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2)

  翌日,凝春堂西暖阁,一直在午睡的弘历醒了,看妈们伺候他穿衣。德妃笑道:“这是你四哥的儿子弘历,今年才五岁多,皇上最疼他了。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她转脸向弘历,“弘历,这是你十五姑,快叫姑姑。”弘历顽皮的看了玉穗儿一眼,笑嘻嘻的说:“我知dào
  ,是玉姑姑。额娘昨儿跟我提过,玉姑姑要自科尔沁回京里来。”
  玉穗儿摸摸弘历的小脸儿,笑道:“这孩子长的真像四哥,眼睛里透着聪明伶俐。”德妃道:“嗯,这孩子机灵着呢,小嘴儿巴巴的会说话。这会儿弘历该去给皇上请安了。李嬷嬷,快给他穿上披风,要那件石青色团花灰鼠皮的。”玉穗儿道:“今儿外头下雪,道上滑,我领他去吧。”“也好。”德妃亲自替弘历穿好披风。
  玉穗儿小心翼翼的打着伞领着弘历在畅春园里走,“弘历,你阿玛对你严厉不严厉?”弘历看了她一眼,漆黑的小眼珠咕噜咕噜一转,道:“阿玛不严,师傅严。”玉穗儿微微一笑,见雪下的不如先前那么大,便道:“姑姑陪你打雪仗好不好?”弘历一听这话来了兴致,忙拍手叫好。
  玉穗儿把伞放到一边,姑侄俩跑到雪地里,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玩的不亦乐乎。弘历到底是小孩儿,脚底一滑,摔倒了,玉穗儿忙上前去扶,弘历却吃力的自己站起来,道:“阿玛说了,男子汉要自己站起来。”玉穗儿的赞许的点头一笑。
  胤禵从园外进来,远远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在玩雪,不禁有些好奇。走上前一看,是弘历和一个女子。那女子一直没有转过身,身形很苗条,穿着件孔雀蓝绣金线云纹锦缎面长袍,外罩银粉色黑貂小夹袄,领口和袖口各镶了黑貂毛滚边。胤禵一怔,随即恍然一笑,童心大起,随手团了个雪球,砸向那个女子背心。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玉穗儿。
  玉穗儿看到胤禵,嫣然一笑,叫了声十四哥。弘历也看到他,走上前道:“十四叔,你来不来陪我玩雪?”胤禵故yì
  道:“功课做完了吗,就知dào
  玩儿,小心明天师傅责罚你。”玉穗儿蹲下身子替弘历整整衣服,拍去他披风上的雪,对胤禵道:“你别吓唬他了,他还是个孩子。”“雪这么深,我抱着他吧,摔了他,皇阿玛要心疼。”胤禵抱起弘历,和玉穗儿并肩往康熙所居的寝宫走去。
  玉穗儿道:“刚才在德妃娘娘那里见着十四嫂子了,端庄温柔,一看就是个贤惠人。我在外头,也没赶回来喝你的喜酒,改天看看你儿子去。有几岁了?”“过完年整四岁。”胤禵掂了掂弘历,比自己儿子重了不少。“女儿也大了吧。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玉穗儿怅然低语,叹了口气,她侧目向胤禵道:“对他们母子好点儿,咱们满人一向重视子嗣,儿子成才了,你脸上也光彩。”胤禵看着她,温柔的笑笑。
  雪又大了,玉穗儿把伞向胤禵那边靠靠,好让弘历不被雪珠子打到脸。胤禵瞧了弘历一眼,见他呲着细小的白牙向自己笑,道:“我可没有四哥的福气,孩子这么伶俐。”玉穗儿心中叹息,道:“你这脾气总是不改,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胤禵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挑,有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你果真长大了,都会教xùn
  你哥哥了。”玉穗儿没有答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胤禵道:“这次回京还回去吗?”“不走了,皇阿玛年事已高,做子女的应当在父母膝下尽孝。”
  雪地里留下两人的脚印串串,玉穗儿穿了鹿皮小靴,踩在雪上也步伐轻快。胤禵指着不远处结了冰的湖面,问:“还记得这个湖吗,你九岁那年五哥打猎时带回来一只兔子送你,你为了追那只兔子滑到湖里去了。”玉穗儿望了湖面一眼,道:“记得啊,好在那天天气不太冷,九哥十哥他们看到我掉进去都吓傻了,十三哥也不在,好在你跳下去救我。”玉穗儿说这话时,心里暖暖的。
  胤禵道:“你被救上来以后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玉穗儿心中一懔,随即笑着打岔道:“什么话,我都忘了。呀,弘历的小脸都冻红了。”她替弘历拉了拉毛领,胤禵凝望了她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惆怅。
  他沉吟片刻,问:“一个人在科尔沁,孤单吗?”“还好……没有烦心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这次不是西北军情告急,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胤禵放缓了脚步。玉穗儿沉思片刻,望着远方,天边灰沉沉的,雪势渐紧。“别说如果的话了,从今天起,我只想当皇阿玛的好女儿。”胤禵见她不愿谈,也就不再多问。
  穿过畅春园的甬道,到了澹宁居外,胤禵放下弘历,弘历一溜烟往暖阁里跑去。见胤禵转身要走,玉穗儿问他:“你这就走?不进去给皇阿玛请安?”胤禵有些迟疑。玉穗儿猜到他心里所想,轻轻说了一句,“四哥没来。”胤禵淡淡一笑,“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玉穗儿垂着眼帘,也有一丝笑意,“难道才几年就把脾气也改了,我仍是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胤禵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清秀的容颜间比往昔多了几许温柔,目光仍和以前一样清澈,但比起少女时的妩媚清新,如今更多了一分成熟娴静的韵致,神动能语,令人见之忘俗,不禁赞道:“是没变,只是……”见玉穗儿凝望着他,才动容道:“比以前更美了。”玉穗儿抿嘴一笑,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以后你可别再这样一走就是几年。”胤禵执起她的手,轻轻一握。玉穗儿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闪动,目光中有一种温柔的坚定。“这六年,我可真……”他顿了一顿,玉穗儿笑道:“真什么?”胤禵这才轻声道:“真是挺想你的。”六年的岁月沉淀,纵有千言万语,能言说的却只这一句。玉穗儿垂下眼帘,有一丝凄然。
  “本来那时我想和十三哥一起去科尔沁看你,被事儿耽搁了。”胤禵动容道。玉穗儿勉强一笑,“你是贵人事忙。”胤禵以为玉穗儿怪他不去科尔沁看她,忙道:“其实我也怕你不想见我。”玉穗儿道:“我的确是京里的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试着把手抽回去,胤禵却不松手。玉穗儿瞧着他怅惘的神情,才又道:“我是怕见到你们心里更难过,在科尔沁住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
  胤禵还是不松手,玉穗儿怕被人看到,有点窘,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不想因为我的存zài
  而影响到你,所以要走。当时那种情形,我留下来,对咱们都是煎熬。六年过去,我想我们可以平静相对了。知dào
  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才能坦然回来。”胤禵凝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dào
  从何说起,最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没忘吧?”玉穗儿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都记在心里。”胤禵的神色这才轻松下来。
  洛灵从暖阁里出来,看到他俩的情形,心中一笑,“都快进来吧,天这么冷,在雪地里站着干什么。”她走过去向那两人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说话,也不在这一时。瞧瞧,都快成雪人了。”玉穗儿向她耸耸鼻子,往暖阁里去。胤禵向洛灵笑了一笑,洛灵却故yì
  骄傲的下巴一扬、两眼望天,也跟着玉穗儿走了。
  玉穗儿回京后为陪伴康熙,只在自己府里住了两三天,仍搬回畅春园兰藻斋去住。这些年康熙思念玉穗儿时,会常去兰藻斋坐坐,回忆着玉穗儿在宫里的情景。洛灵知dào
  康熙的心思,故yì
  让人保留着玉穗儿的一切东西,就象她仍住在宫里一样。
  玉穗儿回兰藻斋的第一晚,就拉了洛灵来做伴,两个人靠在床上紧围着棉被聊天。“你跟四哥就这么完了?”洛灵跟说了胤禛的事,玉穗儿握着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四爷是心怀天下的人,他心里容纳了太多的东西,而我,很在意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也许有些自私,但我确实容不下他身边有太多的女人。”洛灵一直刻意地回避着关于胤禛的一切,但面对玉穗儿,她无法掩饰心里的失望和痛苦,虽然过了多日,但只要一提起胤禛,她还是会伤心不以。
  “那你,真的喜欢八哥吗?”玉穗儿有些担心,她太知dào
  洛灵对胤禛的感情,如果只是为了一时的失意而跟了胤禩,她怕她以后会后悔。洛灵擦了擦眼泪,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懂,只是觉得他不好,我也会心疼,会忍不住地关心他,这种感觉我说不准。”“傻灵儿,如果你只是这样就答yīng
  了他,日后你会后悔的。”
  洛灵苦笑了一下:“既然万岁爷不许我嫁四爷,与其将来被指给一个陌生人,还不如跟了八爷,毕竟他对我有情有义。”“有情有义!”玉穗儿突然想起从前康熙所说的话,心里一沉:“你想好了?”洛灵反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想好了,无论将来有什么结果,我都会跟着他。他,需yào
  人陪伴着。”
  玉穗儿见她心意已决,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咱们俩都这么辛苦?为了他们搞得自己心力交瘁。”洛灵揽着她的肩,与她头挨着头:“一样的命,好在我们能互相陪着,心里有什么苦,能说给彼此听。”“这些年,你一人承shòu了这么多。为亡父伤心,为四哥痛心,为八哥悬心。灵儿,你太苦了。”“你又何尝不是呢?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都不必再独自承shòu了。”
  康熙因玉穗儿返京,龙心大悦,传旨恢复玉穗儿和硕公主的一切用度。她原来的宫女红绫已染病身亡,想起幼年时和四个宫女嬉戏玩闹的情景,而如今四个人死了一个,嫁了一个,玉穗儿总会伤感不已,好在身边还有紫绡素绮做伴儿,洛灵又经常过来陪她,缓解了她不少寂寞。德妃来看过她两次,见只有两个丫头在身边,怕她宫里的人不够用,便把自己宫里的宫女馥儿派给了她。
  馥儿此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亭亭玉立、秀美绝伦。玉穗儿见了她不禁赞叹,“馥儿长的好标致,宫女里竟是拔尖的。”馥儿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笑而不语。洛灵道:“可不是,你走那时她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有次跟德主子去给皇上请安,还拉着我的手问,公主怎么不来了?我跟她说,公主出远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点点头说,公主是不是去了香山呀。敢情香山就是很远的地方。呵呵。”
  洛灵这么一说,馥儿更加不好意思,忙拉着洛灵的衣襟道:“灵儿姐姐别说了。怪难为情的,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她一抬眼瞥见十七阿哥胤礼远远走来,便向匆匆向玉穗儿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
  玉穗儿也看见胤礼,悄悄问洛灵,“怎么十七弟一来,馥儿就走了?”洛灵笑着在她耳边道:“两人是冤家。小时候还打过架。”玉穗儿听了这话笑起来。
  十七阿哥胤礼此时已逾二十,早已不似少年时那般胖胖的模样,而是神采奕奕、英姿飒爽的青年。玉穗儿一向与他合得来,见了他很是欢喜,笑道:“十七弟果真变了样子,德妃娘娘一直夸你长的好呢。”胤礼向她打了个千,“老十七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吉祥!”“坏小子,这脾气一点没改,还是这么贫。”玉穗儿笑嗔一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捏了他脸,“嘿,小胖脸上的肉少了,如今竟捏不起来了。”
  胤礼笑了一笑,打量她道:“玉姐姐,这一晃有六年不见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六年里,我可没少想到你。”玉穗儿扑哧一笑,“嗯,想我!想我带你去爬树摘石榴,去太液池喂金鱼,在御花园里逮蛐蛐儿。”胤礼见她笑颜如花,想是已经走出了六年前丧夫之痛的阴影,心里一宽,“你又打趣我,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惦记你一个人在科尔沁,想去看你,皇阿玛和额娘都不让,好在你回来了,我总算放了心。”
  玉穗儿撇撇嘴,向洛灵道:“听听,这小子怎么这么会说话呀,嘴上抹了蜜似的。”洛灵看了胤礼一眼,轻笑不语,见他目光似在寻觅,胳膊肘捣了捣玉穗儿。玉穗儿心里一笑,知dào
  他是在找馥儿,笑着揶揄他,“东张西望的找谁呢?你不是来看你十五姐的吗,难道是来看别人的?”胤礼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洛灵轻轻用手往东南角一指,胤礼立kè
  便会意。“去吧去吧,我正好也要往皇阿玛那里去。”玉穗儿拍了下他的肩,胤礼这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