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汉宣帝和霍成君(七)
所以——你便这般花尽心思地学着她么?上官氏看着眼前白纸般简单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叹息……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凡尘世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即有人种了因,自然便有人要来还这个果。
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长乐宫,亲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及霍后立,亦修许后故事——《汉书·外戚传》
………
霍成君是头回留意到未央宫北隅还有这么一处林子,绕过一道连亘半里的青瓦垣墙,便见大片蓊郁葱笼的古木蓁蓁而生,亭亭如盖的树冠枝条新茂,繁叶婆娑,遮下一地清荫……如今时值盛夏,正合取凉消暑。
霍成君心下有些惊喜,便下了车辂,领了一众宫监侍婢,沿着林下那一条曲折的润青色卵石小径往里走。
一路行来,发现这占地数亩的林中是清一色的梅树,全无半株异花杂木。
原来——这竟是好大一片梅花林。
大约走了半刻钟,便有一座重檐歇山顶祠堂映入众人眼帘,白壁青瓦,髹漆门楣。居顶的匾额上题着两个圆劲均匀、婉通浑然的篆字——梅祠。
“呀!这儿居然有座祠堂!”小少女神色讶异,瞪大了一双纯澈的眸子,然后微微转过头来,好奇地问身后侍立的郑女官道:“这是何人起的祠?”——
她现下已知道,这位年长的女官是未央宫中资历最久的宫人之一,各样掌故佚闻皆熟稔于心。
“这梅祠,是昔年孝武皇帝为戾太子所起的生祠。”郑女官仍是一惯澹然平和的从容神色,可目光落向那祠堂巍峨依旧的门楣时,语声里却略带出了几分沧桑来“如今算来,已是整整一甲子了。”
戾太子?
霍成君即便天真懵懂,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是蓦地心下一惊——
孝武皇帝的长子,卫皇后所出的太子刘据。更是……当今圣上的亲祖父。
仿佛只为回应皇后的好奇,郑女官语声平和地娓娓续说了下去:“当年,孝武皇帝成婚多年,但一直无嗣,直到二十九岁上始得了这个长子,喜之不尽,满朝同庆。”
“因为太子生在端月,正是梅英初绽时节,所以,便命人在这未央宫北隅种了数亩梅花,起了这座‘梅祠’,又令当世才学之士东方朔与枚皋二人撰了许多祭祀梅神的祝词。”
“好些词赋便题在祠中垣壁上,如今应当还看得到。”年过四旬的宫廷女官眸光定定落在那祠堂重檐末端青灰色的圆头瓦当中央“与华相宜”四个篆字上,神色里带出微微一分恍惚来。
“原来,那位太子早先竟很得孝武皇帝喜爱么?”霍成君闻言,眸光颇有些错愕。
她只知道戾太子刘据因为遭父亲疑忌,又受奸人从中挑拨,被逼起兵……后来事败,阖府诛连,唯一留在这世上的血脉,便是当今圣上。
听了她这话,郑女官却是依旧静静注目这座屹立于此整整六十载的祠堂,眸光平静地开了口:“那个时候,孝武皇帝待这个长子,可谓宠眷已极呵。”
“七岁上就封了太子,自冲龄开蒙起便延请当世名儒瑕丘江公等人为傅,悉心教授。武帝身为一国之君,政事纷繁,却仍频频拨冗,亲自督导太子课业,对其寄予厚望。”
“太子及冠之后,便迁居太子宫。孝武皇帝却觉得那儿殿宇蔽小,不欲委屈了爱子。于是便大兴土木,于长安城南的覆盎门外另开了博望苑,供太子交游宾客,延揽才士。”
“当真一片舐犊之心。”
中年女官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澹然,语声亦十分平和,但却听得霍成君及一众宫婢侍女唏嘘不已——原来那个惨死在亲生父亲手上,被灭了满门的太子,早先的时候竟这么受宠呢!
郑女官却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昔年,孝武皇帝膝下共有六子——卫皇后所出的太子刘据、王夫人所出的齐怀王刘闳,李姬所出的燕剌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李夫人所出的吕邑哀王刘髆、赵婕妤所出的孝昭皇帝刘弗陵。
这六子之中,若论爱重,谁又当真及得上自出生起便被孝武皇帝同满朝公卿寄予厚望,作为储君悉心教养起来的卫太子?
只是,即便那般的爱重珍宠……又有什么用呢?
白云苍狗,斯须变化,人间世事,原本便最是无常。
太子自幼勤恪好学,温文知礼,十余年间师从名儒。待日渐长成之后,才华卓荦,见识广博,秉性仁厚宽和,是以颇得朝臣翊戴……但孝武皇帝素来都是杀伐果断的刚厉性子,久而久之,便不喜长子这般的温敦品格。
但毕竟父子二人多年亲厚,太子又纯和至孝,所以武帝待他虽不似当年那般宠爱,却也十分信重。因此,即便武帝身边心腹宦官苏文等人多次诋毁构陷于太子,也终究未能得逞。
就这么一直到了征和二年,此岁,孝武皇帝六十七岁,太子三十八岁,皇曾孙刘病已刚刚出世。
这一年春天,武帝因病移驾于甘泉宫休养,而太子则留守于京都长安。
而后,一场惊天祸事就此拉开了帷幕。
武帝在甘泉宫休养日久,仍是病疾难愈,于是宠臣江充进言,这是因为京中有人以巫蛊祝诅之故。
武帝已是桑榆暮景,疑心颇重,所以,便责江充等人彻查宫闱。江充联合了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人,在未央宫中掘地求蛊,最后竟于卫皇后的寝宫和太子宫中掘出了桐木偶人多枚,皆以钢针刺之,另又搜得帛书一封,所言不道。
江充以此为据,向众人宣布太子罪状,而后便欲缉捕太子……这一众人等蓄谋已久,若太子束手系颈,哪里会留他性命去御前辨白?
于是,太子刘据为求自保,只好依少傅石德之计,纠集兵众,捉拿江充……而此事经由苏文之口传入武帝耳中,已是太子谋逆。
武帝并不肯信,令使者速抵长安,诏太子来见。谁料使者竟被苏文买通,欺瞒武帝道,太子反心已定,欲斩使者,使者无奈亡命逃归。
武帝闻讯怒不可遏,于是愤然诏令丞相刘屈氂发三辅近县兵,缉拿太子,生死不论。
未久,太子败,带着二子南出覆盎门逃往京畿之地的湖县。
而后,武帝下诏,谴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二人收皇后玺绶,而后,皇后卫子夫自尽于未央宫。
不久,隐匿于湖县一户农家的太子刘据及其二子被一心求赏的官吏们发现了先遣,最终被迫自缢。
而后,“巫蛊之祸”中与太子相关的干人等皆坐罪,处以刑罚。
博望苑及太子宫的太子宾客们皆被诛杀,随太子发兵者,皆依法族诛,吏士等流徙到千里之外的敦煌郡。
而卫氏一门,更是遭逢灭顶之灾。
除卫皇后与太子母子外,卫皇后所出的三个女儿——卫长公主、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太子的妻妾、子女及儿媳,卫皇后的姐姐卫君孺及其夫公孙贺阖家、卫青的长子长平侯卫伉……皆丧命。
京师流血,僵尸数成。
昔年卫子夫以一介歌伎之身得封皇后,其弟卫青、其甥霍去病皆战绩彪炳,功勋卓著,一门荣宠,连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幼子都得以封侯,真正显贵无伦。
是以,长安城中曾有民谣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但如今,曾位极宫掖、母仪天下的卫皇后便被一卷蒲席草草埋在了长安城南的桐柏亭,她的所出的卫太子和三个女儿,还有姊弟亲族尽数死在了丈夫手上……卫氏满门呵,都死绝了。
唯余在这世上的丁点儿血脉,便是一个数月大的懵懂婴儿。小小的婴孩儿就这么被扔进了郡邸狱,原本,也是应当无声无息夭折了的。
病已,病已……之所以取了这般鄙俗的名字,是因为这孩子在狱中孱弱多病,活得万般艰难,几度险些病不得已,夭了性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