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铁铭

  临兆古称狄道。
  秦献公时,灭西戎部族狄,设置狄道县,后秦昭王设郡垅西,郡治为狄道。
  自金、元、明始,置临兆府,为陕西西北重镇。
  临兆西临洮河,南有夏牟山,东有岳麓山,山势险峻连绵,为秦岭两大支脉,又有金城关、十八盘关、下衬关等三关五卫拱卫四方,本应是固若金汤。
  奈何,从古至今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只有停滞不前的思维,以及腐朽的统治阶级。
  建朔三年初,鞑靼土默部反,大军自青海而出,轻易突破西宁卫、归德所、积石关,整个西北边军找不到一支敢战的军队。
  三个月后,狼骑自府北结河关渡洮水,往南连破金城关,十八盘关,自此,鞑靼兵锋直指临兆府城,这才被知府铁铭阻在临兆城下一月有余。
  鞑靼军队猛攻临兆三日夜,未能拿下这座雄城,不得不沿洮水扎寨,徐徐图之。
  时值正夏,洮河进入枯水时节,但因地形落差极大,水流依然奔腾不息,声如滚雷。
  沿河十里皆是密密麻麻的军帐,外围只有简易的木栅栏,以及少量的拒马,甚至连瞭望台都未曾修建一座,可见鞑靼人对大明军队如何轻视。
  ‘唐汪川’是结河关以南三百里,洮河唯一的渡口,此处不仅水流平缓可供船渡,还有一座宏济桥跨河而过。
  若鞑靼人军锋受挫,可于此地渡河西撤,也算是鞑靼人为大军留的一处后路。
  理所当然,鞑靼王帐也设于唐汪川。
  正是那浅滩上,重重军帐包围中一座巨大的银色帐蓬,就算一个稚童,也能一眼认出土默王的王帐。
  为何如此?
  无它,一、方便逃跑,还有就是……此地凉快。
  此时,在水汽氤氲的王帐中,正进行着一场宴饮。
  毛毡与矮长桌组成会场,头上扎满小辫的鞑子将军围坐下首,有的身披简易皮草,有的干脆坦胸露腹,每个人都在大碗喝酒,大口嘶咬着烤羊肉,笑闹声之大盖过了河中瀑布。
  上首两张独案,一横一竖,土默王坐居横案,以刀割肉送入口中,稚嫩的脸上有得意神情。
  乍一看,土默王比手下大将们矜持许多,不知是年龄太小,或是因为竖案边坐着一位大明文士的缘故。
  文士五十许人,未着冠,头挽道髻,插竹簪,鬓角已现花白,一身素色澜衫极为简朴。
  这是一位老人,虽腰背挺直,却双眼无神、精神迟缓;嘴唇已现干裂,却未饮一口美酒;下巴无须,只留一条红色血线,显然是刚将胡须剃去。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人为何要剃须留命,又为何出现在鞑子王帐之内?
  这时,年轻的土默王将割肉刀掷于金盘内,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王帐中顿时安静下来,恶形恶状的将军们也纷纷放下酒肉,十几道目光看向土默王,到底是谁惹了汗王不高兴。
  土默王确实很不高兴,却没有发作,而是看向老人问道:“铁大人,怎么不吃东西、不喝酒,难道是喝不惯高原的青稞酒吗?”
  土默王年龄不足十五,生得也不如鞑靼人魁武,却自小心慕汉学,一口汉语说得极为标准。
  “老夫,不渴。”老人声音沙哑。
  “胡说,本王看你快渴死了。”土默王有些生气了,声音也越来越大,言语中尽是狠毒的话,“你要是死了,谁来给本王当招讨使?告诉你,你如果死了,本王就屠了临兆城,鸡犬不留。”
  “何至如此。”老人悲叹一声,颤抖的手终于端起酒盅喝了一小口。
  “咳咳咳”酒液将老人呛得涕泪横流,终是忍不住心伤,掩面轻泣起来。
  啪!
  土默王一拍桌案站起来,指着老人大骂:
  “老头儿,你哭什么哭,这会让本王很没面子你知道吗!
  明明是你自己开城投降,求本王放过城中贱民,可不是本王逼你的。
  现在你这个样子,搞得本王很不懂礼贤下士似的……
  哼,本王可是读过圣贤书的,是高原上最有学问的贤王。”
  见老头仍在哭哭啼啼,土默王厌恶的唾了一口,给账边卫兵打了眼色。
  鞑子卫兵得到指令,大踏步出帐而去,土默王这才坐下,用小刀慢慢割肉,小块小块送入嘴中咀嚼。
  不一会儿,鞑子卫兵重新回到王账,手中已经多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咕噜噜。
  鞑子卫兵将人头掷在了老人案前,狰狞的笑着禀报。
  “我王。这两个明军士兵不服管教,我便将他们的脑袋砍了下来,请我王降罪。”
  “哦。”
  土默王扫了一眼人头,举金盅喝下一口酒,这才淡淡说道。
  “那便罚你少喝一盅酒吧。”
  “我王仁慈,真是高原之上,千年来第一贤王。”
  “很好,下去领一锭黄金奖赏。”
  “谢我王。”
  鞑子卫兵大声应诺,眼睛里放着金光。
  年轻而残暴的土默王,极有耐心的用汉语给老人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看着老人如丧考妣的表情,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下首的将领们也跟着大笑,一时间,王账中充斥着刺耳的笑声。
  罢了。
  老人心中哀叹,终是向鞑子妥协。
  招讨使,实际上就是汉奸,负责战前招降、游说的工作,这将使老人背负一世的骂名。
  不只是老人自己,甚至连他的亲眷也会受到牵连。
  可他能怎么办?看着那几万人去死吗?
  他做不到。甚至,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宴饮很快结束,鞑子将军们个个吃得撑肠拄腹,撤去了酒水,换上瓜果,开始议事。
  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说了些什么,老人也听不懂。
  直到会议临近尾声,土默王似乎有意为之,点了个会汉语的将军回话。
  “朵拉,你来说一下临兆的情况。”
  “是,我王。”
  胸口长满黑毛的鞑子回答,他向着老人瞪了一眼,又换了个舒服坐姿,这才用蹩脚的汉语说起来。
  “回我王的话,现,我鞑靼大军已控制临兆四门,收缴明军武器,统一关押于西城校场,每日给他们喝碗稀粥,绝不会饿死。
  另有普通百姓若干,全都遣散回家,不过城中米粮全都收缴上来,谅那些贱民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有杀人?”土默王又问。
  “回我王,按照您的命令,各部都有约束军士,不曾随意杀人,不过……”
  “那样便好。”土默王抬手打断,“我部勇士皆虎狼之师,入得羊群,哪能收起獠牙!只要没有屠城,就不算本王失信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