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此去无多路(上)
大婚的日子临近,玉穗儿不再出宫,只能待在宫里。洛灵因在乾清宫当差,也不得闲来陪她,只有素绮等四个自小一同长大的宫女每日陪着她说话解闷。
大婚前一日,因玉穗儿生母早逝,德妃便依着康熙的吩咐来探望她,嘱咐她一些大婚的细节和为人妻之道。玉穗儿羞怯的低着头,德妃说什么,她都点点头。胤禵跟着德妃一起来,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馥儿——”德妃向小宫女馥儿招招手。馥儿端着珐琅盘一直远远站在一旁,见德妃叫她,忙捧着盘子上前。“放下吧。”德妃吩咐她把珐琅盘放到玉穗儿的梳妆台上,转向玉穗儿,“你明儿就要大婚了,依老规矩,女孩子出嫁前要开脸。你的几个皇姐出嫁时,都是我亲自替她们绞面,今儿我也替你绞。”
玉穗儿坐到妆台前,德妃拿起粉扑在粉盒里沾了粉,细心的将粉在她脸上匀实的涂了一层。粉擦好之后,德妃从珐琅盘里取了两根红色丝线,错落交叠,用手捻成三股,两手各拉一个线头绷直,用嘴咬住剩下那只线头,拉开成十字形。胤禵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只见那红色丝线在德妃手里不停分合,线挨到玉穗儿的脸上,脸上的汗毛便被利落的绞掉。
“开了脸,就不再是姑娘了。”德妃不无伤感的说了一句,慈爱的看着铜镜中玉穗儿光洁的脸颊,白的透明一般,想着自己一直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她这便要嫁人,心里酸涩不是滋味。“娘娘,我过几天就来回看你。”玉穗儿宽慰她道。德妃拍拍她的手,强笑道:“还说这孩子话,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事事都得听你夫家的安排。”玉穗儿嘴角一撇,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德妃见状不忍,拍着她的肩道:“来,孩子,我再替你梳一次头。”玉穗儿轻轻放下发髻,一头青丝披落下来。德妃从镜匣里取出一把晶莹的玉梳,细细的梳理她的秀发。胤禵一直沉默的瞧着她俩,见玉穗儿呆呆望着铜镜,眼神不似往日那样灵动,心里一痛。
德妃忍了又忍,泪水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她侧过脸,拭了泪才又重新把玉穗儿的秀发梳成发髻,正要插上一枝珊瑚钗,宝璃走了进来。
宝璃向德妃拜了一拜,“主子,太后找您过去,说是科尔沁来了些女眷,让您和太子妃作陪呢。”德妃知dào
这些女眷必是玉穗儿夫家的亲戚,怠慢不得,只好放下手里的钗,向玉穗儿道:“我这就要过去,等我回来再给你梳头。”玉穗儿点了点头。“馥儿,走吧。”德妃随口说了一句,瞥了胤禵一眼,想叫他一起走,终究没有忍心。
玉穗儿拿起玉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长发。胤禵这才向她走过去,玉穗儿在镜中看见他的影子,转过脸问道:“你来了这半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胤禵轻抚着她的秀发,叹道:“我不知dào
该说什么,来看看你而已。”玉穗儿伤感不语。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纤细的手指在盒中轻点一抹嫣红,缓缓抹在脸颊上晕开红颜。胤禵见那盒胭脂正是那时自己送给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还差一点。”他伸手在盒中抹了一点胭脂在手指上,然后在玉穗儿前额轻轻抹了一道。“什么呀?”玉穗儿不解的问。胤禵笑了一笑,“宫里的萨满法师教我的一道符咒,保佑你平安如意。”“真的?”玉穗儿有些不信,狐疑的看着他,“我怎么没听说过。”
胤禵笑而不语,低头见镜匣里有把小巧的剪子,拿起剪子,轻轻在玉穗儿发间剪下一缕。玉穗儿只听到咔嚓一声,一缕秀发已被剪了下来,吃惊的望着胤禵,“你剪我头发干什么?”她随即明白了胤禵的意思,把妆台上一个精巧的首饰盒中的首饰全倒了出来。胤禵望着桌上散落着的几件首饰,粲然生辉的闪烁着光,不解的看了她一眼。
玉穗儿也不说话,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头发,放在首饰盒里,又拿起剪子在胤禵辫梢咔嚓剪了一剪子,拾起那缕头发也放到首饰盒里。她抱着首饰盒,站起来往外走,胤禵只得跟着她去。只见她拿起花铲,走到院中的海棠树下蹲了下去。
胤禵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花铲,在树根旁刨了一个土坑。玉穗儿将首饰盒放到坑里,和胤禵一起用手轻轻的将土一层层覆盖上。玉穗儿站起来,看着海棠树,向胤禵道:“几十年后,海棠依旧,我们的头发也会在这树下生根。将来,就算我们老了,死了,头发还会在这里。”
胤禵嗯了一声,忽又笑了笑,“要不要浇点水?”玉穗儿撅着嘴,“你真是讨厌,总是会说些煞风景的话。”胤禵把脚下的土踩实了,才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太伤心。”玉穗儿心想:将来等我快要死了,我就把这盒子挖出来,带到棺材里去,让它和我一起化成灰烬。
吉日当天,洛灵一早便奉了康熙之命来照应,玉穗儿也早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穿上吉服。碧萝打量着玉穗儿穿的新娘吉服,赞道:“不愧是缂丝的,这金凤凰辉煌灿烂。”紫绡道:“可不是,光是这件吉服,就够绣作绣几个月的。”玉穗儿笑道:“好kàn
是好kàn
,可是也真重。”
洛灵替玉穗儿梳了头细细妆扮,紫绡取出五凤朝珠的朝冠给她戴上,又替她挂了两串东珠。整整花了两个时辰,才穿戴完毕。看着玉穗儿一身的喜气,洛灵心里也是暖洋洋的,但一想到这四年的相依相伴,感情笃深,自此便不再容易见面了,心里难受,眼里一下冲满了泪。
玉穗儿见了也是伤感徒升,过来轻轻抱住她:“好灵儿,咱们姐妹一场,今天我叫你一声姐姐,以后皇阿玛身边就指望你多尽心了。”“你放心。”洛灵回抱着她,仰头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门外一阵脚步声,胤祥走进暖阁,洛灵忙松开了玉穗儿,胤祥见洛灵眼角含泪,心里明了,也不禁为她两人深情厚谊所感动。洛灵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十三爷来的正好,和公主说会儿话吧。”
胤祥目送她离去,转过身,见玉穗儿已经穿戴好服饰,浅笑着站在梳妆台旁:“十三哥,你坐呀。”胤祥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好多事要张罗呢。”玉穗儿嗯了一声。胤祥看着她,心里感慨万千,道:“以后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去了人家,不比家里,凡事都得靠你自己。你那个额附,我见过几次,很不错,将来好好过日子吧。”玉穗儿笑笑,“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四哥了。”
胤祥也笑,伸手轻握玉穗儿肩胛,动容道:“你得个好归宿,我这当哥哥的才能安心。咱们两府离的不远,小湄也时时在家,闲时多走动走动。”玉穗儿点点头,“我知dào
了。你今儿怎么这么婆妈呀。也难怪,都快当爹了,说话也学大人样子。”胤祥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又嘱咐了她几句,素绮进来告sù
他,礼部的官员来找他商议大婚的具体事项。胤祥这才不得不离开。
玉穗儿送走他之后,看见胤禵站在门边儿。“十四哥怎么不进屋?”玉穗儿看着他。胤禵望着她,淡然道:“十三哥正和你说话呢,我没想打扰你们。”他见玉穗儿已换了吉服,盛妆之下,光彩照人,“果然像个新娘子了。脸上再擦的红点儿,就跟猴子一样。”玉穗儿瞪了他一眼,笑道:“不许你打趣我。今儿你和十三哥一道送我,是不是?”胤禵点点头,“还有十二哥。你的婚事皇阿玛下令礼部精心操办,气派的很呢。”玉穗儿笑笑,“怎么着,你眼红了。那你赶快娶一个好了。”
胤禵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灿灿的西洋怀表,放到玉穗儿手里,“这是你要的怀表。送给你当贺礼。”玉穗儿接过去一看,怀表相当精致,镶金嵌玉、珐琅质地。玉穗儿看了胤禵一眼,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字的手势,似在询问。胤禵会意,做了个“二”字的手势。玉穗儿展颜一笑,灿若玫瑰。她把表收起来,走到胤禵身边,“难为你费心。”
胤禵深深的看着她,一缕柔情渐浓,轻声叫了句,“玉儿——”玉穗儿摇摇头,“别说!”胤禵不禁叹了口气,惨然一笑。“时辰不早,我要去给皇阿玛请安道别了。”玉穗儿凝望胤禵一眼,缓缓把手放在心口片刻,又伸手贴在他心口,不等他伸手按住她的手,她已把手拿开,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他望着她步出殿外,一瞬间感觉万箭穿心般刺痛。
养心殿内,梁九功通传之后,玉穗儿缓步进殿。康熙看到一身盛装袍服的玉穗儿进了暖阁,心里一痛。“玉穗儿给皇阿玛请安。愿皇阿玛龙体安泰、福泽绵长。”玉穗儿跪拜下去。“平身吧。”康熙向她招招手。
玉穗儿近前后,康熙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良久才道:“去吧,以后就是大人了。”“儿臣去了。”玉穗儿又是一拜,起身后看了康熙一眼,康熙慈爱的目光中满是不舍。“皇阿玛——”她再也控zhì
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再次跪扑在康熙腿边。
康熙伤怀不已,仍是克制着,拍拍她的背,“去吧,听话。”玉穗儿这才收起泪,起身离开了养心殿。康熙强忍着不去看她,望着殿顶发了一会儿呆,心里空落落的。
洛灵一直站在门口,没去打扰他们父女的离别场面,此时看着她出来,两人又对望了一阵,玉穗儿才咬了咬嘴唇,转身而去,洛灵手扶着门,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康熙看着她翘首向外,满眼的离愁,低叹了一声:“去吧,去陪陪她。”洛灵脸上喜色顿升,向康熙福了一下,便转身去追玉穗儿。
玉穗儿的婚礼盛大而隆重,从来没有哪位公主出嫁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京城的百姓纷纷出来围观。盛大的仪仗队从皇城出发,鼓乐齐鸣,一路行至额附多尔济的府上。玉穗儿坐在轿子里,心里忐忑不安。想起多尔济傻乎乎的样子,又忍不住笑。
额附府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酒席上,胤祥和十二阿哥一直忙着招呼各方宾客,其他的阿哥、亲贵都坐着饮酒。酒席快散,胤祥四处望望,没看见胤禵,以为他先走了,问了额附府门房,门房说并不曾看见十四爷走,胤祥只得到府中各处找。
胤禵正坐在府中一个僻静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坛酒。想起从小到大,玉穗儿和他青梅竹马、相知相伴,那些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她就这么嫁了,成为别人的妻子,胤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仰脖喝了一大口酒,酒溢了出来,他不在乎的拿袖子随意的擦了擦。
只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响起,“你再灌一缸,玉儿也还是嫁了。”胤祥的声音中透出责备。胤禵知dào
是他,也没反驳,只是道:“我心里不痛快。”他呛了一口酒。胤祥走到他身旁坐下,“谁心里痛快呀,你以为皇阿玛很高兴吗。他要是舍得把玉儿嫁那么远,就不会命多尔济在京里盖这座府邸了。满蒙联姻是祖宗的规矩,他也没办法。”想到玉穗儿这一嫁,将来相见不知何日,胤祥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
胤禵不屑道:“联姻有什么用,噶尔丹还不是想叛变就叛变。难道因一个女子,天下就太平了。”他忿忿的又喝了一口。胤祥忙拦了他,“别喝了,你这样子要是给玉儿看到,她又要伤心了。怎么说今天也是她大喜的日子。”胤禵这才将酒坛子用力一扔,酒坛砸到墙上立kè
粉碎。
“只要玉儿和多尔济能过得好,远一点近一点其实不是太重yào。皇阿玛必定会让她经常回来省亲。多尔济人不错,这点我很放心,玉儿跟着他不会受委屈。要是嫁个浮Lang的纨绔子弟,整天出幺蛾子,那才叫我们担心呢。”胤祥安慰胤禵,也是安慰自己。
“那我就把他砍了。”胤禵扬着下巴,一副不屑的神情。胤祥仰脸一笑,“不用你去砍,玉儿自己就会一刀把他给劈了。人的脖子总不会硬过宗人府门前的石狮子。”胤禵也笑起来,笑过之后,仍是深深惆怅。他何尝不知dào
,玉穗儿无论嫁给谁,他都会这般难受,倒不是因为多尔济。
“酒席要散了,咱们也该告辞了。”胤祥站起来拍了拍袍子,转身而去。胤禵也站起来,踌躇片刻,向胤祥道:“十三哥,对不起。”胤祥诧异的回过头来,“怎么想起来说对不起?”胤禵掩饰的笑笑,“让你替我担心,对不起。”“兄弟间客气什么。”胤祥向他微微一笑。胤禵心里愧疚的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