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零八节 只缘妖雾又重来 2

  未央宫,北阙广场。
  黎明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举着长戟的重步兵们,在数名北军将官的率领下,紧张不已的靠近这座新修的广场。
  “百年前,吾等的祖辈,左袒为刘氏,诛吕氏,平乱臣,定天下,迎太宗皇帝入祀大统,为社稷功臣!”提着长剑,北军左都尉灌长卿兴奋不已:“今,吾承祖志,将再造大汉!”
  但在心中,灌长卿却是另外一个想法。
  他回头远望黑暗中的戚里方向,那丞相府所在,心中暗想:“丞相,您可怪不得我……”
  “当初,说好了,鼎立新朝,袍泽共富贵!”
  “然而,您却迟迟不肯废黜小皇帝,建国称祖!”
  “甚至,连废帝另立也不肯!”
  “现在更是又要搞什么两千石六十致仕。执政六十五致仕的制度!”
  “俺今年都五十八岁了!”
  “照您的制度,俺哪里等得到开国之日?”
  “所以,您可怪不得俺呀!”
  一念及此,贯长卿便抽出腰间的长剑,大声下令:“扶保天子,再兴汉室,就在今日!”
  “诸君,随我杀!”
  于是,两千多名北军士卒,立刻列着长队,冲向了那黑暗中,仅有几盏鲸油灯在照亮着的北阙广场。
  然而,当他们冲到半路时,所有人忽地停了下来,一切喊杀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无比。
  因为,就在此时,整个北阙城楼,忽然亮了起来。
  数不清的篝火点燃,一个个穿着玄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城楼上。
  而从北阙广场四面的街巷里,冲出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一面战旗,出现在篝火下的广场。
  丞相长史兼尚书左仆射胡建的身影,出现在了灌长卿眼前。
  “胡公!”灌长卿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去了西域的英县吗?”
  鹰扬军中有三巨头。
  丞相、太尉、大将军张毅,自是绝对的领袖和支柱。
  但自那位丞相之下,还有两位存在,绝对不容人忽视。
  胡建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鹰扬军护军系统与武苑集训机制,就是这位旧日的文官,一手建立起来的。
  除此之外,现行的鹰扬军军规军法军纪,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本来,去年坊间都有传闻,这位丞相长史将可能得到那位丞相的推荐,从而出任执金吾,为武臣执政。
  哪成想,最终这个差事落到了护羌校尉兼河湟都督范明友之手。
  而胡建则被调任为西域总护军兼任都护府长史,负责协助西域都护丙吉,但依旧保留丞相长史与尚书左仆射的职位。
  而胡建走时,带走了鹰扬军的三个火枪校尉与对那位丞相忠心耿耿,在北军中战斗力第一的长水校尉部。
  如今,胡建出现在这里。
  那么,毫无疑问,长水校尉与那三个被带走的鹰扬火枪校尉,也在这里了。
  灌长卿看着胡建的身影,心中悲愤莫名。
  他那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瓮中,必死无疑。
  “大丈夫生则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他大喊一声:“诸君,还不随我杀?尔等忘了,当朝丞相的别名?”
  那可是张蚩尤!
  杀人无算,沾满鲜血的张蚩尤!
  比白起更恐怕,比项羽更霸道的权臣!
  当年,延和之变,这长安血流长河,齐鲁吴楚的旧地主、旧贵族被连根拔起。
  光是流放朝鲜和西域的罪官与罪人,就多达二十万!
  既然已经举起刀来,要砍向那位丞相,那里能寄望于投降后被宽恕?
  但可惜,能和灌长卿一样想明白的人,没有多少。
  两千余的北军士卒,也就三五百人,跟着灌长卿冲了上去。
  …………
  胡建看着那些冲来的士兵,他有些不忍心的闭上眼睛。
  “我痛恨萧墙之争……”
  “奈何,总有些人,想要为了名利而内耗……”
  于是,他举起手,手上戴着的狐裘手套,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预备!”胡建衔起一个铜哨,用力的吹响。
  “滴!”尖锐的哨声,刺破黑暗。
  在他身前,两千多名鹰扬火枪兵,同时平举手中的火绳枪,打燃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用硝水浸泡过的火绳。
  顿时硫磺燃烧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北阙广场。
  而前方,举起长戟,列队而来的北军士兵,开始了最后的奔跑。
  长长的长戟,锋利无比,他们身上穿着的重甲在火光下无比耀眼。
  “瞄准!”胡建在敌人抵近三十步时,猛然下令,同时再次吹响铜哨。
  哔……哔……哔……
  三声长长的哨声,几乎掩盖了对面之敌的呐喊。
  同时,十余名举着红旗的鹰扬军官,在同时将举着红旗的手用力下挥,大声下令:“瞄准!”
  当敌人逼近到十步时,几乎能感受北军士兵们的长戟上的寒意时。
  胡建背过身去,大声下令:“射击!”
  泪水,从脸颊滑落,而口中的铜哨,吹出最后的音符。
  哔……
  砰!
  站在第一排的数百名火枪手,同时扣动扳机,将点燃的火绳扣入枪膛。
  立刻点燃了枪膛中的药包,火药在枪膛内迅速燃烧,产生巨大的动能,将枪管内的铅弹以高速射出。
  不过十步的距离中,火绳枪的杀伤力与精确度被发挥到最高。
  啪啪啪!
  弥漫的硝烟,立刻笼罩住整个阵列。
  灌长卿只觉得腹部一疼,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铁甲,被铅弹打成一个凹型,精良的铁甲,质量很好,没有被击穿。
  但这反而更加糟糕。
  巨大的力量,将他铁甲下的肌肉与内脏,全部震伤。
  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了。
  但更要命的却是,对面的鹰扬兵已经跪下去。
  而在他们身后,举着火枪的第二排士兵,开始了射击!
  啪啪啪!
  啪啪啪!
  火枪的轰击声,连续不断的响起。
  不过数息时间,他们就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
  两千多杆火枪,在瞬息之间,将两千多发铅弹射出。
  而在他们前面,已经是修罗地狱。
  所有跟随贯长卿的士兵,全部倒在了血泊中,无数人哀嚎着打滚,更多的人,则倒在了血泊中。
  他们的身体,一片模糊,许多人的头颅,都被打碎,红的白的,流满了一地。
  灌长卿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火枪,竟恐怖如斯?”
  “难怪丞相多年来要不惜血本,重点发展……”
  “可惜,吾却以为,那是懦夫之行,不屑至极!”
  作为老派军官,在当年,鹰扬军决定重点建设火器兵种后,灌长卿就主动请求调离鹰扬旅,开始进入北军系统。
  因为他不齿和不屑所有那些火器。
  在他认知中,火器这玩意,没有准头,而且发射缓慢,连弓箭都比不上——至少弓箭还能做到临敌三发。
  这火枪遇到敌人的骑兵,恐怕只能仓促中完成一次装填和射击,然后就会被骑兵收割。
  所谓‘子弹笨蛋,马刀好汉’,如是而已。
  而现在,灌长卿终于明白了。
  武功再高,一枪撂倒,甲械再坚,一弹而亡的道理。
  可惜,他醒悟的太迟太迟了。
  ……………………………………
  未央宫,温室殿。
  十二岁的小皇帝,紧张不安的在宫阙中来回走动。
  小脸上,他难免显露出不安。
  而在他身后,王太后则相对要平静许多,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色,几位国舅则兴奋无比的伸长了脖子,望向远方。
  “为何还不来?”可惜,等啊等啊等,等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看到预料中期待中的北军忠臣们的身影。
  整个宫阙,安静无比。
  忽然……
  啪啪啪!
  一阵爆豆子一样的声响,从北阙外传来。
  小皇帝猛然冲向大殿门口,就连王太后也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位全副武装,穿着甲胄的大将,却领着数百名士兵,直入温室殿中。
  “陛下!”来人微微恭身:“您怎起的这么早?”
  “太傅……您怎么来了……”小皇帝看到来人,顿时有些害怕,但想起忠于自己的大军,马上就要到来,他又挺起腰杆,大着胆子,看向来人:“朕昨夜心中不安,故诏母后与几位国舅相会……”
  “太傅又是为何黎明而来?”
  上官桀哈哈大笑,道:“臣听说有逆贼,祸乱国家,故此率军来保卫陛下!”
  小皇帝闻言,立刻开心起来,他以为,上官桀是来投靠和依靠他的。
  立刻,小皇帝就道:“爱卿忠臣,朕早已知之……”
  “既如此,爱卿还请跪下听朕之诏!”小皇帝骄傲无比,得意万分的说道。
  “陛下……”上官桀看着得意的小皇帝,叹了口气,道:“您何故谋反?”
  “臣和丞相,又有哪点对不住您?”
  “您可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小皇帝顿时傻了。
  原本一副智珠在握的王太后,更是慌张了起来。
  “来人!”上官桀转过身去,对身后诸将下令:“将阴谋祸乱天下,蛊惑天子,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缉捕,明正典刑!”
  于是,数十名武士,立刻持着长剑上前,然后当着小皇帝和王太后的面,像抓小鸡一样的将那几位国舅爷,当场按在地上,一脚就将他们踩住。
  接着,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往外拖。
  “饶命……饶命……”国舅们大喊着。
  “太傅!”小皇帝看着舅舅们,一下子就失去了力量,但他想起了方才北阙城楼方向的动静,再次有了些力气,对上官桀道:“太傅可知,如今已有忠臣义士率部勤王?”
  “您何必陪贼臣殉葬?”
  “太傅若能拨乱反正,朕必不吝封王之赏!”
  “哈哈哈……”上官桀大笑起来:“陛下,您以为臣稀罕封王?”
  “公孙遗都有韩王之赏,又何况臣?”
  “至于所谓勤王之师……”上官桀拍了拍衣襟:“陛下还是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一看吧……”
  “您的忠臣,此刻恐怕都已经去追随先帝与幽太子了……”
  “就是您,恐怕也要学先帝一般,下罪己诏了……”
  小皇帝听着,如遭雷击。
  先帝……罪己诏……
  便是王太后,也是花容失色,惊慌起来。
  先帝孝明皇帝晚年,被软禁于五柞宫,被迫下罪己诏的故事,可还未到十年。
  王太后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先帝下罪己诏后不到一年,就被迫内禅,让如今的这位天子登基。
  所以,罪己诏,就等同退位……
  王太后当即上前,看着上官桀,道:“太傅,不止于此吧……”
  “陛下,可是皇太孙的骨血!”
  “丞相和您,怎么舍得如此?”
  “哼!”上官桀冷笑一声:“太后,错非皇太孙遗泽,您与陛下,如今又岂能安坐于此?”
  “只是……先人遗泽,终究也有耗尽一日……”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这是臣的态度!”
  “也是丞相的态度!”
  “更是皇太孙的态度!”
  “皇太孙?”王太后楞了。
  “是啊……”上官桀悠悠的叹道:“太孙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在南陵养病,偶尔入宫与陛下相会……太后或许不知,但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太孙殿下,就是陛下您的文师……”
  “也是太学文教授……”
  “更是那天下时报的主笔之一,号‘南陵山人’者……”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就是太孙殿下所著的文章……”
  王太后如蒙雷击。
  而小皇帝整个人都傻掉了。
  “夫君……”王太后根本不敢相信:“太孙殿下还活着?”
  “父亲……大人……”小皇帝浑身战栗,终于瘫软在地。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戴着青铜面具的老师,如此孺慕和亲近的缘故了。
  因为,那就是他的父亲!
  血脉相连,骨血相近的亲人!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上次,‘文师傅’要问他身毒的事情了。
  更知道了,为何他要写那篇文章了。
  不是为了名声,而是在教训和教诲自己啊。
  若天子都不爱天下了,那还怎么配做社稷主,为天下王?
  “走吧……”上官桀催促起来:“太后……陛下,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望平叛将士,慰问真正的大汉社稷脊梁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