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从此,波澜起。
信鸽姿态悠然地划过天空,悍然闯入这片新柳如烟、艳桃灼灼的宁静。
鸽子停在一个清瘦俊雅的中年男子手臂上,男子缓缓解下系在信鸽脚边的竹筒,当瞧见里面的金色信纸时,便连忙找来一本书册,对照着上面的暗语,破译出了此信的内容。
他将信纸紧紧攥在手里,以手托腮,锁眉沉思。
半晌之后,终于起身,朝着院落深处走去。
老头刚吃完早点,今天没吃他喜爱的蟹黄汤包,只随意喝了点清粥小菜,刚悠闲地喝过了茶,这会儿正提笔挥毫。
瞧见快步走来的陆运,他笑着道:“运儿,来看看为父这幅字写得如何?”
白色纸面上四个笔墨未干的大字,“如虎添翼。”
陆运轻叹一声,“父亲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可惜这翼,如今却是难添了。”
老头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缓缓坐下,倒了盏茶,默默抿了两口,随即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平静地道:“琦儿怎么决断的?”
“按照二弟的说法,她没有回到巴丘城中去,亦未曾往巴丘城送去消息,天天关门静坐,隐有抽泣之声,应该是会选择切割。”
陆运将陆绩的话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然后紧张地看着父亲。
陆家前任家主陆杭,数十年前曾是六族之中最耀眼的明星,如今亦是六族之内最神秘的领袖,积威日久。
若是他一句话,即使如今在族中地位稳固的陆琦,也将前途难测。
“你是在担心我会迁怒琦儿?”老头子眼皮低垂,神色无波。
“是的。”
“呵呵!”陆杭缓缓站起,面上居然浮现了笑意,“迁怒?我开心还差不多!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最宝贝的孙女呢!我的孙女就得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虽然不是按照我们所想行事,但能有此决断,也不枉老夫多年悉心教导。”
“可是父亲,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陆运松了口气,不迁怒自己女儿就好,但后续事项,还得有个章程才行。
陆杭揉着太阳穴,“我说,搞半天当初家主传给你是闹着玩的啊?”
陆运无语,心中腹诽,你这话我可没法接,要不你再说句别的?
陆杭重新拿起笔,在一方珍贵的砚台中舔了舔笔锋,叹了口气,墨有点少了。
陆运连忙过去,帮忙磨墨。
不一会儿,原本可以写下四个大字的纸面上,新鲜勾勒了一个硕大的黑字,流淌的墨汁恣意放纵,“拖”!
陆运心中会意,躬身退下。
不多时,陆杭的身影出现在了陆家的祖师堂前,四周暗卫皆默不作声。
他望着幽深的祠堂,推门走进。
堂中摆放着镇江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祠堂两侧,一边悬挂着历代家主画像,另一边悬挂着陆家历代有杰出功劳的族人画像。
在仿佛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陆杭坦然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下,开始思索。
圣水盟数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固然不假,可如今,将有千年未有之大变。
是干脆调转船头,赌把大的?
还是因循守旧,寄望六族之底蕴根基,足够扛过此番风雨。
那日,祠堂中的身影,枯坐了一天一夜——
巴丘城中,有一处极其神秘的宅院,地理位置极好,占地也不小,从外面看去,装饰更是奢华美观,可偏偏敞开的大门,平日里也不见人出入。
只有一个身材佝偻的青衣老头,每日拎着把扫帚,在门外洒扫。
偶尔遇上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又或是云开雨霁、彩彻区明之时,他便搬出一把藤椅,在宅院的向阳院落里,悠闲地晒着太阳。
曾经有过富商,带着家仆数位,找到唯一那个看门的老头,趾高气扬地说他看上这儿了,让老头开个价,老头眼皮都没抬,压根就不搭理他。
外面围观之人不少,富商也不好当众行凶,放了几句狠话就离去了。
第二天,那些个昨日还气焰汹汹的富商和家仆,被一个过路的村民发现,遭人扒光了吊在城外的几颗大树下,瑟瑟发抖。
此事便传遍了巴丘城,大家便开始对这个神秘老头敬而远之。
直到一年多以后,一个云梦大泽附近新晋崛起的修行门派,在自家刚刚跻身知命境的掌门率领下,想要在巴丘城中寻觅一个落脚之处,也相中了这处院子。
对于旁人的劝告,那位凭一己之力修成知命境修士的掌门轻蔑一笑,“怎么?长得壮点的蝼蚁就不是蝼蚁了?”
当即便带着两三个心腹,去了那处宅院,将正在扫地的老头手中的扫帚一脚踢飞老远,扔出一叠银票,“本座也不欺负你,这银钱够你买两个这个宅子了,收拾东西滚吧。”
老头还真就收拾包袱离了院子。
当天夜里,那个掌门便带着门人住进了院子。
只是从那之后,所有进去了的人,都没再出来过。
第二天一早,老头又晃晃悠悠拎着包袱回了院子。
那些进去了的人,连同那位掌门在内,都在三天之后才被发现,只剩下几颗头颅串成一串,依旧悬挂在当初吊过富商的那颗树下。
官府默不吭声,民众噤若寒蝉。
从那之后,便真的没人再敢去招惹那位老头了。
所以,当今日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男子,在一个灰衣仆人的陪伴上,一人牵着一匹马,朝着那栋宅院中走去时,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水潭,四周轰动。
在无数双眼睛的悄悄注视下,那两人牵马走入。
“你们说这次是个什么下场?”
“你猜这回能不能出来?”
“这回我可得早些去盯着那颗树。”
周遭的窃窃私语如同恼人的苍蝇,可对于这些艰难讨生活的普罗大众而言,能够旁观他人的不幸,得以对自己的不幸自我安慰,便已经算得上老天爷难得的恩赐了。
宅院中,老头闭目养神,黑衣少年缓缓走到他身旁五步之外站定,“秦明月拜见老阁主。”
风尘仆仆的黑衣少年,便是清音阁现任阁主秦璃的亲子,隐龙秦明月。
而这个身形佝偻,貌不惊人的老头,居然是秦璃之前的清音阁,当然,那时还叫青衣阁的阁主,关隐。
关隐眼睛都不睁,冷漠道:“你是清音阁的,我青衣阁跟你有何关系?”
秦明月淡然一笑,“阁主知晓老阁主对此事依旧介怀,特命我持其亲笔手书一封,请老阁主亲启。”
说完便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向关隐,脚下终究不敢迈近一步。
这位曾经声威赫赫的老阁主在清音阁中有许多传说,最著名的一条便是,凡阁中人,无故入五步之内,杀无赦。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样一幅滑稽的画面。
关隐冷哼一声,右手一挥,那封书信被真元牵引着从秦明月的手里挣脱,悬停在关隐面前。
他冷笑着扭头,看着秦明月,“我是该说你心比天高好志向,还是该说你无知者无畏呢?”
对于秦明月刚才手上的小动作,关隐自然洞若观火。
秦明月额头渗出冷汗,自己方才有意将书信牢牢控住,想让老阁主吃个暗亏,谁曾想自己精心布设的防御在老阁主轻描淡写的真元牵引下形容虚设,此刻他才知晓老阁主的真正实力。
见着秦明月似乎有难,身后的灰衣仆从连忙上前,但也不敢迈过五步的界限,谦卑开口道:“老阁主,明月年少,还望老阁主大人有大量,看在阁主的面子上,饶恕则个。”
关隐身形如电,瞬间掐住灰衣仆从的脖子,将他按在身后的树干上,手指关节微微用力,掐得灰衣仆从满面通红,笑问一声,“拿秦璃来威胁我?”
“老阁饶没”灰衣仆从艰难从口中挤出几个音节,但钳住脖子的手愈发用力,终于再发不出一个声音。
关隐扭头,看着目瞪口呆,冷汗涔涔的秦明月,“小子,你怎么说?”
秦明月单膝跪地,虽然牙关发颤,还是咬牙说了出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老阁主放了黎叔,我认错挨罚。”
问天境中品的黎叔,在整个清音阁中也能排得进前五的尾巴,却在这个老头的手中毫无还手之力,秦明月不禁为自己的莽撞深深后悔。
“还算是个带把子的。”关隐冷哼一声,将灰衣仆从朝地上一丢。
“黎叔!”秦明月连忙关切地跑过去。
“死不了。滚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一扭头,关隐已经重新躺在了藤椅上。
秦明月收起了心中的每一丝自大和骄傲,垂手站在五步的距离,聆听关隐的训话。
“你觉得你很厉害?”关隐淡淡道。
秦明月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你若摇头,就只有立马滚出去的份儿了。”关隐终于坐了起来,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十四岁开始修行以来,历大小三十五次任务,无一失败,最高者击杀知命境巅峰一人,如今是知命境下品,名列小天榜第九,又是秦璃的儿子,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如果只是夸赞,就不会有这么多风波,所以秦明月没有说话,等着老人的下文。
“但这一次,你的对手只是一个通玄境下品,才修行不到一年半的人,想来无非是走个过场?”
“老阁主,明月的确曾经这么以为。”
“那你就等死吧。”
秦明月神色一动,看着老阁主。
“明早,先去见见你的对手,然后来找我。今晚你们就住那边。”
关隐抬手指了一处方位,然后挥手让他带着灰衣仆从离去。
庭院重新寂静起来,关隐眯着眼,一手拿着信,一手轻轻拍打着膝盖,回想着这些天穿梭在城中的两个身影,面容上竟然浮现出了回忆之色——
有位先贤曾言,这世间种种如花,欲求之,它便盛开,当求而得之,它便凋谢。
就像同福鱼粉店的鱼粉一般,再好吃,终究也是腻了。
这天一早,裴镇吆喝着再去吃一次,就当跟那掌柜的道个别了。
因为跟时圣一战取消了,云落和曹夜来又重新投入了紧锣密鼓的训练中,这会儿正在复盘昨日的训练,云落便挥挥手让他们自行去吧。
一连十余天,崔雉仿佛认命般地接受了这样的用餐方式,一行四人,再加上陆用,朝着鱼粉店走去。
童福这些天笑得合不拢嘴,有了陆爷和他的客人们,尤其是那位女仙子的光临,让他的店里每天一开门就能坐满,从早忙到晚,生意好了不止两三倍。
想着这些,哪怕每天熬得双眼通红,干起活儿来都倍儿有气力。
不过不管店里生意再好,每天早上开门,一定留上两张桌子,将桌面板凳擦得埕亮,只有在陆爷一行用过饭之后,才会允许其余食客坐下。
这规矩这么多天里一直推行得顺畅,可今早却遇上了麻烦。
来了个黑衣小哥,说什么都要坐在那儿,自己上去劝了,他却说是陆爷一行的朋友,让自己不用管。
既然是朋友,那自己便不好多说什么,到底是不是朋友,一会儿等陆爷他们来了就知道了。
这不,陆爷来了!
童福赶紧迎上去,冲着队伍最后的陆用小声道:“陆爷,这个黑衣小哥说是您几位的朋友。”
裴镇等人自然也是瞧见了那个坐在仅剩的两张空桌之一的黑衣身影,正疑惑间,黑衣人站起身来,朝着几人走来。
他在崔雉面前站定,双手抱拳,“不知姑娘姓崔还是姓陆?”
崔雉皱着眉,没有理他。
黑衣人笑了笑,“那多半就是崔姑娘了,果然跟我很配。”
不等崔雉动怒,裴镇一步跨出,挡在她身前,斜眼一瞥,“你谁啊?”
黑衣人微笑道:“我叫秦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