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愁恨何能免(上)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短暂,夏天的暑气刚退散,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悄然来临。风起阵阵,黄叶遍地,畅春园内萧瑟清冷,康熙在院子里散步,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每每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还得强打着精神戴着老花镜一一细看,那些无味的东西,常令他看到头晕目眩,有时闭上眼睛,生怕再也醒不过来。
  他有点后悔再次把胤禵派到西北去,如今遇到事,都不知dào
  找谁商量。胤禛是不错的,可是他的心思越来越深,康熙常常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寒意。
  玉穗儿替康熙披了貂皮披风,见他惆怅的望着天空,关切道:“皇阿玛,有什么烦心的事吗?”康熙背着手站立,“西北这时候是不是该下雪了?”玉穗儿点点头,“是啊,下得可大了,快一尺厚。”康熙看了她一眼,恘然不乐道:“老十四怎么尽给你写信,不给朕写?”玉穗儿见康熙的神色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不禁笑道:“您上次不是嫌他写信啰嗦吗,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长篇大论的害您看着头晕,这回倒怨他不写信了。”
  康熙点了下她脑袋,也笑道:“朕就知dào
  ,你什么事都告sù
  他。”玉穗儿心里一凛,怕康熙起疑,忙隐瞒道:“没有没有,我没跟他说。是他自己看了您每次的朱批只有简单几个字,猜到的吧。十四哥可是非常细心的人。”康熙微微颔首。
  玉穗儿看出康熙心里有点烦躁,劝道:“您在宫里待的闷了,我陪您出去走走好了。三哥四哥的府邸,或者是南苑。今年天冷的早,南苑已经可以狩猎了,不如咱们去南苑小住几日?”康熙想了想,说了声好,“也只能去近些的地方,这些日子朕感觉体乏气虚,总提不起精神,远地儿也没精力去。”
  玉穗儿挽着康熙的胳膊,道:“我去跟四哥说一声,把弘历也带上。要不然,让哥哥们把您的孙子、重孙子都带上?”康熙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人到了晚年就喜欢看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场面。
  不出两日,康熙便带着妃嫔儿孙、王公大臣浩浩荡荡的出城去南苑围猎。城外广阔的天地,衰草微微,猎旗在风中招展,一路上尘土飞扬、西风漫卷落叶,天空是清冷的灰色,寒鸦阵阵,远山巍峨。康熙回忆起自己数十年戎马倥偬的生涯,如今已是暮年,茫然失落的情绪充斥胸臆,伤感而无助。帝王又如何,老了便是老了,脱不了凡尘俗世的生老病死。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模糊,康熙惊惧的睁了睁眼,才又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
  回头看自己骑在马上的儿子们,年长的,脸上已有掩饰不住的风霜之色;年轻的,却还是懵懂少年模样。“玉儿——玉儿——”康熙没看到女儿,忽然大声喊她。胤禛忙策马上前,“皇阿玛,玉儿和额娘她们坐马车跟在后面,您这时叫她,她也听不到呀。”康熙这才轻抚额头,心想着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老是颠三倒四不说,还经常忘事。他转过脸,颓然的骑在马上,越来越感到衰老的可怕。
  胤禛狐疑的看着康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在眼中。十七阿哥胤礼策马走到胤禛身边,悄声问:“四哥,皇阿玛这是怎么了,我瞧他精神不大好似的。”胤禛余光瞥了瞥四周,沉吟着向胤礼道:“今儿晚上到营地之后,你到我大帐来。”胤礼会意,策马徐行。
  到了驻地,玉穗儿在自己大帐里整妆之后,便往康熙帐殿去随侍。见康熙正在凝神静养,她刚要退出去,康熙却微微睁开眼叫了她一声,“去把弘历他们都带来,到朕这里用晚膳。你那些哥哥,一个都不要来,朕瞧见他们就来气。”玉穗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也纳闷,康熙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人上了年纪,真是成了老小孩儿。
  看到胤禩正往康熙的大帐走,玉穗儿忙上前道:“八哥,你别去啦,皇阿玛不知怎么又不高兴了,说看见你们就烦,叫我去找孩子们陪他。你赶快让弘旺去皇阿玛帐殿吧。”胤禩正想着去请安,听玉穗儿这么一说,赶紧打消了念头,他也察觉到,康熙越来越喜怒无常。
  夜晚,在胤禛的大帐里,胤礼到时,看到戴铎和隆科多都在座,心里微微一愣。隆科多看到他掀帘子进来,让座给他,胤礼忙客套,坐到他下首。胤禛不说话,扫了戴铎一眼。戴铎道:“想必皇上这些日子的情形各位都听说了,四爷今儿请几位过来,就是商量对策。”胤礼瞥了胤禛一眼,却没有说话。
  隆科多道:“恕我直言,咱们皇上老了。”众人听了这话都默然。戴铎道:“皇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医院常年配着方子,可衰老终究是不可避免。接下来,该是咱们商量大事的时候了。”胤禛踱着步,叹了一声,“可惜十三弟不在。”胤礼道:“十三哥这些日子都在丰台大营。”他审视的看着胤禛,胤禛察觉到他的目光灼灼,向里回避了。
  戴铎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微一思量,觉得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兜圈子反而让大家互相疑心,于是道:“帝星微弱,已显败相。四爷,是您该决断的时候了。”隆科多也在一旁插话道:“是啊,是该早做打算了。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真怕有人会逼宫。十四爷虽远在西北,京中的各股势力却都翘望着畅春园的动静。”
  说起胤禵,在座的几个人心里都有数,他手握重兵,在康熙心中地位非常,诸皇子中最有机会继承皇位的,也就是他。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的势力再大,西北到京城关山万里,也鞭长莫及。
  胤禛见胤礼脸上有不豫之色,问:“十七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胤礼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见你们说的来劲,不好意思打断。今儿早上我吃坏了肚子,这会儿想去茅厕。对不住了,各位,我得先去方便一下。”他说完,捂着肚子就走了出去。
  他走后,戴铎和胤禛先是面面相觑,最终相视一笑。“十七爷是个聪明人。”戴铎笑道。胤禛也微微笑着,“十七弟天资颖悟,就是心眼儿太多。”“贼!”隆科多笑着说了一句,见那两人看他,补了一句,“心眼儿贼。”戴铎道:“贼不怕他贼,怕的是不识时务。我看十七爷不像是脑筋不转弯的人。”胤禛点头,向戴铎道:“你替我写信给十三弟,叫他密切关注京里的动向。”戴铎依言而去。
  玉穗儿送弘历回大帐,看到胤礼站在驻地边缘发呆,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胤礼回头见是她,心里一松。玉穗儿见他面色凝重,“馥儿给你生了儿子,你还在这里惆怅什么呀。”胤礼斟酌片刻,才问:“玉姐姐,皇阿玛他……是不是有点反常?”玉穗儿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半晌才点头,“是有点,最近老忘事,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老是想念死去的亲人。”
  玉穗儿看着她这个自幼顽皮的小弟弟,如今也长得这么高了,还有了儿子,心中感慨,“你都当爹了,皇阿玛如何不老。”胤礼眉头一皱,深深叹息一声。玉穗儿很少看他这副神情,有点不安,忙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胤礼预料到会有一场大风波,但他不愿玉穗儿跟着担心,淡然道:“咱爹老了,当儿女的,心里担心呗。”
  玉穗儿笑着拍了他一下,“我看你啊,担心皇阿玛是假,担心乾清宫那龙椅将来坐的是谁才是真。”“姐姐,你就不能装回糊涂?”胤礼笑了。“我已经很糊涂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糊涂。虽说我是女子,可伴君如伴虎这道理我比你更有体会。你以为我不担心?”玉穗儿似笑非笑的说。
  胤礼听出她的话音,知dào
  她是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的,试探道:“有十三哥和十四哥在,你怕什么呀?哪边儿你也不吃亏呀。”玉穗儿冷冷一笑,“万一他俩打起来呢。”胤礼微微心惊,见玉穗儿目光如炬的望着他,只得道:“他们要打,我也没辙呀。大不了在边上看热闹。”玉穗儿“哧”的一笑,点着他鼻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回家带孩子去。”胤礼笑着说了一句。玉穗儿回首望着他,点头,“馥儿怎么样?”“能怎么样,自在的很,整天吃喝玩乐。”胤礼提到馥儿,心里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好带孩子,孩子比什么都重yào。你记着这话。”玉穗儿说完这句,转身而去。胤礼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暗叹,玉姐姐,皇室的斗争,从来都不是想退就能退的,我倒是羡慕你身为女子,不必参与这些斗争,大家还得想方设法保护你。他怅然看着远方星空,思索着何去何从。
  次日,康熙带领众人出营去打猎。玉穗儿也骑着马慢慢跟着,胤礼没有上前跟着康熙一行,陪着玉穗儿走在后头。“你怎么不去打猎?你不是最爱出风头吗?”玉穗儿笑着揶揄。胤礼一身戎装,神采奕奕,眉宇间却不轻松,听了玉穗儿的话,也只是道:“你一个人孤单,我陪你啊。”玉穗儿哈哈一笑,“嘴怎么这么甜啊,这些话,你该拿去哄你媳妇儿。”
  胤礼望着她,笑道:“我如今也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争强好胜。况且,现在根本不是我该出风头的时候。我巴不得没人注意到我。”玉穗儿一凛,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见地,再想起胤禵,心中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胤礼侧目见她凝思不语,知dào
  她在想心事,也不打扰她,策马徐行在她身畔。
  忽然,前方一阵骚乱,胤礼和玉穗儿闻声望去,见康熙一行人已经停止前行,料想是发生了大事,忙快马加鞭赶过去一看究竟。
  玉穗儿和胤礼到时,见康熙被侍卫抬着,忙拨开人群奔过去。人群乱糟糟的,胤祺和胤祉维持着秩序,胤禛吩咐侍卫严守围场周围安全。玉穗儿看见胤禩,忙走过去问:“八哥,皇阿玛怎么了?”胤禩面有戚容,告sù
  玉穗儿:“皇阿玛从马上摔了下来。”玉穗儿大吃一惊,心里急的不得了,忙向康熙的帐殿跑去。胤礼已经骑在马上,从她身旁经过,俯身伸臂在她腰间一揽,将她抱到马上。
  康熙的帐殿里,随行的御医正替康熙诊脉,玉穗儿忙跑进去跪在康熙毡垫旁,康熙已经醒转,面色潮红,看见玉穗儿,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安顿好围场的众人,胤禛等人也赶到。御医告sù
  他们,康熙感染了风寒。胤祉道:“风寒怎么会这么严重?”御医叹口气道:“皇上年事已高,老人家得病总是会比旁人重一些。”胤禛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颊上有些擦伤,担心道:“皇上的外伤不要紧吧?”御医道:“外伤事小,擦点药就好。臣担心的是皇上气虚衰败,难以用药。”玉穗儿听了这话,担心的看着康熙,康熙却已经闭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