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多尔济被流放宁古塔后,玉穗儿一直盼望着收到他报平安的信函。不幸的是,收到的却是刑部报丧的行文,多尔济在流放的路上不幸感染伤寒去世。玉穗儿不相信这一切,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央求胤祥去查问。胤祥怕妹妹担心,亲自起程去了宁古塔一路查访。
  这一天,胤祥派人捎信来说他即日便能抵京。玉穗儿顾不得四个月的身孕,去往城郊等候胤祥的车驾。她远远的看着一骑驰来,忙上前走了几步。小湄生怕她有个闪失,紧紧的跟着她。
  果然是胤祥骑马而来,顾不得一路风霜之苦,他跳下马,向玉穗儿道:“这大雪天的,你跑出来干什么,快回家去。”玉穗儿抓着他胳膊,急切的问:“是不是他,哥,你看到他没有?”胤祥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悲痛,但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霎那间,玉穗儿如遭雷击,心神俱焚。她呆呆的看着胤祥,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忽然间,小腹一痛,整个身子抽搐起来。小湄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看到玉穗儿身下的雪被一滴一滴的鲜血染红。她大惊失色,颤声道:“爷,你快看,公主怕是要不好了。”胤祥低头一看,也吓了一跳,“玉儿——玉儿——”他叫了两声。玉穗儿流着眼泪,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摇摇欲坠。胤祥忙抱起她送到马车上。
  此后的两天,玉穗儿一直昏迷着,感觉身上无一处不痛,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锥子、矬子磨着,整个身体像要散了架。她的意识一片模糊,没有任何知觉,似乎已经坠入地狱的深渊,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这两天里,德妃奉康熙之命来看了两次,其他妃嫔、福晋也不断差人来看望或问候。德妃看着玉穗儿昏迷不醒的病容,悄悄拿手绢擦泪,“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看着叫人心疼。”四福晋也道:“十五妹受得打击太大了,只怕她醒过来听说孩子没了,更要……”她红着眼睛没有说下去。德妃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命苦。”她定定神,站起来向小湄道:“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有你照看玉穗儿,皇上和我才能稍微放心。”小湄点点头。
  街角,十四阿哥胤禵远远看着德妃和四福晋的车驾离开,才骑马缓缓行至玉穗儿府前。小湄听管家说十四阿哥来了,忙出门迎他,“十四弟来了,公主还没醒呢。”胤禵向内室望了一眼,他知dào
  自己不便进去,但又不甘心就此便走,犹豫着,“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小湄楞了一下,但随即点点头,嘱咐道:“公主还不知dào
  她小产了,要是她醒过来,你也缓着说,别刺激了她。”胤禵嗯了一声。
  玉穗儿静静的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胤禵在她床边坐下,小湄轻声道:“昨儿还有点发烧,今早上总算烧退了,刚喂她吃了药。”胤禵关切的凝视着玉穗儿,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憔悴苍白如纸,比之前见到整整瘦了一圈,忍不住心里一痛。小湄悄悄退了出去,去厨房看着小丫鬟炖补品。
  胤禵叹息了一声,心想着自己对玉穗儿的遭遇无能为力,除了懊恼也只能是心痛,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无常,她风光出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惨事接二连三。才十九岁的人,接连失去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样沉重的打击,自幼便深得康熙宠爱、众星捧月般的她如何能承shòu得住。想到这里,胤禵不禁黯然,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才轻抚了一下她的面容。虽然盖的很厚,她的脸颊还是冷冰冰的,。
  玉穗儿此时渐渐有了些神志,睁开眼睛看到胤禵,有点恍惚,“我死了吗?”胤禵见她醒来,忙摇摇头:“你没死,好好的。”“好好的?”玉穗儿疑惑的向四周看看,却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她下意识的摸摸肚子,失声道:“我……我的孩子?十四哥,孩子是不是没了?”玉穗儿不安的望着胤禵。胤禵安慰她:“你别乱动啦,躺好了。”
  玉穗儿见他没有否认,心中大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干嘛要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她一抽泣,身上痛的更厉害。“别这么想,不幸已经发生了,就算你死了,也改变不了一切。何况还有这么多关心你的人。”胤禵温和的语气中不无责备,玉穗儿却仍是流泪。
  “我对不起他,连孩子都没有保住。我真没用……”她不停地自责,表情痛苦不堪。胤禵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得默默的看着她。玉穗儿泪眼迷蒙,忽然有种强烈的厌世之念,喃喃自语,“也许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自幼时起,身边的亲人便一个个离我而去。额娘、额附、孩子……是我连累了他们……十四哥,你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
  “玉儿,你何时变得这么悲观,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生老病死。你要为活着的人想想,你要是真有什么,我……我们所有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胤禵沉痛的望着她。玉穗儿任性的哭道:“我为什么要为所有人想,谁为我想,如今我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知不知dào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他死了!连他的孩子也死了……”“对你最好的人死了?”胤禵凝视着她,表情有点僵。玉穗儿愣了愣,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胤禵抽了口气,冷冷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对你都不够好。所有的子女里,皇阿玛最疼的便是你,去哪儿都带着你。你小时候,每次去南苑冬猎,只有你一个人坐在皇阿玛的御辇上,冰天雪地里他怕你冷,总是搂着你坐在他膝上,除了二哥,阿哥里谁有这样的待遇。我知dào
  你心里恨皇阿玛流放多尔济,他虽不是主犯,但他犯的是谋反罪,就算不诛九族也是要处以极刑,皇阿玛只判罚他流放宁古塔,已经是从轻发落了。谁也没想到他会染病去世。”玉穗儿偏着头不看他,但听到他提起康熙,心里也是凄楚不已。
  “十三哥我就不说了,他是你亲哥,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明白的很。至于我,我……”胤禵顿了一顿,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从小到大,我什么事不是顺着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想着你。你犯了错挨罚,总是我替你去向额娘求情。玉儿,这些你都忘了吗?也许在你心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丈夫,可他已经死了,你还要活下去。”本来胤禵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看玉穗儿委屈的撇着嘴,怕惹她病中伤心,不能安慰反而加重了病情,便把话都咽了下去。
  玉穗儿始终没有说话,胤禵无奈,只得起身走了。玉穗儿回过神来,叫了两声:“十四哥……十四哥……”胤禵在花格窗外听到她的声音,侧目看了眼窗棂内玉穗儿模糊的影子,迟疑片刻,还是狠狠心没有回头。
  洛灵自得了消息,心急如焚,可眼看康熙为了此事也是痛心悲伤,也不敢擅自出宫,艰难的过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请旨出宫,康熙听了,准她多陪玉穗儿几日。
  洛灵下了马车,从府外进来,正碰上胤禵一脸严肃的走出门来,忙屈膝向他施了个礼,而胤禵仿佛没看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走了。平日里他对人总是冷冷的,洛灵见了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倒担心起来。
  “十四爷!”洛灵以为玉穗儿出了事,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斗篷。胤禵看着她苍白的脸,满眼的不安,忍着气道:“玉穗儿在屋里,她现在万念俱灰,你好好劝劝她。”洛灵还想说什么,胤禵却自顾转身走了。洛灵对胤禵的态度大惑不解,望着他的背影猛然缓过神来,急急找了个家人,快步去了玉穗儿房间。
  洛灵走进玉穗儿住的厢房,看到她躺在炕上,脸上的泪水还没干。“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回去也好安慰皇上,他可担心的紧。”洛灵坐在床沿上,替玉穗儿压了压被子。玉穗儿哭道:“灵儿,怎么样才能忘了这一切?”洛灵叹息一声,“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看你怎么想了。格格的痛虽彻骨,日子久了,自然就忘了。想想以后,不要总想着过去的人和事。”
  玉穗儿摇摇头,“还能有什么未来……我的心好像碎成一片片,那么痛,怎么拼凑都不会和以前一样。”洛灵定定的望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的心事,“你只是内疚。”她语调温柔,声音不高,在玉穗儿听来却如当头棒喝,心里的堤防顿时溃败。她抬起泪眼和洛灵对视,心知对方是自己真zhèng
  的知己,自己的心事一点也瞒不过她。
  而洛灵一改往日点到即止的态度,继xù
  道:“格格,生命本就无常,你不必内疚,每个人到世上走一遭,总会尘归尘土归土,百年之后,都是枯骨,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生死之前,没有对错,没有谁对得起或对不起谁,看开一点,才能活得轻松一点。”玉穗儿嗯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洛灵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生着炭盆,怕房里太干燥,吩咐丫鬟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又把炭盆里的火拨了拨,探询的问:“方才我看到十四爷,他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玉穗儿目光一黯,幽幽道:“我说的话,伤了他的心了。”“哦,你跟十四爷说什么了?”洛灵深知玉穗儿在旁的事上无可无不可,在这件事上却始终有心结。
  “我也不知dào
  ,只是说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他就不高兴。说我是不是觉得皇阿玛和他们都对我不够好,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不知dào
  他怎么想的。”玉穗儿烦躁的说。她看了洛灵一眼,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很快涌出深深地悲哀。“我不该那么说?”“不,你没说错,只是这里面有误会吧。”
  “我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你回去跟皇阿玛说,我想离开京城回科尔沁去。”玉穗儿失神的望着窗外,喃喃道。洛灵摇摇头,“格格,躲得开京城的伤心地,科尔沁难道不是另一处伤心地?逃避不是办法。”玉穗儿惨然道,“哪儿都好,我就是不想在京城待着,我想一个人过些清净日子。”听她这么说,洛灵也只得点点头。
  玉穗儿的视线转回来,轻声道:“十四哥那里,你代我去说说,本来我想悄悄的走,但又不想他对我今儿说的话耿耿于怀,所以你去劝劝他吧。今非昔比,让他不要想太多了。”“你自己不说,让我去?旁人也就算了,十四爷我可不敢惹。”洛灵打趣道。
  玉穗儿瞧着她,淡然道:“他和八哥、十三哥不一样,人家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有点像四哥,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过四哥不会对你冷脸倒是。”洛灵听她忽然提起胤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很快掩饰过去。
  洛灵回宫后,将玉穗儿要回科尔沁的话对康熙说了,康熙也只是叹息,未置可否。胤禵到畅春园向康熙请安,清溪书屋外,洛灵站在院子里,看见胤禵叫了他一声。胤禵回脸看见她,疑惑着走过去。
  “十四爷吉祥。”她屈膝施礼。胤禵嗯了一声,“有事儿?”洛灵引他往院中僻静处,才道:“公主让奴婢跟十四爷说一声,她要回科尔沁去了。”胤禵心里一沉,态度却仍是冷淡,“哦,何时动身?”“就这两三天了。”洛灵见他有点心不在焉,心知他还在为玉穗儿那天说的话耿耿于怀,便道:“公主说,那天她说的话,十四爷不要放在心上。你误会了她的意思。”胤禵冷哼一声,“她都告sù
  你了?哼,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想我并没有误会她。”
  洛灵秀眉一皱,“十四爷觉得公主说错了吗,夫妻难道不是这世上的至亲?能陪伴一个人走完一生的,不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是丈夫和妻子。”胤禵听了这话,脸色发白,目光黯然,“这是……玉穗儿让你跟我说的?”“不是,这是奴婢自己想跟十四爷说的话。”
  洛灵看了胤禵一眼,才又道:“公主接连遭受打击,心情不佳,她说那些话也是因为心里对额附太过内疚,说出来总比压在心里轻松点。公主的个性你最清楚,这两年她越来越像皇上,很少对别人提起她的心事,旁人也很难猜测她真zhèng
  的想法。所以我想,那些话,她对别人是不会说的。”胤禵想了想,苦笑了一声,“宫里长大的孩子,她又没额娘,不多个心眼儿很难适应。只是没想到,她的境遇这样不幸。”
  洛灵叹息一声,“公主说不想再待在京里,想过清净日子。”“所以她要走的远远的,不见我们这些人。我担心她一个人……”胤禵不无烦恼的说。“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更改。随她去吧,我一直认为公主不是寻常女子,皇上常在背后夸她,她的坚韧好多男人皆不及。如果能化解她的心结,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未尝不是好事。”洛灵知dào
  胤禵心中必定不放心玉穗儿远去,劝解了几句。
  “她说了几时回来?”胤禵急切的问。洛灵摇摇头,胤禵叹了一声往外走,“唉,她不说何时回来,那就是根本不打算回来。玉穗儿犟着呢。”洛灵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不禁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