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书信

  “你还是不肯帮我?”
  铁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铁幕还是站在那根石柱上,他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
  回溯一些时间。
  铁幕对着群星,对着太阴太阳发下了燃烧灵魂的重誓。
  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反驳。
  两个老人都很沉默。
  直到绿娥从厨房端上来三碗面。
  不是绿娥小气,厨子跑了,而绿娥只会下面。
  三碗红油辣子面。
  绿娥还是有一些定力的,看到花园中倒塌的凉亭,只稍微愣了一下,便把盛碗的托盘端了过来。
  张简拿了一碗辣子最多的面,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个石墩上,慢慢的吃了起来。
  绿娥对铁幕说,我可以将面给你送上去,但你确定要在上面吃面?
  铁幕没理她。
  绿娥说,不吃拉倒。
  绿娥又问康海,唱戏的康先生,您要不要先将头上的血擦一下?这种情况下,您怕也吃不下去吧!
  康海冷哼一声,看也不看绿娥。
  绿娥不再理会两个不速之客,静静侍候在张简身旁。
  于是,张简吃完了一碗,又端起了第二碗。
  再加一些辣子。
  张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铁幕就这样看着张简,将三大碗红油辣子面全部吃进肚子。
  直到张简打了一个嗝,绿娥用手绢给老爷擦过嘴,前者又打了一串饱嗝。
  “你还是不肯帮我?”铁幕问。
  张简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高踞在石柱顶端的年轻人。
  “我帮不了你,但你可以帮你自己。”
  张简的态度已经明显不同,铁幕不明白转折在哪里?是不是人类吃饱了之后,就会变得很好说话。
  只听张简继续说道:
  “这场战争需要的是勇武和信念,统兵的能力反而在其次。
  老夫虽身为武将,却未曾习武,况且老夫锐气尽失,并不能胜任统帅一职。
  铁贤侄,既然是你的战争,那只能靠你自己去打。”
  铁幕飞身而下,落到张简跟前。
  “我不会打仗。”
  铁幕打过仗,打过许多败仗,所以他才会来请张简。
  “打仗很简单,你会很快学会的。”张简敲了敲自己胸口,道:“只要一支军队从上到下都遵循一个意志,这支军队就是不败之师。”
  铁幕问:“还有呢?”
  张简摸了摸饱涨的肚腹,笑道:“这就够了。”
  “我明白了。”
  铁幕当然明白了,这老家伙忽悠自己呢,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愿意出马。
  “告辞!”铁幕转身就走。
  “等等。”张简叫住他,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和一本小册子,扔了过去。
  “兵符的用处虽然不大,却代表了朝廷正统,不可或缺。这本兵册,是老夫连夜写出来的,活着的将官名册,对你应该有些帮助。”
  “谢了。”铁幕将两件事物收入怀中,又看了张简一眼,“希望明天天亮的时候,还能够看到你活着。”
  “去吧。”张简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告辞。”
  康海也捂着额头跟了上去,指缝间有鲜血流下,显然伤得不轻。
  至于自己的学生转身就走,根本不管他这个老师,这点小节已经不在考虑之内。
  他今天心情实在起伏过大,几次想死而未死,脑袋本来就昏昏沉沉,本想帮学生做点事,却又发现能力不足,一时间心情无比的复杂。
  康海紧赶了两步,终于在会馆门口被一具鞑子尸体绊倒,一时爬不起来。
  脸上、身上,花白的头发上都染上了鲜血,也不知道是鞑子的还是自己的,让这位老人看起来极为凄惨。
  他没有喊慕文,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自己这么无用,留在慕文身边,只能变成一个拖累。
  他好想睡一会儿,就这样睡过去也好,再也不要醒来。
  “老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铁幕又走了回来,伸手将老人扶起。
  康海的眼睛有些模糊,不敢抬头去看学生,只是轻轻的‘诶’了一声。
  “我背您回家吧。”
  铁幕将老人放到了背上,指了指对面一间老宅,“是那里吗?”
  “是。”
  康海轻声回应,怕被学生听出哽咽的音调。
  铁幕缓缓向老宅走去,一边走一边与老人说着话。
  “老师,今夜我没时间照顾你。”
  “老夫明白,慕文不用担心我。”
  “老师,入夜后就会有火起,全城都会烧起来,您最好提前去东城找关铁匠。”
  康海的身体抖了一下,真没想到慕文会做得如此决绝。
  “老夫老了,跑不动了!慕文你要小心行事,你是全城的希望,可不能倒下。”
  铁幕感受着背后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时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南城都是官宦人家,也将是最先烧起来的城区,若是有人提前通知,会少死很多人。”
  康海心中感动,这是慕文在关心自己,让自己不会显得那么无用啊!
  “唉,慕文放心吧,为师不会寻死的。官宦当中,为师的身份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二人很快进到老宅。
  几个婆子看到老爷回来,先是高兴了一阵,又见老爷一身血淋淋的,顿时慌了手脚。
  康海也没有心情去解释,只吩咐一人留下侍候,将其他人喝退。
  铁幕将老人放在床上,老人看着他,舍不得他离去。
  “老师,家中可有白色书生袍?”
  “有。”康海有些振奋,从床上坐起来,“那还是你以前留在为师家中的换洗衣物。”
  又吩咐婆子,“快去,将穆文的衣物取来。”
  那婆子离去后,师生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铁幕在这间卧室中逛了两圈,没有见到一件奢华的饰物。
  这是一个真正没有私心的老人。
  他这样想。
  直到铁幕重新换上一袭白衣,终于又有了几分以前的样子。
  康海也在婆子的服侍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并且将额头的伤口粗略的包扎了一下。
  康海知道学生马上就要离去,前途生死未卜,强忍着悲痛的情绪说道:
  “慕文,为师帮你梳一次头吧,将士们习惯了你原来的样子,梳好了头,他们才不会认错人。”
  “也好。”
  铁幕拖出一张椅子,坐到了床前。
  康海则坐在床沿边,极有耐心的帮学生梳头戴冠。
  ……
  秦陇会馆。
  书房。
  张简将桌上的纸张全部挥洒到地上,重新铺上一张剪裁好的宣纸。
  提笔顺墨,落笔书写,一气呵成。
  看着十个大字跃然纸上,笔锋苍劲有力,一笔一划收放自如,看的人赏心悦目。
  写了一个下午,一个‘忍’字都没有写好。
  而今这十个字,却写得干净利落,怎生不令人欣喜。
  吹干了墨迹,小心的将宣纸折叠,然后放入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口。
  张简对着外面呼喊一声,小妾绿娥很快就推门进来。
  张简将信封递给绿娥,吩咐道:“将这封信送到对面康府,交到铁慕文手里,现在就去。”
  “是,老爷。”
  绿娥不疑有他,接过信封就急匆匆走了。
  之后的时间,张简又书写了两封长信,字迹虽然潦草,行笔却极为坚定。
  写好之后又将两封信封起来,最后用小楷在信封上写上两个大字。
  一者为:遗书。
  这封信是交给张沐白的,孙儿如果能冲出城去,回到老家,自然可以凭这封信分得一部分家业。
  一者为:休书。
  这封信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留给绿娥的,她还年轻,不管是跑江湖,或是重新找个好人家,有了这封休书,别人不仅不会看轻她,还会受到一定的优待。
  做完这些,张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从墙壁上,取下了配剑,推开窗户,看着蒙蒙夜色降临,一时间有些感慨。
  “仲舒兄啊,你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你肯定想不到,推翻这一切的人,会是你的儿子。
  你这个小儿子啊,可了不得喽!
  只可惜,你怕是没机会见到他了。
  仲舒兄,你若想知道慕文的情况,就到黄泉路上来找我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