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浊酒论刀4
老妇人的第三个儿子下个月就要讨个邻村大姑娘进门,老头子今天一大早挑了三十只鸡赶到县里,打算换几个钱,给新人买套像样的床被。好床太贵,只能自己打,但床单被套便宜多了,所以一定得买好的。
老妇人翘首而盼,终于在天尚未全黑之前将老头子给等了回来,她立刻迎上去,干枯的手在老头子肩头上轻揉,另一只手从他肩头接下扁担,挑在自己身上。
两人并肩细语,走进了夕阳下的小村庄,担子里的红稠床被在夕阳里鲜艳如朝霞初升。
老人挑了一天担子现在总算能放下,老妇人虽然将他的担子接过来,但她心中那副搁了一天的担子已完全消失。
夏红叶呢?他肩上的担子何时才能卸下,又有谁能将他的担子接过去?
他本来没打算从这里经过,可一到这附近,他心中突然又多了副担子。这里便是乌家庄,那弱小的女孩子现在过得怎样?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一直在等着自己?他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夜深人静之时,看一看就够了,只要她还好好活着,自己心中的担子就可以放下。
人的感情很微妙,只要你对一个人无偿付出过,那么你这辈子都有可能会被一条线拉着。
夏红叶将马给卖了。
这里是欧阳缺的大本营,他虽然死了,但他在这里的朋友同盟肯定不少,夏红叶决定先在此处干一桩大事。干事之前,当然要先摸清此处的状况,再选个开刀的目标,此时带匹马在身边显然不方便。
黑夜沉下来,星光挂上去,昆虫声、蛙声响成一片,夏红叶影子般潜进村庄,那些老实憨厚的乡民当然发现不了他。
他掠过二三十重屋脊,最后在一片清幽的小院里落下,落下之后,即刻向院子中间的小屋轻轻靠过去,小屋里有灯光射出,看来里面有人,这多少让他安心不少。
小院里原本住着对老夫妻,儿女皆另起了锅灶,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女儿早已出嫁。夏红叶当着他们面,用手捏断了院子里一颗人脖子来粗的桑树,见老夫妻两吓得连牙齿都松了,才拿出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丢给他们,警告他们如若起什么歪心,全家六口必会跟着遭殃。
老两口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眼睛直直盯着,大气不出,险些背过去。
陡然掉下来这一笔横财,两老在重利之下,答应将女孩子收在家里。对别人说他们一个远房亲戚最近身亡,留下兄妹二人,大哥出去办事,却将妹子托给他们代为照顾。
女孩子天生丽质,又温柔听话,干起活来也十分勤快,不少人上门抢着要来提亲,二老只推说他尚有大哥在外面,长兄为父,他们做不得主。
遇到那些使强横,来强要人的乡绅富户,二人便将那颗被捏断的桑树指给他们看。这些富户无一例外,皆是吃软怕硬的角色,见桑树上所留下的指印,一个个也只得讪讪而回。
女孩子的到来,虽在此处引起一阵骚动,但没多久便平静下来,加上女孩子时常也能为两个老人分担些活计,所以二人渐渐地也不把她当外人看待。
夏红叶翻身上了房顶,抽出一块瓦片,朝下面探了探。
简陋的木桌上立着盏油灯,女孩子正坐在桌前,一手托着香腮,另一手捧着本旧书,神情专注,眼睛里没有半点睡意。像她这样大的女孩子,满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梦,到了晚上能什么不都想、两眼一黑就睡过去的很难找出几个。
女孩子的心事,夏红叶从来不会去猜。离情门的大仇、白清凤的嘱托,就像无数条鞭子,将他的心越缠越紧,挣不脱,甩不掉,这副担子一天不卸下,他脑子里就一天拒绝去想些那些会令人软化的东西。
他所以会再来看看这女孩子,是因为这女孩子在他心中也是个担子,现如今这副担子已经完全放下,他相信女孩子今后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多少让他感觉自己算是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清幽的小院里突然传来狗叫声,两个老人,儿女不在身边,养条狗来守家是很有必要的。
这条狗虽然不算称职,但鼻子总算察觉出了点异味,冲着屋顶狂吠不止。
女孩子放下书,朝窗外看了看,只见这条狗两眼凶恶恶瞧着屋顶,四条狗腿在地上烦躁地又磨又蹭。屋子里的人一走出来,它顿时叫得越发猛烈,女孩子顺着它的眼光朝上看去,上面什么都没有,夏红叶走的时候显然已将抽出的瓦片盖住,并没有光从屋顶冒出来。
老太太揣着捣衣棒,“咄”一声,狗夹着尾巴跑开。
老头子挑着根扁担从里面冲出来,带着狗屋前屋后搜了一遭,大略交代几句关门闭户谨防有贼的话词,接着熄灯,自己留在堂屋守夜,让女孩子和老太太到房里睡下。
女孩子又回到自己屋里,正欲吹熄油灯,却拿出一只碧绿色的发簪,在灯光下细细端详。
她没有将这只发簪插在头上,因为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她拥有的东西也非常少,这只簪子就是她的全部,没有这只簪子,她别说睡觉,就连饭都很难吃得下。
这会不会就是爱情?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绝不是,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坚强。
人不能只活在爱情里,美好的爱情就像鲜花一样,迟早会枯死。
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到黄昏,不可能仅仅只靠爱情,那是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磨合,要忍受无休止的枯燥与平静,方才能找到彼此之前的默契与平衡。
为什么古时那些轰烈的爱情最终多以悲剧收场?不是因为感情不够真切,而是因为男女双方找不到或没机会去找彼此间的平衡默契。
女孩子总有一天会放下她手中的簪子,她不会永远年轻,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
夜半微凉,银辉满地,夜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就像妖魔在黑暗中舞动着无数条手臂。
夏红叶仿佛在妖魔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妖魔在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再往前面走会碰到多少妖魔鬼怪。
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一阵疲倦,这条路不知还要走多长,也许这条路根本就没有终点。
就算有,就算他最终能将这条路走完,那又如何?他的人生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他是个杀人的人,只要走上了杀人这条路,也就等于走上了被人杀的路,这才是真正没有终点的路。
月光冷冷清清划过树梢,树梢下忽然有一点碧光闪了闪,仿佛沉睡中的妖魔突然眨了眨眼睛。
夏红叶放慢了脚步,朝闪光处走过去。
一只碧绿色的簪子被什么东西系住,吊在截树枝上,风一吹,枝叶摇晃,簪子也跟着摆动,在月光下一隐一现。
夏红叶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看下去,这只簪子是就他亲手插在女孩子头上的那一只,他记得很清楚,簪子上系的东西他也看得很清楚,那是人身上的几根头发。
他不该忍不住去看那女孩子的,他无论沾上谁,带去的只会是不幸。
系簪子的人当然不会是真的要他看那根簪子,他们要干什么,夏红叶没有多想,他心里很平静,女孩子这次的不幸本就是他造成,他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他既然看到了这根簪子,就只能停下来,为了那女孩子,也为他自己。他正要找人开刀,有人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他不少手脚。
能跟在他后面,却不被他发觉的人本领想必不会弱,本领不弱的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用来开刀再合适不过。
一阵夜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
慢慢的,铃声越来越清悦,突听一人道:“一只簪子说明不了什么,簪子就是簪子,这只簪子和别的簪子也没什么不同,你没必要对它太感兴趣。”夏红叶顺着声音飘过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人的轮廓逐渐在月光变得清晰。
唐回头,来的人竟是他!
夏红叶紧紧握住刀,清悦的铃声在此刻听来,突然有了种逼人的萧杀之意。
铃声来自挂在马脖上的铜铃,唐回头牵着他的黑马不急不慢地走过来,马背上还有一个人,夏红叶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女孩子,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牵着马,也是这样让女孩子坐在马背上。
唐回头在离他十步的位置停下,冲他笑了笑。
夏红叶盯着他,眼光有些奇怪,他发现这人毛病着实不小。上回他穿着质料上乘却不合身的白衣,这回他的衣着虽然变了,但仍旧不合他的手脚,他似乎对不合自己身材的衣服特别感兴趣。
唐回头被别人这样看着自己,不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脸上竟颇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