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乱局终风波又起

  声音冰冷如万年寒冰,明妃猛然抬头,瞬间像是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一般,再无半分镇定,跌坐在地,不住地朝后退去,口中尖厉地喊叫着,“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退隐了吗?”
  阿史那伊利笑容冰冷,“让你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清算罪孽的时候了!”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明明说了不会让你再回来的!”明妃面容惊恐,身子抖如筛糠。
  阿史那伊利眯着眼,“陛下?哪个陛下?是那个凉薄负心的,还是那个你这些天不顾廉耻,曲意逢迎的啊?”
  “啊!”明妃尖叫一声,转身向殿外跑去,仓惶间,披头散发,一只鞋子也掉落半途,哪还有半分所谓艳冠长生城的样子。
  阿史那伊利却没有追,转身看着裴镇,“孩子,请几个太监好生看着她,别让她死了,当年你娘受的罪,我要加倍向她讨回来。”
  裴镇点头照做,吩咐下去。
  然后他不解地看着阿史那伊利,“我一直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直那么叫我?”
  这是个深埋裴镇心中多年的疑问,他曾经问过薛征,薛征只怅惘地摇了摇头;他又问过薛雍,薛雍却哈哈一笑,说着喝酒喝酒;甚至他想自己查,却发现叔父带着去祭奠时,母亲的墓碑上,空无一字。
  元焘忽然开口道:“殿下,折腾一宿,我这把老骨头有点累了,可否先去偏殿暂歇?”
  裴镇自然准允,紧跟着赫连青山等人也各自告退,去往偏殿歇息,懵里懵懂的符天启也被雁惊寒拉着走了,偌大的长生殿中,便只剩下了阿史那爷孙俩和裴镇。
  阿史那伊利看着裴镇,年轻的面容上依稀还能瞧见自己女儿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你们薛家的起家说起。”
  “草原上各部族皆有图腾,薛家先祖自木叶山兴起,信奉的乃是那山中猛虎。薛家掌权之后,当初的附庸部族自然也跟着一飞冲天,薛家皇族的通婚一向是在原本的附庸部族之中选取,一是为了保证所谓的血脉纯正,第二也能避免强大的外戚掌权。”
  “而我阿史那氏,乃是突厥部族的主家,以狼为图腾,自称狼的后裔。你的母亲阿史那云衣,却让你父皇破了例,这便有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那般称呼。”
  裴镇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杂种的由来。
  阿史那伊利眼神黯然,“当年你母亲被立为后,我的势力又很大,朝堂之上便响起了一些不谐的声音,质疑薛家血统受损,甚至未来薛家大位不保,恐遭我阿史那氏谋篡。为了你的母亲,那些话我也就忍了,但你母亲遇害,你父皇又开始对我暗中削权,同时你的两位舅舅也被分别针对,我心灰意冷之下,便一走了之,隐姓埋名。如今想来,是我做错了啊!”
  “我还有舅舅?”裴镇有些意外。
  “一个在你母亲身死不久之后也被人暗杀,另一个也被人算计,据说如今也是半死不活,浑浑噩噩。”阿史那伊利揉了揉阿史那思齐的脑袋,“你这位表弟的父亲就是已经死去的那位,活着的那个,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号,神册剑炉的剑一。”
  “剑七的大师兄?”裴镇回想起剑七曾经跟他说过,他的大师兄当年惊才绝艳,却在遭遇了某些事情之后,一蹶不振,终日醉酒。
  “正是。”阿史那伊利神色黯然,“我跟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扶持突厥部,而是你应该知晓这些,在未来行事的过程中,要谨守一个薛家皇帝的传统和本分,不能太过至情至性,随意而为。不论你多么强大,暗中环伺的敌人都多得是。”
  裴镇点点头,阿史那伊利继续道:“比如说,你怎么看黎华和怯薛卫?我可是以当年的救命之恩相请,他依旧选择了跟我刀兵相向。”
  裴镇似有所悟,“若是他选择了让路,就说明他会被收买,会背叛。相反,在看见了暴雪狼骑军和我的大军,明知大势已去,同时您又以这等大恩相胁迫的情况下,他依然坚定着立场,反而说明他依旧可以值得信任。”
  “对喽!”阿史那伊利面露笑容,“这才是怯薛卫之所以可以延续数百年,始终深得每一任渊皇的信任和倚仗的原因。黎华的确是个聪明人。”
  “吴提这个人,你有印象吗?”阿史那伊利又问道。
  “鲜卑铁骑共主?没怎么说过话。”
  “当日大军北归,他力主要死守殇阳关,无奈其余诸人皆是利欲熏心之辈,他在殇阳关坚守近十日,无奈手中无兵,只好败退,幸而遇见了自家援兵才得以逃脱追杀。你怎么看?”
  “忠心为国,其心可嘉。但雄州兵马未去支援?”裴镇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
  阿史那伊利点点头,“所以,不要想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会听你的话,但你又不能尽数换成自己的人。”
  裴镇也点头道:“恩,自己也没那么多人,而且草原上部族混杂,利益纠葛,需要巧妙的平衡。尽量在关键位置上要能把握住。”
  “对喽!治国要抓大放小,要合理平衡,而且雍王用雷霆舍身之势已经为你涤荡了朝堂,至少为你节省了五到十年的时间,接下来,你的成长一定要快。”阿史那伊利如同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向裴镇尽数地倾倒着自己的智慧。
  “说回吴提,他其实已经在长生城外,但自认败军之上,丢土有责,昨夜情势敏感,他便没有带兵入城,你需要拿出你的态度。”
  裴镇沉声感慨,“此等国士,岂能让他寒心。”
  两人的声音缓缓在殿中响着,响着响着,天色就渐渐明亮了起来。
  宫门处的尸体和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身影,来到了宫门之外。
  得到禀报的裴镇立刻冲到了宫门处,隔着长长的门洞,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玄衣双膝跪地,依依拜倒,长裙散开,如开在黎明的一枝花朵。
  裴镇冲到她的面前,那个绝美的面容上脱去了冰冷,朝上仰望着,满是笑意和崇拜,旋即再拜,“妾身参见陛下!”
  裴镇也跪了下来,捧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柔声道:“辛苦了。”
  崔雉笑着摇头,裴镇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远处,前来上朝的群臣,见到的新皇第一幕,便是这幅画面。
  裴镇的即位,顺理成章而又波澜不惊。
  唯一的不同,是一直被他牵在手中的那个玄衣身影。
  登基和封后,都在同时。
  崔贤看见这一幕,心中竟并无多少赌对了的欣喜,更多的都是老怀欣慰。
  环境的确可以改变人良多,曾经那个事事谋算的崔家长老,如今也能够有这般纯粹的情绪。
  当裴镇回到长生殿,第一次坐在那把椅子上,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视线从椅子上望出,见得天地辽阔,心神激荡。
  似乎在冥冥中,薛征和薛雍都在某处微笑着看着。
  又或许,还有牺牲了性命,留下了自己的母亲,也会欣慰不已。
  为了他们,为了许多人,自己都要当好这个渊皇。
  裴镇轻轻握紧了拳头。
  随着新皇的一声诏令,城外枯等一夜的吴提单骑入城。
  长生殿中,他缓缓下跪,恭贺新皇的同时,将殇阳关的失守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几乎就在同时,来自边关的急递冲入了宫城。
  “大端征北军自殇阳关入侵,雄州守将弃城而逃,大端兵马已连下四城!”
  新皇登基的第一日,一个大难题,便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些眼神四处逡巡的大臣瞧见陛下那不善的脸色,心中有了主意,跳将出来,将矛头对准了吴提,言语之间,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吴提丢掉了殇阳关之故,全然不提那众所周知的原因。
  毕竟新皇即位的大好事,被这样的事情搅了兴致,总得有个人来当这个替罪羔羊不是。
  吴提沉默地跪着,不言不语。
  昨日打开城门立有大功的右丞相韩柏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鄙夷着那帮蠢货。
  裴镇轻咳一声,殿中顿时寂静无声,新皇的威望已经树立,“吴提,你为何不说话?”
  吴提低着头,“败军失土,无可辩驳,全凭陛下处置。”
  “你不辩驳,朕来为你辩驳!”裴镇沉声一语,群臣震惊。
  “当日南征失利,是你舍弃了回到长生城争权夺利,留守殇阳关!是你带着两千老弱残兵据城而守,和大端血战近十日,死死拦住大端兵马的脚步,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应对时间!如此忠勇,朕又岂能忍心将没有守住殇阳关的责任强加于你!”
  说话间,裴镇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吴提扶起,“辛苦你了!”
  吴提眼含热泪,再度单膝跪地,抱拳道:“保家卫国,吴提死不足惜!”
  方才还在攻击吴提的那一小撮人傻眼了,连忙惶恐地跪倒,连声称罪。
  裴镇虽然很想将这些只顾权术的小人立即逐出朝堂,但阿史那伊利的话言犹在耳,他只是冷冷一拂袖子,说了句不知者不罪。
  很快,应对的旨意便出来了。
  已经加封为武国公,正是领大将军衔的赫连青山领暴雪狼骑军和陛下从幽云州带来的两万兵马南下,抵挡大端入侵。
  被加封为勇毅侯的吴提率五千鲜卑铁骑去往大端西北,将剩余的鲜卑铁骑主力带回草原——
  天京城中,北堂望和南宫霖悠闲地在自家豪奢的府邸中散步,身上穿着的,再不是那些粗布麻衣,而是锦衣华服,日子将二人都滋养得面色红润有光,对得起一句养移体,居移气。
  比起曾经贵为四圣,贵为人间最高贵神秘的四人之一的日子,北堂望和南宫霖对当初的决定并无半分后悔。
  那是清贵而不是富贵,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要当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高高供起来的神像,看尽了人间繁华,酒色财气,偏偏自己沾染不得半点。
  甚至此刻的二人对另外两位解脱之后依旧选择隐姓埋名不入红尘的曾经同伴有了几分鄙夷,有好日子不知道过,是不是傻。
  南宫霖满意地看着园中秋色,缓缓道:“如今似乎又没人在意西北之事了。”
  北堂望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放在掌心,用真元控制着它缓缓起落飞舞,随意道:“帝心如渊,国师近妖,这一对君臣着实厉害啊!”
  他随手一挥,叶子被真元击飞出去,旋转着扎入一处枝头,完完整整,显示了这位曾经四圣之一的大修行者恐怖的真元控制能力,他一挑眉,“黄大兴和杜若言在殇阳关撕开了口子,本来回朝受封的征北军主力,又火速北上,要将先前的债讨回来,在朝廷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所有的注意力自然都被吸引到了那边,还有谁会关心西北这点破事呢!”
  南宫霖皱眉道:“难道朝廷就不怕那个王思凌做大?”
  “义军嘛,回头给个高官厚禄招安了便是。”北堂望轻哼一声,“如今的大端,又不是当年大廉那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想要起事,谈何容易!”
  南宫霖不再言语,却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王思凌,王思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