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九节 江充之死(2)

  水衡都尉衙门被执金吾突袭的消息传开,立刻就让整个长安都陷入了寂静和沉默之中。
  许多人都是战战兢兢,彻夜难眠。
  而作为反应,当日,长安九市物价立刻应声上涨。
  米价在一日之间翻了一倍,油盐和木炭,更是涨了三倍之多!
  全长安,都陷入了物资抢购浪潮之中。
  没办法,若水衡都尉出了大事,恐怕长安城将迎来一段时间的封闭。
  天子缇骑会大索全城,缉捕相关罪犯。
  到那个时候,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但,最受惊吓和恐惧的却是江充。
  他焦急的走在自己的豪宅之中,内心深处,犹如当年从赵国逃亡时一般的惊慌。
  甚至,比当初逃离邯郸时,还要惊惧。
  执金吾突袭水衡都尉?
  江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执金吾正式对他动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清扫外围,很快,执金吾的缇骑就会直击问题关键和核心——他!
  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甚至可能明天早上,他一起来,就要面对执金吾的兵马。
  那些人,可不会对他留什么情面,讲什么面子。
  他必须赶在执金吾的兵马上门之前,找到办法自救。
  怎么办呢?
  江充攒着拳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他知道,执金吾会在水衡都尉衙门和他的那些旧部嘴里得到些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一旦落到了执金吾手里,又会制造怎样可怕的飓风?
  “不行!”江充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马上去面圣!”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的甘泉宫。
  能救他的,只有天子了!
  但……
  他刚刚走了两步,却又垂头丧气的停下了脚步。
  很显而易见的,他知道,天子不会救他了。
  他上次才在这位陛下手里,死里逃生,曾经的情分,在那一次的高抬贵手之中,差不多消耗殆尽。
  再想让这位陛下念及旧情,放他一马,几乎不可能了。
  “只能去找苏文和韩说了……”江充咬着牙齿说道。
  也只有这两个老朋友,能出来拉他一把了。
  只是,他看向门外,他知道,王莽的眼线,现在一定就在门口,等着他出门。
  然后,再顺藤摸瓜,将他去见的所有人,都挖出来。
  这也是执金吾一贯的风格。
  但,若不去见苏文和韩说,他就一定死定了。
  想到这里,江充就一跺脚,再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他来说,想要他自己去死,从而保存过去的朋友们?
  这是不可能的!
  ………………………………
  “韩公……”
  烛光摇曳之中,一个人影在阴暗中低语:“那江充不能再留了!”
  “留着他,吾等就全部要被牵连……”
  韩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江充?
  他是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去死的。
  因为……
  那是他最喜欢的爱人啊!
  可是……
  现在,执金吾正在搜查水衡都尉衙门,万一被执金吾查出什么来?
  那自己就可能被牵连进去,然后就是自己身后的朋友们一个个都会被跟地龙般被挖出来。
  思来想去,韩说终于开口,道:“江次倩【江充字次倩】,还是有用的……”
  “但他现在被执金吾盯上了……”那个阴暗中的影子低声说道:“而且,据吾所知,执金吾的缇骑,现在正在清查水衡都尉的技巧署……”
  “若是被他们查到那个事情……”这人瞪着眼睛,手握在腰间:“你我,还有很多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韩公应该知道,这事情的轻重……”
  韩说捏着手里的一件玉器,目光灼灼,看着那人,叹道:“我早就说过,叫你们不要去染指那个东西,你们偏不听……”
  “现在好了……”
  “就算江次倩死了,恐怕,也会有很多很多人陪葬……”
  他意味深长的道:“包括尊驾的同产姊妹,还有我的许多朋友……”
  那事情实在是牵连太大太大。
  死一个江充,甚至死十个江充,都很难遮掩。
  除非,将所有参与者,统统弄死。
  不然,执金吾的狗鼻子,肯定能顺着味道和痕迹,查到自己和很多很多人。
  那人闻言,低头叹道:“该死的,总归会死,死别人,总比死自己好……”
  “现在,韩公还是当机立断吧……”这人低声道:“若是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韩说神色严肃的看着那人,他很清楚,倘若自己不答应,那么,自己也可能会落得一个和江充一般的下场。
  此人和他的朋友们,可是最擅长玩灭口的把戏了。
  当初,因纡将军公孙敖就是被他们坑死的。
  思虑良久,韩说望着那人道:“既然江次倩要死,何不废物利用?”
  “嗯?”
  “我的两个好友,马家昆仲因为那张子重的缘故,被贬官斥责,连宫籍都丢了……”韩说望着对方:“江次倩也与那张子重有仇,不如,让江次倩去……”
  韩说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如此,既能除我等一敌,还能顺理成章的了解这个事情……”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认可了韩说的方案。
  那个张子重,已经不能再留了。
  他再活着,对大家都是严重威胁。
  ……………………………………
  水衡都尉衙门。
  始建于元鼎二年,最初,其官邸是在尚冠里大道的北部,作为大司农衙门的一个附属机构而存在。
  第一任水衡都尉,更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杨可。
  在最初,其实设立水衡都尉的目的,是为了接管当时方兴未艾的盐铁官营政策。
  但人算不如天算。
  初代水衡都尉杨可实在太给力了。
  他发动的告缗运动,也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短短数年,水衡都尉收缴和抄没的布帛、钱粮、土地以及黄金,就已经多的没有任何官仓能放得下。
  于是,天子就在上林苑里划了一个地盘,专门作为算缗和告缗所得资金的存储地。
  等到杨可去世,告缗运动停止。
  水衡都尉上下才愕然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监管和负责的盐铁官营政策,已经完全落到了桑弘羊和他的官僚系统手里。
  水衡都尉别说夺回来了,连插手的余地也没有。
  现在,带头大哥杨可又死了,大家别说去和桑弘羊争权了,连做人家对手的资格也没有。
  刚好,当时天子觉得少府管的东西,特别是管的钱太多了。
  也在琢磨着削弱少府卿和少府的权柄。
  于是,就干脆把上林苑从少府剥离出来,交给水衡都尉来管理。
  从此,这三百里皇家林苑,就成为了水衡都尉的辖区。
  而水衡都尉,除了管辖上林苑和苑内百姓外,最大的职责,就是负责铸币。
  天下几乎所有的官铸五铢钱,全部是从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的技巧署之中铸造的。
  在过去,技巧署一直就是一个封闭、独立、保密严格的独立王国。
  外人别说窥探了,就连接近也不可得。
  就连丞相和御史大夫,也根本不知道,这里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只有内廷的中官和少数奉诏来此视察的尚书、侍中才有可能进入和接近此地。
  然而如今,这个西元前的中央银行的绝密作坊,却已经被执金吾的人马里里外外的接管了下来。
  数百名水衡都尉的官吏和上千名工匠,都已经被隔离。
  王莽踩着马靴,走进这个制造钱范,并进行钱币铸造的工坊之中。
  中垒校尉魏不害立刻就带兵迎上前来,拜道:“明公,末将奉命,已经将技巧署上下文牍、档案以及过往所铸钱范,全部清查了一遍,发现有数千个钱范失踪,至少有数十万斤在册铜料消失……”
  魏不害舔着嘴唇,兴奋的道:“这是惊天大案啊!”
  水衡都尉主掌上林苑和铸钱之事。
  这技巧署更是重中之重,负责为国家铸钱。
  但现在,不仅仅有数千个钱范凭空失踪,更有数十万斤铜料,只是存在于文牍之上。
  此事,已然捅穿天了!
  只要奏报君前,就是弥天大案。
  王莽听着,微微皱眉,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发现吗?”
  钱范和铜料的失踪,这在王莽决定搜查并下令缉捕水衡都尉主要官吏时,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没有想到,会丢这么多。
  当然了,王莽明白,这些钱范和铜料,未必是江充一个人吞掉的。
  恐怕长安公卿,每一个人都有份。
  真要认真追查下去,甚至连宫里面,都未必是干净的。
  没办法,挖国家墙脚,损公肥私这种事情,自高帝以来,宫廷内外,就已经是蔚然成风了。
  有汉以来,只有三个丞相不曾贪污受贿。
  一个是故安候申屠嘉,一个是条候周亚夫,一个是本朝的平津候公孙弘。
  其他人,纵然是萧何曹参,王陵张苍,哪一个屁股下面是干净的?
  这满朝文武,更是一个都经不得查,经不得办。
  王莽甚至知道,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中垒校尉,真要认真追究,怕是一个大贪官。
  在这样的风气下,掌管着国家资源和收入的少府、水衡都尉还有大司农,早就上上下下全是筛子了。
  那些帝姬、侍中、尚书、公卿、列侯,谁没有向这三个衙门伸手过?
  就连刚刚上任的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屁股还没有在位置上坐热呢,就开始挖起国家墙脚了。
  太仆衙门的一千五百头牲畜,外带近百牧民、兽医,总价值超过了两三千万的国家资产,就被这个新任侍中一纸公文拿走了。
  长安内外,宫廷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这些牲畜和牧民、兽医,恐怕要不了一年半载,就会改头换面,变成了张氏产业?
  只是大家都在装糊涂,装作看不见罢了。
  所以,王莽丝毫也不奇怪魏不害报告的这些事情。
  他很明白,这些东西,拿出去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天子或许最开始会震怒,但很快他就会忘记这个事情了。
  “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王莽问道。
  “有!”魏不害想了想,报告道:“从技巧署的文牍之中,末将发现,有许多钱范和铜料,经手人都是一个叫‘李寿’的人……”
  “李寿?!”王莽嘴角浮现出抓住猎物的笑容,脸上的肌肉都兴奋的颤动起来:“给本官仔细拷问,所有涉案官吏,务必问清楚,这个‘李寿’是谁?”
  但在心里面,王莽已经心知肚明了。
  昌邑王刘髆的舅舅,海西候李广利的幼弟,正是叫李寿。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大鱼。
  一个反汉反刘集团,岂能没有一个镇得住台面的大人物?
  “明府……”这时候,一个官吏急匆匆的跑来,在王莽耳边耳语几句。
  王莽听着,脸上笑的更灿烂了,他吩咐道:“一定盯紧了,若是有闪失,跟丢了人,吾唯尔等是问!”
  “诺!”
  …………………………………………
  江充乘着马车,打起自己的‘直指绣衣使者’的旗号,出了家门,直奔城南。
  身后,有着数骑,隐隐相随。
  但他却跟木偶般,坐在车中,一动不动。
  马车,在尚冠里大道上,东绕西绕,经过戚里,穿入嵩街,从夕阴街进入长安东市,然后复入嵩街。
  直到这时,马车身后的人,才发现了异样,神色大变,立刻拍马上前,拦住了这辆挂着‘直指绣衣使者’的马车,将车帘掀开。
  众人大惊失色。
  坐在车中的,哪里是什么江充?
  分明是一个体型和年纪、样貌与江充分别不大的男子。
  “江使者呢?”一个人厉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冒充天子使者?”
  那人惊慌失措,立刻拜道:“诸位明公明鉴,这是我家主人命我穿他衣物,乘他马车出行的……”
  众人顿时如堕冰窟。
  江充跟丢了?!
  执金吾的脸都要被他们丢光了。
  他们甚至可以想象,执金吾王莽本人的怒火,会是何等的暴烈。
  “马上动员武库的兵马,全城搜捕和追查!”一个官吏大声喊道。
  若让目标跑掉了,甚至逃走了。
  上面的板子打下来,大家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更别提,大家伙为了这个案子,花费了无数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