心吊胆,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我想在这个地方是安全的,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门口还有人看着我,看守的人其实就是保护我的人,此时我不放心安睡,更待何时!
  3
  天亮之后,小黑屋的门被打开了。
  申旺和二顺子进来给我松了绑,我说:“你们以为我是贼呀,把我捆得这么紧,我的手都麻了。”他们听了我的话,没有什么反应,申旺冷冷地说:“走吧,跟我们到老族长家里去。”见他们都阴沉着脸,我也没有再和他们说什么,只是边走边活动双手。
  到了老族长的家里,我看到桌子上的小簸箩里放着好几个煮熟的玉米,眼睛就直了,口腔里渗出许多口水。老族长坐在桌子边上,朝我笑笑:“坐吧!”我坐了下来,眼睛还是盯着那些玉米,饥饿会使一个人丧失尊严。我咽下一口口水,目光终于从玉米上拔出来,落在了老族长满是老年斑的脸上。老族长对申旺他们说:“你们也坐吧!”
  接着,老族长对我笑着说:“壮士,委屈你了,老朽深表抱歉!”
  我也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我说着话,不争气的目光又朝小簸箩里的玉米瞟去。老族长知道此刻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说:“你看俺,只顾和你说话了,忘记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些玉米棒子你就将就着吃吧!”
  我实在顾不了许多了,拿起一个玉米大口地啃起来。
  老族长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壮士,慢点吃,别噎着。”
  他又吩咐申旺去给我倒了一碗凉水。
  我听见申旺在二顺子耳边轻声说:“看他那样,饿死鬼投胎的!”
  我心想,老子就是饿死鬼投胎的,我不填饱肚子,怎么去太行山找队伍呀!那几个玉米不一会儿工夫就进入了我的胃里,吃饱饭的感觉真他娘的好哇!我喝光那碗凉水,抹了抹嘴巴,然后朝老族长抱了抱拳:“老人家,谢了!您的大恩容我日后再报!”
  老族长说:“壮士不必客气。”
  我站起来说:“那我就告辞了!”
  老族长赶紧说:“壮士不要急着走,老朽有事相商。你坐,你坐!”
  我又坐了下来:“老人家有什么事情就尽管说吧!”
  老族长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们羊蛋村遇到难事了,这些天,我们都犯愁哪!要不是遇到那事情,昨天晚上,俺们也不会向你下手,让你遭那罪,还望壮士多多包涵!”
  我说:“那不算什么,有什么话,老人家就尽管说吧!”
  老族长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原来,不久前,羊蛋村北面的山上不知从哪里跑来一股土匪。前几天,土匪进了村,抢走了不少东西,还放出话来,让村里人把藏起来躲日本人的粮食拿出来准备好,过几天会来取的。村里没有办法,粮食本来就不多,日本人也要来抢,土匪也要来抢,这让人怎么活呀!他们就只好组织起来,准备和土匪拼了。但是村里像申旺那样的青壮年不多,无论怎么样,如果要和土匪硬拼,那肯定是要吃亏的。他们在昨天晚上听说我是队伍上的人,就商量了一个晚上,想请我为他们出头,等土匪再来时让我和他们交涉,或许会起到一些作用。
  老族长说完,眼睛里渗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抹了抹眼睛,近乎哀求道:“壮士,你就多留几天吧!老朽求你了!”
  我无语。
  如果我坚持要走,他们是拦不住我的,我要是留下来,又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
  说实话,我有些迷茫。
  这时,申旺把我的刀还给我,他说:“大哥,你就留下吧,帮帮我们。”
  我接过那把鬼头刀,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暂且留下来。”
  我在羊蛋村呆了两天,这两天里,老族长让申旺宰了一只羊,好酒好肉地待我。
  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却独自跑了。我又梦见了上官雄,梦中的上官雄**着上身,浑身是血,他在荒原上奔逃,后面很多黑乎乎的人在追赶着他,边追边开枪,他边跑边喊叫道:“土狗,救我;土狗,救我——”
  我醒过来后,大汗淋漓。
  我辗转难眠。
  我开始考虑留在羊蛋村是不是个错误,老族长关于土匪的事情是不是一个借口,或者北山上根本就没有他们所说的土匪。如果这样,那么他们好酒好肉留下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梦中的上官雄让我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闻到了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召唤着我,让我欲罢不能。可我要是不辞而别,那对得起淳朴善良的羊蛋村人吗?我陷入了两难的矛盾的境地。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的这个选择,使我躲过了一场灾劫,我的心灵却增加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我一生都背负着那几十口子被屠杀的羊蛋村人的灵魂行走。
  4
  我悄悄地离开了羊蛋村,一直往北走,只有往北走,才能到达太行山,才能找到我心中的队伍。我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走山路,就是没有路,我也可以踏出一条路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的去路。
  还没有天亮,我穿过一条狭小的山谷时,落入了一个陷阱。
  我顿时想起了死在陷阱里的上官明,和他不一样的是,这个陷阱里没有致命的竹签。不过,我还是有点绝望,无论这个陷阱是干什么用的,掉落进来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陷阱很深,要爬上去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我努力向上攀爬时,上面落下一张网,把我给网住了。我听到了有人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像一条被网住的鱼,挣扎着。我的挣扎无济于事,就像我无法挣脱命运的折磨。
  我被那张网收紧,然后被人拖了上去。
  一个人在几天里连续两次被人捉住,绑了个结实,这他娘的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次捉住我的人是些什么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人一定不是羊蛋村的人。这些身份不明的人让我忐忑不安,也许我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的手中,那是多么冤枉的事情!老子要死也死在战场上!他们举着火把,把我的眼睛用一块黑布蒙起来。
  我说:“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
  一个人说:“少废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被他们推推搡搡带到了一个地方。
  我听到有人说:“大哥,我们捉到了一个人,像是个探子。”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给老子带上来!”
  这个声音似曾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我在记忆中快速地搜索着这个声音,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我脱口而出:“老兵油子——”
  有人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少啰嗦!”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俺瞅瞅——”
  我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沉默了老大一会儿。
  突然,蒙住我双眼的黑布被扯了下来,那人扑上来,紧紧地抱着我吼道:“麻子连长,你也还活着呀,俺以为你战死在鸡公山了哇!”
  他说完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没有猜错,这个人就是老兵油子宋其贵,他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有变。我感慨万千:“你他娘的不是死了吗,我分明看你中弹死在我旁边了的呀!你怎么也还活着,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
  这家伙干脆趴在我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没死,我没死,兄弟们都死了,可是俺命大,没死哇——”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好了,好了,没死就好,哭个逑!赶快给我松绑!”
  宋其贵这才松开了紧抱着我的双手,停止了号啕,给我松了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里。山洞里点着火把,十几号人手中拿着枪,神色各异。宋其贵对那些人大声说:“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俺经常对你们说的英雄李麻子!”
  那些人呆呆地望着我,谁也没有出声。
  如此巧合的事情实在令人惊讶得无语。
  我端详着宋其贵,发现他的左眼用黑色的眼罩罩着。
  他说:“俺这只眼睛就是在鸡公山那一仗中打瞎的,当时,俺自己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有想到还活着。”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活着就好呀!”
  宋其贵含着泪笑了:“是呀,活着是好,还可以继续打鬼子。”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
  宋其贵说:“我瞎走,就走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上碰到了这些兄弟,就合在一起,继续打鬼子,他们大部分都是打散了的找不到队伍的兵。你呢?”
  我还不能告诉他我从前是红军,现在就是去太行山找自己的队伍,只是说:“我也和你一样瞎走,就走到这里了,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我们的兄弟情分不浅呀!”
  宋其贵哈哈大笑:“是呀,俺还经常在想,如果你要在,我就跟着你打鬼子,心里塌实。现在俺是梦想成真了,俺们这十几号兄弟就归你管了,我不是当头儿的料!”
  我迟疑道:“这——”
  宋其贵大声说:“麻子,你就不要推脱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
  接着,宋其贵大声说:“兄弟们,俺们以后就跟着麻子连长干,大伙同意吗?”
  大家异口同声说:“同意!”
  宋其贵看了看我的身上,然后转身对抓我来的人说:“麻子连长的武器呢?”
  一个弟兄拿着我的鬼头刀走到宋其贵面前:“就这把刀。”
  宋其贵说:“枪呢?”
  那个弟兄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赶紧说:“我没有带枪。”
  “喔——”宋其贵从腰间的皮带里拔出一支****递给我说:“麻子,这枪归你了,是俺们下午伏击了一小队鬼子缴的。”
  我接过了枪。
  这时,我们听到了枪声,像是机关枪的声音。
  宋其贵喊了声:“弟兄们把火把灭了,操家伙出洞!”
  我们摸出了山洞。
  机关枪的声音响了一阵就停了下来。我判断枪声是从羊蛋村方向传来的。果然,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了羊蛋村火光冲天。
  5
  鬼子撤走后,我们才走出藏身的地方。宋其贵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鬼子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得挪窝了。”他的话正中我的下怀:“那我们上太行山吧!”宋其贵说:“中!俺们听你的,上太行山吧,其实这里离太行山也不远了!”我说:“先到羊蛋村看看吧。”宋其贵面露难色:“鬼子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我考虑了一下说:“你们在这里呆着吧,我自个儿下去,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跑路,不要管我!”说完,我就一手提刀,一手提枪,疾步下山。
  鬼子血洗了羊蛋村,并且放火烧了村子,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宋其贵他们伏击了那一小队鬼子,鬼子没有找到宋其贵他们,就报复性地对羊蛋村下了毒手。重新来到羊蛋村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羊蛋村被烧毁的房屋的废墟上还在冒着残烟,那些坍塌的房梁还在燃烧,窜出的火苗像恶鬼的舌头,舔着我因疼痛而残缺的心脏。
  我闻到了血腥味。
  人呢?村里的人呢?那些好酒好肉供了我两天的村人呢?老族长,申旺,二顺子……我大声地喊叫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风在惨烈的阳光下将浓郁的血腥味无限地扩散。
  我想到村南的小河边用清水洗把脸,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结果我看到小河边那棵老槐树下的空坪上,堆满了尸体,一条小狗蹲在一个孩子的身边,凄惶地呜咽。
  血水还在往小河里流淌。
  我仿佛要窒息。
  就是短短的一夜工夫,羊蛋村的几十口人,男女老少全部被枪杀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的空坪上。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老族长,找到了申旺,也找到了二顺子……他们手无寸铁。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鬼子会进村,也许他们因为我的存在,没有防备,认为土匪来了有我会顶着,羊蛋村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我的眼睛火辣辣的痛,可就是流不出泪!我跪在染血的地上,双手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嗷嗷地嚎叫!
  ……
  宋其贵他们下了山,和我一起默默地把乡亲们的尸体埋在了一个大坑里。然后默默地朝山上走去。走着走着,我突然抓住了宋其贵的衣领,凑近了他显得苍老的脸,用凌厉的目光盯着他:“老兵油子!你他娘的老实告诉我,前几天你们是不是到羊蛋村去抢过东西,还威胁他们说还要去取粮食?”
  宋其贵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睛说:“麻子,你放开俺,有什么话好说!”
  我没有松手,我相信此时我的双眼喷着火,我咬着牙说:“你给老子说,你做过那些事情没有?”
  宋其贵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害怕了,呐呐地说:“俺……俺们只是,只是去借粮的,没……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恶狠狠地说:“老兵油子,我真想掐死你!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们在死去的羊蛋村的父老乡亲们眼里是些什么人吗?是土匪,是强盗!”
  宋其贵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从背后拔出了鬼头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我那一刻的确疯狂了,想到那么多无辜百姓的尸体,我疯狂了。宋其贵在我举起刀的时候,突然变得平静了,他说:“麻子,你砍了俺吧!俺有罪,俺对不住羊蛋村的乡亲们!你砍了俺吧!俺没有死在小日本的枪下,死在你麻子的刀下,也不亏,好歹俺敬重你是条好汉!俺死后,你也把俺烧了吧,俺也要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来吧,麻子,下刀利索点!”
  说着,他的眼睛里滚下了泪水。
  蒙住他那只瞎眼的黑色眼罩突然灼伤了我的眼睛,一刹那间,我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长叹一声,把鬼头刀扔在了地上!
  ……
  我们没有立刻赶往太行山,而是留了下来,因为宋其贵的一句话和一个噩梦。宋其贵说,鬼子能够找到羊蛋村,一定是杜老三带的路。我问,杜老三是什么人?宋其贵说,杜老三是山下县城里的头号铁杆汉奸,带着一队狗腿子,为日本人卖命,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那是个白日梦,中午时,我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睡着了。我梦见羊蛋村的几十号村人个个浑身是血,朝我呼号着走过来,老族长走在最前面,他后面跟着申旺和二顺子他们。老族长走到我面前,用手中的拐杖指着我的鼻子,颤巍巍地说:“你这个孬种,俺们羊蛋村的人没有亏待你哇,你如此狠心地逃走,你答应过帮我们的哇,你猪狗不如哇!今天,俺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找你来了,你还我们的命来哇——”他抡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朝我砸下来。紧接着,申旺和二顺子他们怒号着扑在我身上,用嘴巴撕咬着我,他们每人都咬下我身上的一块肉,狰狞而又悲伤地咀嚼着……我大喊着醒来,我清楚,他们的冤魂飘在这片山水的上空,无法安宁,我的心也无法安宁。
  我们决定,先解决了杜老三这个狗汉奸,再去太行山找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