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国相落子风骤起

  夏夜的蜀地,闷热的盆地中没有一丝风。
  得益于国相多年的悉心治理,许多城中百姓才敢放心地开窗而眠,希望能够朝外面浓厚的夜色,借来一丝凉意。
  当他们缓缓入睡时,他们的国相也刚送走客人。
  荀郁依旧躺在藤椅上,回想刚才的言语有没有疏漏,有没有打草惊蛇的地方,毕竟天上有四双眼睛在盯着呢。
  千年,似乎是一个人心之中虚无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的界限。
  天庭之中,暗流涌动,天帝与十二天仙镇压群仙,统领天庭的局面隐隐有了松动。
  一些实力强劲的真仙各自抱团,目的却又统一,都是希望能够突破原有的利益格局,让自己来享受这块诱人的蛋糕。
  人间,各方利益集团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怎么能够最大限度的保住甚至强化自己的利益。
  四圣监察人间,看顾气运,可对这芸芸众生而言,谁想脑门子上一直有几双眼睛盯着呢?
  更何况千年以降,这四支传人的手段愈发不堪,立场不正,早已失去了人心。
  荀郁晃动着藤椅,在悠扬的吱呀声中凝神细想,或许他们也察觉到了,索性便打起了这一不做二不休的盘算?
  对那六族而言,如何永葆族血传承,富贵不散,才是最紧要之事,其余的人间,纵然生灵涂炭,与他们何干?
  荀郁想起了十多年前,圣水盟拉自己入伙时,给自己写的劝信,“帝位多易,皇朝数改,唯族唯血,永享太平。”
  当时自己那封回信据说被六族理事会狠狠嘲讽了一番,说是沽名钓誉之极,当时自己写的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富贵几何,威福无量,唯民唯义,无愧于心。”
  啧啧,如今看这样子,这六只吸血虫是把触角伸到我这外孙身上去了啊。
  他伸了个懒腰,希望云落这小子,能把持得住哦。
  至于两座皇廷,草原上那个薛律其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韬光养晦,暗地里把北渊这潭水搅来搅去,却又能不失安稳,还是有些手段的。
  薛征是个人才,可就是立身太正,儒教那句话用在他身上最是适合,“君子可欺之以方”。
  想起大端王朝王座上的二女儿和二女婿,荀郁就有些气闷,搞那些小手段有用吗?真当天上没眼睛看着?还不如堂堂正正的,励精图治一番。
  荀清歌头发长见识短也就罢了,你杨灏身为一个开国皇帝,不羞愧吗?
  至于国师荀忧,荀郁长叹一声,身为老子的儿子,你可以被人弄死,被人打死,就是不能蠢死,好自为之。
  天下风云激荡,不自知的人海了去了。
  也罢,没那个能力的,安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是好事,掺和进来,连炮灰都没得当。
  敢来玩这一局的,没一个好相与的。
  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努把力,争取别让身边太多人当了那炮灰才好。
  想到这儿,荀郁站起身来,一边自我安慰着能者多劳,一边缓缓进了房间。
  还有封寄往风雪之巅的信要写——
  夜色最深之时,也是离光明最近之时。
  一身黑衣急速落在剑宗的山门前,惊醒了正在打坐值守的霍北真。
  当看清来人衣袍帷帽笼罩下的面孔,如临大敌的霍北真松了口气,连忙将其迎入。
  “我来找老剑神。”黑衣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就算对他而言,数个时辰从锦城飞掠来此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霍北真赶紧应下,带着他朝剑阁行去。
  来到剑阁旁边的木门处,木门自动打开,黑衣人朝霍北真拱手致谢,走了进去。
  霍北真看着被夜色吞没的身影,朝着宗主大殿的方向奔去,多半是有了大事。
  小屋前,姜太虚已经站在门外,看着快步走来的黑衣人,皱了皱眉,“这么晚来,事情不小?”
  黑衣人点点头,“老剑神,咱们进屋说?”
  姜太虚点点头,二人进了屋子,分别坐好,姜太虚给黑衣人倒了杯茶水,“先稳稳气息吧,荀郁这么吝啬,马都舍不得给你来一匹?”
  黑衣人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个年老的面孔,正是文伟,他笑了笑,“晚上骑马,还没有这样来得爽利。”
  “说吧,什么事儿。”
  文伟放下手中茶盏,先跟姜太虚讲了荀忧和六族的赌约,然后道:“云落将会替六族出战,国相的意思是,剑宗可以遣一批弟子外出游历,长长见识,毕竟雾隐大会也是一件盛事。”
  姜太虚默默思量这其中的关节,荀郁心思深沉,每次出手都有深意,此番是个什么意思?
  结果装模作样想了半天也想不透彻,反而搅得脑袋更是一团乱麻。
  若是杨清在此,一定大生知己之感,咱们练剑的,直来直去,哪儿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不明白就出剑便是。
  “直接说吧,荀郁又想搞什么花样?”姜太虚放弃了挣扎。
  文伟犹豫地指了指天上,姜太虚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这么大?
  在瞬间动容之后,姜太虚恢复了正常,自信道:“老夫坐镇此地,便不会比荀郁差,你跟他怎么说的,也可以跟我说。”
  文伟点点头,果然如国相所料,便以心湖涟漪对姜太虚讲道:“国相估计,此番雾隐大会,四圣或许会有大阴谋”
  匆匆赶来的陈清风和霍北真悄悄来到剑阁旁,等着文伟从里面出来。
  二人悄然而立,看着灯火下,那些依旧在剑阁之中盘坐翻阅,勤奋修行的弟子,神色欣慰。
  “上次剑冠大比虽然跌宕,但如今来看,对我剑宗实在是好事。”霍北真感慨道。
  陈清风又捋起了胡须,“云落珠玉在前,白宋桂冠在后,又机缘巧合地裁汰了许多心怀二志的投机弟子,如今的剑宗,自然比之前更加团结和强大。欣欣向荣啊。”
  霍北真神色诚恳,“都是师尊执掌之功。”
  “溜须拍马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霍北真嘿嘿一笑。
  说话间,文伟悄然走出。
  陈清风飘落在他身旁,正要开口,姜太虚的声音响起在他的心间,“别问了,进来。”
  陈清风只好跟文伟打了个招呼,吩咐霍北真带着文伟好好歇息,便进了木门。
  看着陈清风走入,姜太虚开门见山,“那四位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陆琦最高,神意境中品,崔雉裴镇和符天启都在神意境下品。”陈清风对几人的情况一直密切关注着,应答如流。
  姜太虚点点头,“一年出头,就已经四境了,果然都是了不得的天才啊。”
  陈清风也点头附和道:“江东明珠盛名无虚,崔雉和裴镇也都是各有大来头,只是这符天启还挺神奇的,居然一直跟得上三人的脚步。”
  姜太虚嘿嘿一笑,也不说破,“我要说真打起架来,符天启可能是这四个人里面最厉害的,你信不信?”
  陈清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信啊,那就走着瞧嘛。我想着,也该让他们出去游历一下了,老是窝在剑宗,不是什么好事。”姜太虚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这儿。
  “师叔不可!”陈清风瞬间急了,或许感觉到自己语气有点问题,缓了口气,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师叔,如今朝廷对我们剑宗依然敌视,出了蜀地仍是处处凶险,这几个孩子跟云落白宋他们一起肩负着剑宗中兴的希望,贸然出去,一旦出了变故,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姜太虚哼了一声,“那得修到什么地步才敢出去。”
  他站起身来,“神意、通玄、知命、问天、合道,如此说来,是不是得修到老夫这个境界才敢啊?”
  陈清风一时语塞,犹豫道:“也不能这么说,总得有自保之力吧。”
  “以你的境界,在我面前有自保之力吗?”姜太虚打击起人来毫不留情,没事,他这位师侄就是这个性子,多骂两句就骂醒了。
  不过呢,毕竟是宗主了,还是留点面子吧。
  于是,姜太虚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清风啊,我知道你支撑这剑宗大小事务,着实不易,希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要出什么纰漏,让这些好苗子都安安稳稳地长大才好,是这个道理吧?”
  陈清风不住点头,谢天谢地,姜师叔还能体谅。
  “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不说这些孩子不经历外面的风吹雨打能不能真正成才,就只是看这天下风云,变幻无常,又哪里来那么多时间供他们慢慢长大啊。”姜太虚想着刚才文伟说的话,心头一片沉重。
  “可是”
  “没什么可是。剑宗中兴?哼,什么时候剑宗中兴的重任要落到几个瘦弱的年轻肩膀上去了!”姜太虚双手负后,昂首望天,神情睥睨。
  陈清风还想说什么,被姜太虚挥手止住,“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吧,如果他们愿意,就让霍北真一路随行。”
  “是。”陈清风满腹的言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一声沉重的答应。
  看着陈清风被夜色吞没的背影,姜太虚意兴阑珊,好师侄,别怪师叔专断,谁不想个安稳呢,可安稳不是躲起来就能得的啊。
  荷叶凝珠,不及东风一场啊——
  在同一片夜色中,四个少年少女各怀心思,无人入睡。
  符天启将手里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日渐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容始终就没有褪去。
  云大哥,你一定要保重,我会更快地强大起来,好来帮你。
  你的剑符道也该更新点新花样了,老是井字符,你不烦对手都烦了。
  我这儿可是有好多新符箓,专门为你挑选的。
  哎,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你。
  崔雉的手上也翻动着信纸,平安,真好。
  幸亏霍师兄将信先交给了我,否则多半又会被那个二货藏着不给。
  哎,北渊那边,是不是让家里想想办法?
  躲能躲到什么时候,该主动出击就得主动出击啊。
  蛾眉微蹙,玄衣端坐的崔雉开始琢磨起庙堂大事。
  裴镇就没这样的觉悟,偷偷跑出洞府,爬上树枝,从方寸物中摸出一壶酒来。
  兄弟的信,用来下酒是最好不过。
  一句话,一口酒,快意之极。
  看见云落才神意境下品,裴镇瘪了瘪嘴,什么天才,不也被本天才赶上了嘛!
  开心,喝一口。
  旋即又想着,就这点境界,怎么应对那么多的危难呢?
  烦躁,又喝一口。
  月隐云后,人在枝头,一口接着一口,喝进肚子的,都是思念和担忧。
  陆琦是最幸福的。
  少年人之间有迹可循同时也毫无道理的爱恋并没有被距离和时间磨灭。
  “我时常在想,怎么就能遇见那么好的陆师妹呢,那么好的陆师妹能被我遇见,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她红着脸暗啐一口,油嘴滑舌,怪不得能跟裴镇做朋友。
  “你正可爱,我正百无聊赖。”
  胡说,亡命天涯了都,还什么百无聊赖。
  “我从来没觉得爱你是一件多么正式的事情,因为这早就化作了我每天如呼吸一般正常的事。”
  咦!!!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肉麻了。
  一句一句的情话如同放大了无数倍,让陆琦一眼就能从密密麻麻字堆里挑出来。
  至于那些絮絮叨叨的日常,陆琦已经看了一晚上了,尤其是那些女人名字,都记下了。
  她合上信纸,喃喃道:“云落,我想你了。”——
  在整座天下最炎热的夏季,天机山顶依旧弥漫着风雪。
  寒风在为数不多的树林之中呼啸而过,地上的雪粒趁势攀高,随风狂舞。
  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小动物似乎都染上了一身褪不去的白色皮毛。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一丝青绿。
  渐渐的,那一丝青绿缓缓走近,越来越亮眼。
  直到最终化作一个苗条的姑娘,穿着单薄的青绿衣衫,姿容秀丽,一双不算很大的眼睛中尽是灵动,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脸上浅浅的酒窝。
  面容稚气未脱,体态已婀娜有致。
  她缓缓朝着石屋中走去,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小姨,我回来了。”她看着一个坐在门外无聊喝酒的女子,笑着喊了一声,眼睛眯成了月牙。
  “随荷啊,今天感觉怎么样?”女子也望着她,眼神宠溺地问道。
  随荷打了个哈欠,“就那样啊,随随便便修炼一会儿。”
  女子正是当初带着随荷回山的邹荷,她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你这孩子。就不能用点心?”
  嘴上埋怨,可心里却已经很是满意了。
  天机山的修行有自己独特之处,在修行界通用的境界之外,还有专门的天机秘术,如今随荷这丫头短短一年,总共九重的天机秘术已经修到了五重,简直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如今也不过八重境界。
  随荷一屁股坐在邹荷的旁边,脑袋枕在邹荷的大腿上,“哎,修行境界老是提不起来,难受。”
  想到这儿,邹荷噗嗤一笑,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如今这丫头才刚到聚气境中品,比起修行天机秘术,简直慢得跟乌龟爬一般。
  尤其是去年听说了云落半日聚气,丫头高兴半天之后,硬是自己闷闷不乐了三天三夜,嚷嚷着不学天机秘术了,要专心修行。
  差点没被她外公吊在树上狠狠收拾一顿。
  “咳!”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在二人耳旁,随荷一下子弹起站直,邹荷也瞬间坐得端庄,酒坛子悄悄收进了方寸物中。
  “外公!”
  “父亲!”
  天机山主邹演,乃是和荀郁等人同一辈的人,也是寻真观老观主张曼青曾经的好友,自从年轻时下山游历之后,在这天机山上一坐就是数十年,以九重天机秘术,坐看了数十年的人间风云。
  已经苍老得须发皆白的邹演看着这对仿若母女的女人,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便对刚才没个正形的事情不再计较,“刚才国相府又来信了。”
  邹荷双眉一挑,“又有什么事?”
  随荷瞪大了眼睛,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落哥哥的消息。
  当邹演张口讲了那些荀郁亲笔写下的秘密和请求后,邹荷腾地站起,隐隐有着怒容,“荀叔叔这是故意的吗?”
  邹演心疼地看了二女儿一眼,“那么大的秘密你都没关注,就只盯着这件小事,说明你心里还有他啊。”
  “放屁!”粗俗的话语配上邹荷高贵圣洁的面容,简直是人间奇景,“从那一天起,老娘早就忘了他了!”
  “咳咳,你骂我干啥?”邹演一脸无奈。
  一旁掩嘴偷笑的随荷,换来邹荷狠狠一瞪。
  邹荷冷静下来,再回味了一下荀郁的信上内容,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自己多半还真得跑这一趟。
  因为天机山嫡传修士的功法特性,能够遮掩天机,所以邹演可以在这儿肆无忌惮地开口,而不用担心四圣偷窥,同样如果有天机山嫡传陪同,遮掩气机和天机,四圣的大推演术也无从下手。
  想想云落小时候,正是邹荷一路相护,同时又留下随荷始终陪伴,这才没被四圣找见。
  正因为这样,荀郁在信上请邹荷下山,陪同杨清一起悄悄去往召开雾隐大会的雾隐谷。
  对于这事,邹荷还真是误会了。
  原本在荀郁心中,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是姜太虚的,可惜姜太虚受困当年誓言,自囚于西岭剑宗,白白浪费了一个顶尖战力。
  邹演看了看随荷,想着若是邹荷走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可不好照看,干脆让邹荷一起带走算了。
  于是他问随荷,“你想不想见你的落哥哥?”
  随荷眼中肉眼可见地亮起光芒,映着漫天风雪,一闪一闪,“想!”
  邹荷在一旁嘟囔一句,“他都不来天机山看你,你屁颠屁颠跑去看他干啥!”
  “山不来就你,你不知道就山啊!你呀,就是被这点可笑的自尊毁了大好姻缘。”邹演说到后面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邹荷的额头。
  “好个屁!”当年的怨念,每每提起,都是一阵火大。
  邹演拂袖而去,“你们俩自己准备吧,明天就出发。”
  “好耶!”随荷欢呼雀跃地应下来,要去见落哥哥了,能不开心嘛。
  邹荷看得心烦,一把按在随荷的头顶,使劲揉了揉,将随荷原本整齐的秀发揉得乱作一团,随风乱飞。
  随荷也不在意,哼着小调就进了石屋,不跟你计较。
  邹荷心中更是烦闷,变出酒坛子,使劲灌了几口。
  白衣剑仙,哼!你给老娘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