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下狱
朝服在身的杨广,甚至都还来不及更换便服,就匆匆赶来,可想而知皇帝此刻心里是多么愤怒。
杨广眼色很冷,近来的憔悴又让他消瘦了一大截,两颊的颧骨略显凸出,原本精致的黑须也多了几根白,配合上他此刻的阴冷神情,无比可怕。
冯良偷瞄一眼皇帝脸色,心中暗暗叫苦,伺候了皇帝大半辈子,怎么不知李元恺这次是真的触怒龙颜,皇帝心里已经生起了杀机。
冯良也没想到李元恺胆子这么大,一回京竟然直接闯进大牢,那李静训可是皇帝指明不会放过的人啊。
宇文述盯着李元恺,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他就招呼禁军一拥而上,将李元恺拿下。
不过宇文述也清楚,皇帝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暂时还不会舍弃掉李元恺这把快刀。
他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利用这件事,好好安排一下李元恺。
杨广踩着黄稠绣龙墩子走下辇驾,拒绝了冯良的搀扶,神情阴沉地走到李元恺面前。
扫了一眼李元恺怀里昏迷不醒的李静训,杨广摇摇头,冷冷地道:“你真是令朕太失望了!”
李元恺单膝跪下,低着头,他怕自己眼里沁出的凶戾过早暴露在杨广面前,又或是被宇文述利用。
李元恺声音低沉:“恳请陛下饶恕李静训,为长公主留下一点血脉。”
杨广冷冷地注视着他,半晌,冷漠地道:“李静训乃李逆近亲血脉,按理应当处斩。朕已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宽宏处理。朕不会杀她,但她这辈子也不能离开监牢。”
李元恺呼吸变得浓重了几分,他只感觉心头的怒火恍如要将他点燃。
剧烈地吸了几口气,李元恺依然低着头,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坚决:“臣~恳请陛下饶恕李静训,为长公主留下一点血脉!”
杨广勃然色变,一抹愤怒红晕攀上双颊,在他略显苍色的皮肤上十分明显。
“李元恺!你真是大胆至极!”杨广厉声怒叱,“你打伤朝廷大将,杀死大牢守卫,抗旨不遵,擅闯地牢,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李元恺依然不抬头,雄浑地低沉吼声宛若一头极力压抑着愤怒的猛狮!
“臣~恳请陛下饶恕李静训,为长公主留下一点血脉!”
一股狂暴凶悍的气息从李元恺身体里四溢而出,他脖颈上青筋暴起,那吼声嘶声竭力!
杨广蹬蹬后退数步,脸上竟然划过几分惊骇和惧色,旋即却是被更大的怒火所笼罩!
周围的禁军将士先是下意识地后撤几步,随即才反应过来,他们可是有卫护天子安全的责任,怎能后退,又急忙靠拢,一个个如临大敌般将李元恺团团围住。
“你你莫非还敢当真朕的面行凶杀人?”杨广满脸怒晕,厉声呵斥,声音却有一丝发颤。
站在不远处的几位国朝老臣,苏威和裴矩,还有窦威窦抗等人,皆是身着上朝穿的官袍,跟着天子来看看情况。
见此情形,苏威和裴矩低声商议了几句,又和窦威等人议论片刻,以苏威领头,一众老臣上前跪倒。
满头白发的老相国苏威面容凄凄地哀叹道:“陛下,老臣等恳请陛下饶恕李静训,为长公主留下一丝血脉吧!她自幼体弱,怎受得了地牢的苦。长公主身前对她最是宠爱,恳请陛下开恩!”
“恳请陛下开恩!”
一众老臣满脸肃然地拜倒求情。
所谓李逆一案究竟怎么回事,这些比鬼都精的老臣怎会不知?
打心底里说,李敏李浑乃是前太师李穆的后人,关陇元勋,与各家各阀沾亲带故。
突然间被打成了逆犯,满门族灭,朝臣们看在眼里,寒在心里。
既然是冤案错案假案,终究不会得人心,终究会有人心里不服气,只是因为皇权高压,无人敢言。
他们倒也不是为李元恺说话,而是为了蒙冤而死的李敏一族,为了他们自己。
窦氏一族深有同感,当皇帝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冤杀功臣满门的时候,他们会在心里深深的怀疑,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王朝,还有拥护的必要吗?
杨广满面铁青,望着一干跪倒的老臣,再看看李元恺,双眼死死鼓瞪。
宇文述皱了下眉头,他知道自己这次已经站在了大部分关陇门阀的对立面,只有抱紧皇帝的大腿,宇文氏才能延续富贵。
宇文述想说什么,却见站在后面的虞世基微微朝他摇头。
虞世基和他都是坚定的抱皇帝大腿派,在揣摩皇帝心思上,虞世基甚至更加高明些,宇文述迟疑了下,没有开口。
杨广怒极而笑,点头连道三个好字,猛地指向地牢,怒喝:“既然你想保她,那好,朕饶恕她,许她不死,但你,必须给朕进去!什么时候朕饶恕你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李元恺神情平静,点点头站起身,垂眸道:“多谢陛下开恩,臣自知有罪,愿意入地牢,绝无怨言!”
杨广面皮狠狠地颤了颤,气得直点头。
李元恺抱着李静训走到苏威裴矩身前,微微一躬身,叹道:“苏相国,裴侍郎,可否劳烦您二位,将静训送到我府上。”
苏威和裴矩相视一眼,苏威又朝杨广看了看,只听皇帝冷哼一声,倒是没有说不许的话。
苏威笑道:“李将军放心,老夫一定亲自送到。”
裴矩也是笑着捋须,看向李元恺的目光里,有一股意蕴难明之意。
苏威招呼人将李静训送到自己的马车上,李元恺朝他二人郑重躬身揖礼,又不经意地和窦威交换了一记眼色,朝杨广拱手后,径直走进光线昏暗的地牢入口。
“朕从今往后,都不想听到世间再有李静训此人!”
杨广冷冷的声音忽地在他身后响起,李元恺脚步顿了下,没有回头。
当日,李元恺就被押入了地牢三层关押。
杨广当场宣布,李静训在牢中病发身故,李元恺因抗旨罪名被下大狱监押,没有期限,没有褫夺爵位官职,没有令有司审查,就只是关押着,严禁任何人探视,严禁任何人与他接触。
宇文述因为揭发李逆有功,恢复许国公的爵位,加开府仪同三司。
李元恺入狱当夜,冯良拿着一封没有加盖宝玺的圣旨来见他。
李元恺打开圣旨一看,原来是一封杨广早已写好的任命诏书。
诏书大意是,征募天下勇士组建十万骁果军,归于备身府统领,李元恺将会是这支大军的最高统帅之一,跟随天子二次征伐高丽。
冯良隔着比他大腿还粗的木头栏杆牢门,叹气道:“陛下让杂家问你,后不后悔?”
李元恺笑了笑,叠起诏书塞还给冯良,坦然地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天子责罚,我安心受过便是。”
李元恺手脚戴着胳膊粗细的铁链条,叮叮咣咣作响,坐回到靠墙的木板榻上。
冯良捏着兰花指叹道:“你呀,杂家就知道你小子嘴硬。放心吧,杂家知道该怎么回禀陛下,会帮你多多美言的。”
李元恺笑着没有说什么。
“对了,陛下还让杂家问你,窦师纶为何会出现你在府上?他是不是为了给你通风报信?”冯良又随口问了一句。
李元恺却是悚然一惊,猛地睁眼,不动声色地道:“窦师纶?”
冯良点点头道:“是啊,陛下知道窦师纶私下去你府上,还觉得十分诧异呢!按窦氏和你的关系,窦氏子弟不应该私下与你有瓜葛!”
李元恺稍微沉吟一会,淡笑道:“冯公不妨回去和陛下这样说,窦师纶是因为窦师武在我麾下听用,听说窦师武在辽东战场受伤,所以想去找我问问是否无恙。可惜那日我还没回府,他扑了个空。陛下也知道窦氏与我不对付,请冯公美言几句,让陛下将窦师武调走。若是今后再领军出征,我可不想见到窦家人。”
冯良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倒是没有多想,谨慎地看看左右,凑近低声道:“杂家提醒你小子,就算在自己府里,也不能乱说话乱做事,有人盯着呢!”
李元恺轻声道:“可是鸣蝉?”
冯良白了他一眼,嘀咕道:“知道还不小心?这些个重臣大将的府里,都有个把陛下的眼线。总之,你小心些。”
李元恺又低声问道:“冯公可知是谁把我府里的情况传入宫的?”
冯良摇摇头,小声道:“陛下接见鸣蝉或是交代鸣蝉做事的时候,向来不准有第三人在场。这些事,杂家可帮不上忙。”
李元恺点点头,拱手道了声谢,又和冯良说了一会,他便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李元恺紧皱眉头靠墙坐下,阴暗的牢房里寂静无声。
他的府里果然还是有鸣蝉的人盯着,并且此人似乎藏的极深。
究竟会是谁?李元恺把侯府里的人一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此事须得尽快通知葛通,让他务必小心!加大排查力度,一定要将那只藏在侯府的蝉揪出来!”
窦师纶去过他府上的事,按照刚才他那般解释的,应该能糊弄过去。
但今后若是再被鸣蝉发现些什么,那可真的危险了,想想都令人后怕。
“不过杨广的鸣蝉也绝对不是什么事都能探听到的,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杨玄感应该是在这次东征的时候动手。”
李元恺心中冷笑,有心人未必不会提防着皇帝这一手布置,特别是关陇门阀小心谨慎了几百年,想要从内部攻破,还是比较困难的。
杨广能将蝉儿安插在别人府里,人家同样会采取反制措施。
至于失之交臂的骁果军统帅职位,李元恺心里没有丝毫惋惜。
这只不过是杨广驾驶着大隋这艘巨舰再一次朝冰山上撞去,除了头破血流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结果。
就算天下大势发生变动,被他打下了高句丽又如何,经过这次折腾,大隋江山所有的矛盾,百姓所有的愤怒,都会被点燃。
大隋一只脚已经跨进了覆没的深渊,再也不可能抽身而退。
李元恺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清明通透。
他现在只需静心等待,等待在合适的时机重返辽东。
唯一令他感到扼腕的,就是印象中完全没有关于李敏家族遭难的记忆,否则的话,说不定可以提前躲避这场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