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间富贵花(下)

  傍晚时分,胤禩牵着他的黄马在离营地不远的山坡上信步而行,草原被染成金色,就象是一块纯金的地毯,他凝望着山坡下营帐,渐渐地看到了一个身影向他而来,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纵身上马,迎了上去。
  “上来。”胤禩勒住马缰,将手伸向她。洛灵没有把手伸过去,绕过他的马继xù
  向坡上走。胤禩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下,带马跟了上去,追到她身后翻身下了马,与她并肩而行:“总能并肩同行吧。”
  洛灵看了他一眼,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胤禩随手甩掉了缰绳,拉住她的手快步跑上了山坡。洛灵喘着粗气抽回了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奴婢此来是有话要跟八爷说说清楚。”
  胤禩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转身看向即将落山的太阳,神情愉悦:“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你来了就好。”“奴婢本不该来的。”洛灵看着他一脸的轻松,微微皱了下眉,也转头看着山顶上的那一抹金黄。“可你还是来了。”
  洛灵暗骂自己不争气:“总是这么不忍心,却平添了多少麻烦,四爷和太子已经够烦恼的了,现在又多了位八爷,不行不行,走为上策吧。”转头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转身就走。胤禩头都没回,一把拽住了她,洛灵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干脆转身瞪着他:“到底要怎么样?”
  胤禩低垂着目光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别走,我不想一个人。”“你!”洛灵气歇地仰头出了口气:“为什么你总说出这样让我心软的话,八爷身为皇子,处处芳草可见,为什么要如此为难我?”
  胤禩转过身,看着她一脸娇嗔,怒目相向,脸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冷声道:“身为皇子又怎样?在别人眼里,我永远是辛者库贱婢的儿子。我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惠妃娘娘身边,一年里难见亲娘一面,还要忍受着别人的冷言冷语和百般嘲笑。在这种环境里,皇子,又算得了什么?”
  平日里总是温文平和的八贝勒,此时却满眼的自嘲和痛楚,洛灵被他的话语和神情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胤禩松开了拉住她的手,走开数步,背对着她长出了口气:“想走就走吧,我不会再拦你。”
  草原的风卷起他的衣角,肆意飞扬,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淡淡地撒在胤禩的身上,清冷一片。望着他孤寂却傲然而立的背影,洛灵心里似被什么抽动了一下,好疼。时间慢慢滑过,她凝视着他的背影,终于慢慢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后,抬起手拽了下他的衣袖。
  胤禩浑身一凛,却没有回头,半晌,才淡淡地道:“你不是要走吗?”洛灵愣了一下,瘪了下嘴,转身就走,胤禩迅速回身将她抱进怀里:“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反悔。”
  洛灵惊呼了一声,忙用手推他:“八爷,陪您说说话可以,但不许再这样。”胤禩看着她急得高声叫嚷,一下乐出了声,把她圈在臂弯里笑道:“那你保证不再拔脚就跑。”
  “我保证!”洛灵用手推着他的胸口,用力点了点头。胤禩看着她极为认真的样子,笑得很开心,边笑边低头看向她的手。洛灵顺着他的眼光也看了过去,不禁脸上一热,连忙缩回了手,一矮身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来。
  胤禩笑着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慢慢向山坡下走。“八爷,你放开我,我说了不跑肯定不会跑。”洛灵边走边嚷着。胤禩却自顾地迈步向前:“还是提防些吧。”洛灵甩了两甩,没起作用,也只得作罢,看着他浅笑的侧面道:“你刚刚生气是装的。”
  “也许,也未必。”“难道是真生气?”“未必,却或许。”“哼!”洛灵撅着嘴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胤禩侧目看了她一眼,道:“象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话,怒也好,笑也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从小我就知dào
  我跟其他的兄弟不一样,他们都可以指望身份高贵的额娘,而我的额娘却要指望着我。所以,我就暗下了决心,不管是读书还是骑射,都要强过所有人。包括娶亲,我的福晋也要是身份最高贵的格格。”
  洛灵想起八福晋骂人的样子,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跟她日夜相对的。洛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巧与他转过的目光相对:“你做这么多,难道只是为了良妃主子吗?”胤禩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也许我根本没有目标,只是要强过别人这么简单,所以不论办什么事,我都会认真去做,把差事办得圆满。而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在被封为贝勒的阿哥中,我是最年轻的,可见阿皇玛还是注意到我的。”
  洛灵轻笑了一下,道:“是啊,认认真真,上次还不是被皇上爷骂了。”他闻言脚步一顿,洛灵只觉手上被攥得一疼,禁不住“唉呀”一声,胤禩站定身形,回头望着她:“知dào
  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洛灵愣了一下,立kè
  道:“不知dào
  ,不想知dào。”
  胤禩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你从不会装腔作势,你会以本性待人,透明得象水晶一样。”“那干嘛还弄疼我?”“因为上次挨皇阿玛训斥是因为四哥的参折。”洛灵吐了下舌头,忙咬住嘴唇不再出声。
  胤禩看她顽皮的模样,摇了摇头拉着她继xù
  走:“本以为你爱说真话是个优点,看来有时候真话说多了也烦人。”洛灵心里不服,撅着嘴看天:“什么本性啊,透明的,你还不如直说是二百五,缺心眼儿呢。”胤禩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额头道:“好话都被你如此编排,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洛灵瞥了他一眼,偷笑着把头转向一边。
  接近营地时,胤禩停了一下来:“先回吧,看好玉儿,你也别太累着。我还要去找十四弟商量事情。”“嗯。”洛灵点了点头,又向他努了努嘴。胤禩会意,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去吧。”洛灵忙施了一礼,转身轻快地跑进了营地。胤禩看着她的背影,唇边挂着一丝轻笑:“四哥,对不住了。”
  当晚,胤禩和胤禵一道去康熙的舅舅佟国维的大帐。佟国维不仅是康熙的亲舅舅,还是康熙第三任皇后佟佳氏的父亲,在朝中不仅位高权重,还颇具威望。在众多皇子里,佟国维最欣赏胤禩的礼贤下士、谦虚宽厚,经常在康熙面前替他说好话,更何况佟国维的哥哥佟国纲的儿子法海还是胤禵的师傅。因此佟国维见这哥俩来了,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胤禵把皇太子胤礽近日种种不肖之事添油加醋的告sù
  佟国维,果然佟国维大为不满。“胤礽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我早就说过他迟早失尽民心。”看佟国维眉头紧锁的样子,胤禩道:“多亏御医来得及时,十八弟的病情才有好转。眼下皇阿玛最忧心的就是十八弟的病,太子不闻不问未免让人寒心。”胤禵也附和道:“是啊,舅公,太子被皇阿玛骂了几句,回去就把侍卫一顿痛打,也不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面。”“唉,这小子是被你们的皇阿玛从小给惯坏了,谁让他是仁孝皇后生的呢,太皇太后当年也疼的不得了。”佟国维捋须一叹。
  他闭目思索片刻,半天才睁开眼向胤禩笑笑,很有深意的说:“你俩藏了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dào
  ,我还没老糊涂。时机未到啊!”胤禩和胤禵对视一眼,心里均想,果然佟国维有这个意思,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胤禩近前一步,恭敬的问佟国维,“舅公,您的意思是?”“当年你们的皇阿玛除鳌拜时,四大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临死前,曾跟他说过《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他后来跟我提到这件事,说苏克萨哈为人虽然奸诈,倒也不失为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佟国维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出一丝慧黠的微笑。胤禩和胤禵早已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从佟国维的大帐出来,两人没有即刻回自己的大帐,在驻地中信步走着。兵丁的大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赌博的吆喝声,胤禩听到之后不禁皱眉,随口吩咐一个站岗的兵卒:“让他们小声点儿,皇上心里正烦着呢。”他看了胤禵一眼,见胤禵正沉思,便道:“十四弟,骑马出去遛遛如何?”胤禵知dào
  他定有要事相商,点了点头。
  两人骑马行至一处山崖,不能再前行,胤禵望着天边月朗星稀,远处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暮色中那片未知的世界好似吞噬一切的妖怪,再低头看苍茫大地上只有驻地的点点灯火,一种登高傲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挥着马鞭直指前方,向胤禩道:“八哥,不能再犹豫了。我可听说大哥和鄂伦岱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胤禩微一颔首,浅笑道:“佟国维的话你当真听明白了?”胤禵点点头,有些不服气,“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意思是,仿效郑伯,待对方怙恶不悛、恶贯满盈时,才大兴问罪之师,如此事半功倍。”“大哥喜欢出风头,咱们便让他出好了。”胤禩插了一句,胤禵疑惑的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胤禩淡定的望着远方,低语道:“在这种时候,锋芒太露,只会成为众人的靶子。皇阿玛对太子感情尚深,除非——”“除非有突发事件,让皇阿玛大为震怒。”胤禵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有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八哥看好不好?”他在胤禩耳边低语几句。胤禩脸色一变,惊讶的看着胤禵。胤禵笑笑,“八哥是仁善之人,听不得这些血光之事,这事儿,交给我办好了。”他策马回头,往驻地而去。胤禩忙追过去,低声劝道:“这一计太过凶险,必须谋定而后动。十四弟,稍安勿躁。”胤禵嗯了一声,回望他,“八哥说的是,这事务必要细细商量了,不能草率而行。明儿我请九哥、十哥过来,咱们再商量。”
  回到驻地,夜已深,众人皆已睡去,四处悄然无声,只有巡逻的侍卫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胤禵向十八阿哥的大帐看了一眼,“我去看看十八弟。”胤禩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便往自己大帐去了。
  十八阿哥的看妈和养娘正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靠近,忙站起来迎接。胤禵悄悄进帐,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你们去睡吧,这样边看着边打盹儿,也没什么用处。”看妈和养娘听到这话,领命退了下去。
  胤禵走到十八阿哥床边,看到玉穗儿半靠在毡垫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玉儿——玉儿——”他轻轻叫了她两声,见她依然未醒,显然是多日来连天连夜的看护十八阿哥,休息太少困得深了,熬不住睡熟了。十八阿哥睡的正实,不时像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胤禵替十八阿哥压了压被子,看着他红红的小脸,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之色,心想:十八弟,皇阿玛待你不薄,只可惜你的福份儿太薄,竟生了这么场大病。
  他暗叹一声,目光由十八阿哥转向玉穗儿,看到她沉睡的倦容,眼神才温柔起来,不复刚才的冷峻。帐中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一阵风过,蜡烛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青烟一缕。皎洁的月色透过帐篷的缝隙照下来,玉穗儿未施脂粉的脸上发出柔和的清辉,皮肤白的透明,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梳的整齐,掉下来一缕挂在腮边。胤禵轻轻地替她拂去乱发,怜爱的看着她。只见她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像有一丝浅笑挂在唇边。“不知dào
  又梦见什么了。”胤禵心道。他俯身在玉穗儿柔嫩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把她抱到床上,让她睡在十八阿哥旁边,替她盖好毯子之后才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