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世道如斯,选择如何
这种明亮,一如此刻君渺渺的内心。
经过云落和陆琦联手一夜的努力,她体内的追踪符终于被彻底清除。
虽然身体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但君渺渺知道,那一把无形的枷锁,已经被彻底解开,丢掉了。
如今的她,再不是木叶山那个看似风光、实则只是一件工具的圣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真正有着血肉,有着灵魂,可以有自己追求的人。
她转过身,朝着疲惫之色明显的云落的陆琦,盈盈拜倒。
“二位再生之德,渺渺永世不忘。但有驱使,必将竭力以报。”
云落的境界比陆琦高,此刻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他摆摆手,“快起来吧,你看我也不便扶你。”
陆琦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白了云落一眼。
云落继续道:“报恩什么的就不用了,我们救你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你值得被救。若是陷于恩情,那不是才脱牢笼,又入虎口嘛!何必给自己又戴上一层枷锁。”
陆琦已经知道君渺渺比自己稍大一点,便开口道:“姐姐名叫君渺渺,二代圣女名叫司妙妙,同为圣女,也同为苦命之人。我二人侥幸得到二代圣女的传承,又以此解救了你,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注定,想必也是二代圣女喜闻乐见之事。”
君渺渺看着这两个没有一点挟恩图报意思的二人,心生敬仰。
嘴上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待云落和陆琦调息一阵,稍有恢复,云落便起身道:“我得去大帐那边了。你们?”
陆琦牵起君渺渺的手,看着云落,“你快去吧,我一会儿跟君姐姐去找余姐姐。”
云落听着这仿佛绕口令一般的话,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来熟有些难以理解,便快步走出,去往中军大帐了。
君渺渺看着陆琦,“陆妹妹不生我的气?”
陆琦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美目,“生什么气?”
君渺渺将自己之前被平康使驱使,去引诱云落的事情说了,然后道:“这你是知道的啊。”
陆琦甜甜一笑,“那又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不作数。”
聪慧的前圣女如何不知陆琦言语中的意思,心中了然,又暗自下定了另一个决心。
她看着陆琦,“你说那位余姐姐是谁啊?”
陆琦想了想,便将余芝和自己这帮人之间的纠葛讲了一遍。
当说到时圣被云落击败,经脉尽断,成为宗门弃子,只有余芝毅然站出来,护着他远走天涯时,君渺渺感叹着爱情的神圣伟大;
当说到云落和时圣化敌为友,惺惺相惜的那一场放手大战,君渺渺听得心向往之;
当说到余芝赶到巴丘城,红衣坠河,她却只能为时圣收尸,君渺渺已经泪湿眼眶。
陆琦自己都有些不愿意提起这些回忆,看着君渺渺的样子,“要不算了吧?”
君渺渺摇着头,陆琦只好又说了下去。
故事的最后,是时圣以身填阵,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却留下了曾许深情共白头的妻子孤独终老。
君渺渺眼泪如珠串,哭着道:“这位余姐姐如今就在军中吗?”
即使陆琦早已为这些事哭过,此刻也多有伤怀。
她点点头,“不如姐姐先去梳洗一番,然后我带你一起过去找余姐姐。”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陆琦就带着在军营中简单梳洗干净的君渺渺踏上了寻找余芝的路程。
当然,路程很短。
在军营边缘,有一圈流民帐篷。
顾名思义,此地安置的,都是那些无家可归,饮食成忧的流民。
不像普通军帐那般是一个一个的小帐篷,流民帐篷是由几个大帐篷组成。
大帐篷内,摆着大通铺。
虽说男女有别,虽说气味难闻,虽说还有诸多不合适之处,但这是能够安置更多流民的唯一办法。
在这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时候,不管是被救济的,还是救济的,都需要有所取舍。
询问了卫兵,两人蒙着面纱,走入了此刻余芝所在的帐篷。
蒙面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意外而已。
只站在帐篷门口,一股巨大的酸臭甚至还带着些腐烂味道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陆琦看着身旁君渺渺虽然竭力装作镇定,但却不由自主干呕的样子,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
于是她温声提醒道:“姐姐可以用内息,减少口鼻呼吸。”
君渺渺恍然大悟,略作调整果然好了很多。
二人走入帐篷,一眼便望见了一个红衣身影,手边放着个小木盒,正弯着腰,替一个老人处理身上的伤口。
自从时圣走后,余芝便穿上了红衣,再未换过。
帐中还有其余几个女子同样在忙活。
余芝身后的两个婢女,灵溪和彩凤也在其中。
二人走过,认得陆琦的灵溪和彩凤连忙行礼,陆琦笑着点头。
走到余芝身旁,没有蒙面的余芝也抬起头看了陆琦一眼,又看了君渺渺一眼,没有多说,笑着道:“稍等我忙完。”
“没事,姐姐先忙。”陆琦摆摆手,“有没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
余芝摇摇头,“没事,快忙完了。”
君渺渺在一旁默默看着,若非亲眼所见,她真的很难相信,一个高高在上的山上修行者,一个本可以成为那个云梦宗永远的尊崇之人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地为这些流离失所地难民忙活。
而且看她的动作,似乎还很熟练?
她虽是个孤儿,但很小就被昭穆使带上了木叶山,出现在人前的形象都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仙子。
如同那头通灵的白鹿,一看就不属于凡俗。
陆琦悄悄观察着君渺渺的眼神,隐隐有着笑意。
余芝很快结束了这个帐篷的巡查,冲陆琦歉然一笑,带着二女去了自己居住的帐篷中。
先让二人稍坐,余芝仔细地洗着手。
趁着这个空隙,君渺渺抬头打量着这个帐篷。
嗯,怎么说呢,着实有些简陋。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陆琦。
此刻二人都取了面纱,陆琦自然能从她的面容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笑着道:“君姐姐可是想说,为何余姐姐在这儿的起居环境会如此简单?”
被戳破了心思,君渺渺赧然一笑。
“是我主动要求的,姑娘千万不要对云公子和陆姑娘心有不满。”
余芝拿着一张粗布巾,仔细地擦着手走进,主动回答了君渺渺的疑问。
“余姐姐,我给你介绍一下。”
陆琦主动开口,为余芝介绍了君渺渺的身份,以及如今的处境。
余芝听了,轻轻走到君渺渺的身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真是个苦命的姑娘。”
明明自己都已经如此不幸,却还将关怀和爱心都给了旁人。
君渺渺心神触动,揪着衣角似在犹豫,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方才便困扰她的问题。
“余姐姐,为何要对那些额,那些凡人”
终究还是有些不好开口。
但余芝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凡人就不是人了吗?”
“可是,我等修道之人,习仙法,求长生,高坐山巅,又岂能在这凡尘泥淖中”
厮混二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但君渺渺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这些年一直被灌输的理念说了出来,反驳余芝的话。
陆琦以手托腮,笑意盈盈地听着,并未开口。
余芝出人意料的没有直接辩驳,而是点点头,“是啊,修道求长生,要不我们怎么会被那些不能修行之人叫做仙师呢。”
她看着君渺渺的脸,“妹妹可有想过,在修行之前,你我不过也就是凡人而已。”
“但既然修行成功,不就不是了吗?”这一点很容易抓住。
“修行无非是让我们掌握了一种更好的工具而已,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一个人的属性。成了修行者便不是人了吗?寿与天齐了还是抬手星辰灭了?”
“曾经那种山上看山下的高高在上,山下看山上的诚惶诚恐,二者之间分明的界限,早已在时间中慢慢模糊。”
余芝望着帐外,“不信你看,如今这个天下,哪个大修行者还压得过王朝,哪家宗门又敢无视朝廷的大军。”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君渺渺,继续道:“刚才说的是世道现状,如今我们聊聊自己,聊聊你与我。”
“凡人又如何,他们不过孱弱了些,我们就能仗着自己那点气力,将他们视若蝼蚁?那跟丛林中那些未开灵智的野兽何异?其实他们若是蝼蚁,我们也不过就是些大点的蝼蚁。”
“沿着某一种可能,若是你我没有能够修行,我们能够认同修行者可以肆意打杀凡人这样的规则吗?我想没有谁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再小的个体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每一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说白了,那些如今还被一些修行者挂在嘴边的说辞,有它的历史背景,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山上,自然想要维持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尊严和优越。”
“虽然艰难,并且极其艰难,但若是我们想到了这些,便去力所能及地做一点,哪怕就一点,是不是就能在某些还未成为修行者的人心中埋下一些种子,他们日后成为了修行者,是不是就能对凡人好些。如此往复,这个世道是不是就能慢慢好起来?”
“我愿意去做这些,不为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是对的!”
说完,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陆琦,眼神里仿佛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该说的我可都说完了。
陆琦冲她嘿嘿一笑,余芝只好又补了一句,“曾经我也与你一般念头,但云落点醒了我。若侥幸登高,当记得那些脚下的泥泞,想想能为这个世道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一番际遇。”
君渺渺陷入沉思。
陆琦和余芝默默看着。
中军大帐中,符临看着云落,面色严肃。
“我们的粮草已经快见底,必须要尽快决断了。”
云落下意识地手指轻叩着桌面,脑中急速旋转起来,思量各种可能。
一个凌家旧部不解道:“先前王巨君在此多日,粮草充足,为何突然就见了底了?”
乌先生叹了口气,“这一点,我去查验过,也审问了一些俘虏。王巨君当初的军粮,都是朝廷通过隐秘渠道悄悄运送的,可不知为何,对方可能看破了我们的伪装,意识到了问题,于是中断了粮草供给。”
“这可如何是好,军中无粮,那可是头等糟糕之事啊!”
“你急什么,没看见小主公正在想办法嘛!”
“就是,这么些年不见,咋变得这么咋呼,这点小事咱们当年见得还少吗?”
几个凌家旧部议论纷纷。
云落看向坐在一旁默不吭声的义军骨干们,“几位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原本以为就是来充数的义军骨干们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云落会直接问他们。
这些人在那天热血上头,奉云落为主之后,回到大营冷静下来,心中渐渐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这义军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天了。
原本的王巨君至少还跟他们有天然的亲近,不管是不是伪装,毕竟是一起起来的。
如今这位小将军,小主公,可跟他们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而且在他掌权之后,那些凌家旧部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让这些人心头更是有些愤愤不平。
所以这两天的议事,他们基本都一言不发。
好在这一点,云落很敏锐地抓到了。
别人或许没在意,向来观察入微的他可是看在了眼里。
不过,这些义军骨干们最终支支吾吾地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云落并不在意,笑着道:“事发突然,大家没什么准备是正常的。粮草是军中关键,此事大家都回去琢磨一下,晚间我们再到此处议一议,届时大家畅所欲言,咱们拿个对策出来。”
义军骨干们感激地看了云落一眼,心知云落是在给他们留面子。
当众人退下,云落将乌先生和符临留了下来,然后将吴提的信从怀中掏出。
“此事也需要拿出个应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