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密室有风,心中有雨

  两匹快马,一辆马车,快速地穿过大义镇,直奔锦城而去。
  马车上,杨清看着云落红红的脸和神思不属的样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一些,抽了抽鼻子,“爱情的味道。”
  那片绯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云落连忙否认,“杨叔叔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杨清嘿嘿一笑,重新默不作声,虽然想着能尽量代替凌大哥扮演起父亲的角色,照顾云落,不过这事儿他实在有些不擅长。
  漫长的沉默之后,云落也觉得有些气闷,撩起侧帘,看着道旁的花花草草,人来人往。
  少年武夫温凉在队伍中慢慢地走着。
  清溪剑池的人在来的时候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到头来却是损失惨重,愁云惨淡。
  今晨柴玉璞赶到之后,连忙带着所有的剑池之人,动身迅速赶回清溪剑池,让他们这些江湖武夫仆从自己走回去,此刻的队伍中,便只有这些相熟的武夫们。
  所以,这支队伍之中甚至还有些轻松和愉悦。
  刚听到这个消息,看着远去的柴掌门一行,温凉诧异地问师父,他师父端起一杯茶水,告诉他,此次蜀国之行损失惨重,难保消息传回之后剑池有异动,柴掌门这是赶着回去照看大局呢。
  当时温凉看着端坐的师父,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高人风范。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引得温凉侧目一看,咦?戴着面具那个,不是那特别帅的四象山的人吗?叫什么虎来着?
  在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马车上一个脑袋微微伸出,当温凉看清了那张脸,不由自主惊喜地叫出了声,“云少侠,云少侠!”
  听见这个很江湖的称呼,云落诧异的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圆脸少年正涨红了脸,朝自己挥着手臂大喊,他不禁朝少年笑了笑。
  温凉看见云落朝他微笑,更大声喊道:“云少侠,我叫温凉!”
  云落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缓缓放下窗帘,反复念叨了几遍,“好名字。”
  杨清默不作声,这样的场景,以及比这疯狂许多倍的场景,以前,他和凌大哥都没少经历过,想到凌大哥,心里又有了些失落。
  温凉的师父本来走在队伍最后,赶紧跑过来一把捂着他的嘴,呵斥道:“不要命了!”
  温凉挣扎着拉开师父的手,小声抗议,“云少侠不是那样的人!”
  他师父面露狠色,作势就要一板栗敲在他脑袋上,但也不敢言语,生怕那剑仙一剑飞来,削了自己徒弟的脑袋。
  温凉脖子一缩,愤愤不平地继续走着,心里却乐开了花,云少侠在对我笑啊,哈哈——
  锦城中,岑无心的小院里,只有符临和曹夜来。
  岑无心去了南城的话事堂,如今坐上第一把交椅的他,有许多的事务要做。
  加之在昨晚的事情中,立了大功,如今的白马帮甚至可以说有了官家背景,重新制定一些秩序,分配一些利益自不必说,帮派内部的精简裁汰,整顿风气这些自然是少不了的。
  院子里,符临看着桌上的铜镜,始终觉得不爽利,对着曹夜来,“帮我看看,胡子刮干净了没?脸上还有没有什么没弄干净的?”
  曹夜来哭笑不得,“师兄,已经第四遍了,又不是喊你去相亲。”
  符临瞪了他一眼,曹夜来哭笑道:“你还以为是前些日子你那邋里邋遢的样子啊,这么些天干干净净的还能有什么脏的。”
  符临气势一泄,“这周师弟不是马上来了吗,咱们当师兄的能不准备好些?”
  曹夜来没好气地道:“师兄啊,虽然说你也是一表人才,当年也一大堆云英未嫁的姑娘追着你,可你得看跟谁比啊,周墨那张脸,那是人长的吗?”
  符临一个板栗敲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赶紧进去换衣服,该出发了。”
  曹夜来自然是躲得过那一板栗的,可谁让他是自己师兄呢,只好长吁短叹哀声叹气地走进屋,拿起符临吩咐岑无心买来的新衣服换上。
  哎,浑身不得劲儿——
  马车在那间老旧的小院门口停下,文伟看着院门,无声叹了口气,今日之后,又得挪地方了,又或者会直接住回国相府?
  临时充当马车夫的雁惊寒先跳了下来,紧跟着杨清带着云落走下马车。
  云落看着熟悉的院墙,没有太多惊讶,当他看到是文爷爷带着杨清来救自己的时候,对自己师父的身份就已经有了猜测。
  他的心里,此刻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既像是近乡情更怯,又像是真相揭开前的紧张。
  杨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墨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表情,只是那一双灿若星辰的温和双眸,明亮闪耀。
  随着五人站定,文伟上前,推开院门,当先走了进去。
  然后便站在门内,将众人一一伸手领入。
  院子中,只有荀郁、符临、曹夜来,蒋琰没有来,他正主持着新王登基后的大清洗。
  如同天河降下的暴雨,将这座城市的一些污垢冲刷进下水道中,每一次涤荡,便会多一丝清明。
  当然,这需要卓越的政治智慧和手腕,才能抽丝剥茧,理得清楚。
  好在,有蒋琰。
  原本坐着的三人早已起身,荀郁轻轻一挥,一座小天地瞬间布下,笼罩住这里的一切言语和动静。
  当走在最前面的周墨亲眼看见面前迎上来的两张面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他轻轻取下面具,定定地望着两位阔别已久的师兄。
  符临和曹夜来走到他的跟前,声音有些沙哑和哽咽,朝他缓缓施礼,“周师弟。”
  周墨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生生将这种冲动死死抑住,化作了一声,“好久不见。”
  曹夜来突然笑着道:“你看,师兄,我赢了。”
  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周墨疑惑地望着他,曹夜来连忙解释,“你来之前我和师兄打赌,你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师兄说会问我们过得好不好之类的,我说以周师弟这满腹经纶又骚包矫情的性格,肯定会说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
  周墨缓缓道:“恭喜曹师兄终于赢过一次符师兄了。”
  一句话,将三人的回忆带回了当年在四象山上的日子,周墨的泪珠骤然滚落,“二位师兄,四象山没了。”
  符临无声揽过周墨和曹夜来的肩头,三人搭着肩围成一圈,低头沉默无语,院中众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黯。
  少顷,三人抬头,走向众人。
  刚才站立的中间,依稀可见点点水渍。
  荀郁先是朝周墨点头微笑,而后看向他身后的雁惊寒,“随云,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原名雁随云的雁惊寒洒脱一笑,朝着荀郁恭敬行礼,“雁随云见过荀叔叔。”
  让开道路,荀郁先跟杨清对了个眼,然后看着云落,“臭小子,不知道喊人吗?”
  云落看着面前的这个老头,原本在他的心中,他是自己的师父,教自己读书识字,教自己为人处世,教自己武技,教自己修行的一个普普通通但值得自己一辈子信任和感恩的老头。
  然而,他才知道,他是蜀国国相,是当朝国丈,是国师生父,是八境巅峰的天下前三。
  最后,他还是自己的外公?
  云落走上前去,双膝下跪,将所有的敬意和感激化作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云落拜见师父。”
  终究还是没能喊出那声亲昵的外公。
  荀郁暗叹一声,将他轻轻扶起,这才跟杨清开口招呼,“怎么,这傻小子不喊人,你也不喊人了?”
  雁惊寒等人暗自偷笑,也就荀叔叔还能治治这个清冷孤傲的白衣剑仙了。
  杨清看着荀郁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不觉间,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荀叔叔已经垂垂老矣,想到这些年,想到云落,杨清双手一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杨清见过荀叔叔。”
  荀郁满意地朝后一仰,把云落拉到身旁,挥挥手,“你们几个先互相聊聊。”
  杨清居然先走过去,对符临拱手道:“符兄,久违了。”
  作为以前凌青云手下最耐死战的神符营统领,符临在杨清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符临也连忙回礼,看着身旁的几人,感慨着,“真没想到,我们竟还能相遇。”
  杨清平静地回应,“也少了很多人。”
  众人的目光默契地看着云落,心里都在想着,尤其是那个最核心的人。
  荀郁正准备跟云落好好唠叨几句,看见这几个人的目光,没好气地道:“都是些闷葫芦,聊会儿天都不会。”
  起身拉着云落当先朝一间屋子走去,文伟在一旁笑呵呵地伸手一领,“几位,这边。”
  在路上,曹夜来走在符临身旁,符临面朝前方淡淡道,“我记得你前些天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说的,好久不见,怎么说?满腹经纶又闷骚矫情?”
  周墨和雁惊寒偷笑一声。
  曹夜来脚步一滞,随即苦笑跟上,师兄啊,不带你这么腹黑记仇的。
  不多时,当几人站在那间极其隐蔽的密室中,望见前方两个牌位背后挂着的画像,几个中年男人霎时间,泪流满面。
  多少年了,只在睡梦和想象中出现过的样貌,又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然而更令人伤感的是,他们终究是真的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
  云落呆呆地望着那两张画像上的身影,男的挺拔俊雅,负手而立,儒雅的样貌居然透露出一种睥睨四方的霸气;女的面容绝美,仪态自然,静静站定,似乎在和看着画像的人对望着,眉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这便是自己的父母吗?
  “这便是你的父母。”荀郁缓缓上前点起一炷香,走向云落,“去给他们上一炷迟到了十几年的香吧。”
  云落下意识地接过,两眼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两张画像。
  他缓缓上前,双手平稳地将香插进香炉,而后跪在蒲团上,分别磕下了三个虔诚的响头。
  可他心里着实涌不起太多的悲伤,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十多年的孤苦生活,让他此刻的心中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感伤。
  感伤这样优秀的人,这样超卓的人,命运怎生就如此不公,让他们英年早逝,徒留满地思念。
  云落的情绪,自然被荀郁和文伟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文伟的眼神仿佛在劝慰着荀郁,别急,慢慢来,让孩子缓缓。
  接着杨清等人也逐一给凌青云夫妇上香。
  青烟袅袅,时光仿佛倒转回了那些年,眼前熟悉的身影,在自己耳畔说着那记忆犹新的言语——
  一场大战过后的清晨,三人走出帐篷,来到战场旁边的一座山头,望着旷野上旭日初升,他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小清,喝一口?”
  自己摇了摇头,嫂子在一旁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腰间。
  他便弱弱地道:“摇什么头,大剑仙怎么能不喝酒呢。”想了想,再一叹气,自己灌了一口,“算了,那你就努力做第一个不喝酒的大剑仙吧。”
  喝完酒,他便开始指点自己的剑术,自己被击倒在地,仰头望去,他沐浴在阳光下,宛若天神——
  当自己浑身是伤地从床上醒来,睁眼瞧见的便是凌帅关切的眼神,止住自己挣扎着起来行礼的念头,他板着脸,“我的错,今后不会再让你们置身那样的险境了,你也不要太搏命了。”
  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真挚而诚恳,“符临,记住,这条路上,少死一个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自己默默地望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后面才知道,那天他伤得比自己还重——
  “随云,你得加油了啊,这样不努力,什么时候赶得上你的两个哥哥啊?”
  他在巡营时,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哪有,我很努力的,主要是培风大哥太厉害了,穿雨哥哥也厉害。”
  他故作严肃,“那是你还不够努力啊,你要起得比他们早,睡得比他们晚才行。”
  自己嘟囔道:“那还不如你教我几招。”
  没曾想,他笑着道:“好啊,改天教你几招。”
  正是那几招,让自己在那场逃亡的最后一战中保住了性命——
  “你就是雾隐先生的徒弟?”
  “对啊。”
  他悄悄把自己搂到一旁,小声说道:“加油,好好练,我看好你,回头超过你师兄,狠狠挫挫他的锐气,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自己斜眼一瞥,“你谁啊?”
  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是个好人。”
  到后来,当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却不明白了,好人为什么不长命呢?——
  周墨没有跟凌青云夫妇有过直接的接触,那些故事却早已耳熟能详,心向往之。
  他望着密室中升腾的青烟,没人知道这些烟雾会去向哪里,青烟燃尽,只剩下一段段蜷曲的香灰落满炉底,风一吹,能闻见思念的味道。
  这密室居然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