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渡江深入

  鸭绿水,浩渺的江面上笼罩一层薄纱似的水雾,一只船影从南岸缓缓朝北岸驶去。
  船尾一位戴着斗笠的艄公在摇撸,船头,从船篷里钻出一位身着汉式青色襕袍,头上戴着乌黑幞头,腰间悬一柄长剑,相貌似有几分辽东胡族的特征,但整体气质却偏儒雅的中年男子。
  男子扶剑立于船头,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远处,江北岸隐约可见的大量大大小小的船只,那边似乎一片忙碌景象,有许多兵士正在登船,似要渡江。
  男子名叫乙支文德,他还有一个身份,高句丽驻鸭绿水守将,统掌高句丽五万兵马构筑鸭绿水防线。
  乙支文德在高句丽朝廷上并不起眼,在渊氏家族的光环遮掩下,像他这种不属于渊氏一族的将领更是默默无闻。
  若非大隋天子携大兵压境,像鸭绿水这种深处高句丽腹地的天险之地恐怕永远不会发生战争,鸭绿水守将,也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清闲职位。
  现在情况却有不同,渊氏父子率领高句丽最精锐的大军在北方抵抗大隋,辽河一役,高句丽在东岸折损过半兵马,其余兵马则分散被围困在四城。
  鸭绿水,似乎成了平壤城最后一道防线。
  鸭绿水守将,突然间变成了事关高句丽存亡的最后一根砥柱。
  慌了神的婴阳王高元慌忙从平壤城调集军队冲入鸭绿水守军,交由乙支文德统领。
  其余所剩不多的兵马,则全部归入平壤城中,准备拼死抵抗从海上登陆的来护儿大军。
  高句丽大部分有名望的将军都被渊太祚调到北方,要么战死在辽河,要么就被困在四城,乙支文德成了平壤城最后的希望。
  “将军~还要再靠近吗?那些大隋的军队,已经登船了!”艄公老汉笑呵呵地问道。
  乙支文德微微一笑,轻声道:“继续划,再往前些。”
  艄公老汉应了声,没有多问,船橹摇得越发快了。
  乙支文德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么多大隋兵马,你不怕吗?”
  艄公老汉咧嘴笑道:“不怕!我老汉本就是辽河岸边的渔夫,汉话讲的好,年轻的时候还去过西边的柳城郡。万一被大隋军队盯上了,我就说是辽东的汉人,被你们高句丽人掳来的。”
  乙支文德哈哈大笑数声,点头道:“隋人骄狂,隋朝皇帝做梦都想着恩威并行征服高句丽,只要你服软讨饶,说两句好听的话,他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
  老汉又是嘿嘿笑道:“实在不行,我就告发你,说你是鸭绿水守将,说不定还能得到隋人的赏赐。万一大隋皇帝高兴了,还能封老汉一个官做做。”
  乙支文德笑着摇头,丝毫不恼,说道:“你还是不了解隋人。就算你告发我,只要我投降乞活,隋军不仅不会杀我,还会把我当成贵宾对待。到那时,他们反而会杀了你来向我示好。”
  “这”艄公老汉一阵哑然,悻悻地骂咧道:“这隋人还真是奇怪,既然是死敌,逮住了为何不杀?”
  乙支文德摸摸嘴唇上黑黝黝地一圈短硬黑须,微笑道:“中原汉人讲究以德服人,对于投诚的敌人,他们往往会恩赏相待,以此来显示他们的宽宏和仁义。况且我好歹也是一方守将,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即便落入敌手,也不会被轻易杀死。”
  老汉撇撇嘴,小船已经划到了距离江北岸只有几十丈的地方,大隋军队登船时的嘈杂声和吆喝声,都能清晰听见。
  船上有不少大隋兵卒都发现了他们,可无人会将这两人一小舟放在眼里,还有不少隋军兵卒朝他们吼叫叱骂,朝他们投掷石块驱赶。
  乙支文德面挂微笑镇静自若,纵使有溅起的水花溅到他的青袍上,他也丝毫不以为意,朝艄公老汉一挥手,小舟一拐顺着江流往西南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江面水雾中。
  六月二十二,宇文述统领九军三十万兵马,乘坐大大小小的船只跨过鸭绿水,顺利登陆南岸。
  除了在河中心的两座小岛上,与驻守的高句丽兵士发生两场小规模战斗外,隋军以一种出奇顺利的方式渡过鸭绿水。
  高句丽在鸭绿水南岸的守军一触即溃,慌不择路地朝着南边平壤方向逃去。
  六月二十三,宇文述在南岸整顿兵马,大军朝着平壤开进。
  在几名高句丽俘虏和经常往来辽河两岸的胡商带领下,大隋军队沿着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溪流河谷前进。
  宇文述在行军路线上还是比较谨慎的,不单单听信朝廷的调查,还从高句丽俘虏和胡商嘴里多方比较印证,最后选择了一条较为稳妥的进军路线。
  大军队伍绵延十数里,李元恺所率领的一军三万人走在中后方。
  行军的过程是枯燥的,李元恺骑在青骓马背上,紧皱眉头一言不发,身旁跟着的是做亲卫打扮的北宫岚,除了身材较为瘦弱些,不知道她身份的,倒也瞧不出她是个女子。
  谢科和王君廓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窦师武骑马从前军赶回,一抱拳说道:“将军,宇文总管有令,今日还要再走三十里方可歇息。”
  李元恺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头看了眼已经显露疲惫之色的队伍,沉声道:“天色已晚,若是再走三十里,岂不是到了入夜都无法扎营歇息?我军多携带辎重粮草和军械,负荷沉重,将士们本就辛苦,为何要加急行军?”
  李元恺说着就要驾马上前,自己再亲自去问问。
  窦师武忙苦笑道:“将军还是莫要去了,军令已经传遍全军,无人反对。宇文总管怕是不会听将军的劝谏。”
  王君廓凑上前冷哼道:“这宇文老儿立功心切,想着早日克定平壤城,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哪里肯放慢行军速度,侯爷莫要去自讨没趣!”
  李元恺叹了口气,的确,不管对错,宇文述是绝对不会听他所言的。
  渡过鸭绿水时,李元恺和于仲文建议留下一支兵马驻守南岸渡口,看护船只,确保大军返回时能第一时间渡江。
  宇文述拒绝分兵,说什么进驻平壤城以后,不知道多久才能返回,那些从各处征调来的大小船只用不着放在心上。
  即便到时候撤军,也可以从海上走,乘坐大隋海船风风光光的走。
  李元恺心里暗骂,连平壤城都还没见着,宇文老儿就已经做着进驻平壤的美梦了。
  昨日传来消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人马,将南岸渡口的船烧毁过半,宇文述知道后也不以为意,还嘲笑高句丽人已成丧家之犬,只敢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李元恺却从这处举动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按照他们的情报,驻守鸭绿水的高句丽守军已经全部仓惶南逃,那么这支烧船的队伍又是哪里来的?
  这明显是早已藏好的一支兵马。
  “他们为何只烧毁了一半多的船?而不是全部毁掉?”李元恺忽地充满疑惑地嘀咕一句。
  窦师武王君廓谢科都朝他看来,北宫岚也瞟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么。
  “将军你说什么?”王君廓掏掏耳朵问道。
  李元恺眉头愈紧,沉声道:“我在想,高句丽人既然想毁掉船只,为何只毁一半?”
  三人相视一眼都愣住了,王君廓挠挠头道:“毁掉一半就够了呀,咱们大军三十万,只要不让咱们一次全部渡江,高句丽人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窦师武试探地道:“高句丽人毁掉的都是大船,或许他们认为这样就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李元恺摇摇头,神情凝重:“不对!我总觉得高句丽人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事情或许不像所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不觉得,这鸭绿水渡的也太轻松了些?”
  窦师武想了想道:“鸭绿水的江面比辽河宽,水也更深,但河湾较多,河中心还有岛屿,水势也没有辽河汹涌,再说高句丽只剩五万兵马驻防,必定不敢跟我军硬拼,及时撤走也在常理!”
  王君廓点头表示赞同,李元恺沉吟片刻,又道:“即便如此,如果高句丽守军真的想依托鸭绿水天险阻拦我军的话,还是能给我们造成极大麻烦,绝不会这般容易就让我军跨江。除非高句丽守军根本不打算阻拦我们渡江!或者说,他们不想在鸭绿水与我军死拼!高句丽人设定的决战之处,并不在此!”
  窦师武和王君廓都是陷入沉思,谢科忽地幽幽说了一句:“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李元恺双眸里多了几分慎重和警惕,谢科所言与他想的一致。
  “哒哒~”一阵短促的马蹄声从前方赶来,只见一名传令兵高举一面三角杏黄小令旗,大喝道:“总管有令,前方十里发现南逃敌军,命我各支大军全速前进,追击敌军!”
  传令兵说完,就驾马从一旁跑过,还要去跟后面的两支兵马下达军令。
  “奶奶地~又追?今夜怕是不想给我们睡觉啦!”王君廓气恼地大骂。
  李元恺沉下脸,夹了夹马腹催促青骓稍微跑快一些。
  行军总管的军令谁敢不从,大军在渐渐升起的暮色中疲惫跋涉。
  六月二十五,隋军渡过萨水,进逼平壤城以北八十里处。
  隋军追击高句丽鸭绿水败军,七日之内七战七捷,宇文述放言高句丽将无斗志,兵无战心,不顾将士疲惫,一味催促大军全速追击。
  甚至为了轻装前行,宇文述下令军中丢弃排甲、排枪、戎甲等大批辎重,到了后来,更是让士兵丢弃大部分口粮和马料,只留十日口分,全军再度加快速度朝平壤城进逼!
  这一日刚刚扎营,李元恺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守在帐外的亲兵想要拦住李元恺,被他一把推开,掀开帘帐大步走了进去。
  只见中军大帐内,宇文述和其余七名主将都在,对着一幅高挂的辽东地图指指点点,似乎是在商议军务。
  见李元恺闯进,宇文述说话声顿止,露出不悦之色,于仲文满脸苦笑微微摇摇头,薛世雄有些尴尬地抱拳,其余几人则是神情漠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李元恺强压怒火,他当然知道这是宇文述有意将他排除在外,几次召集全军主将商议都没有通知他。
  李元恺原本也懒得参加,只管听令行事,但是这一次,他实在是觉得事情不对头。
  “末将拜见宇文总管!”李元恺抱拳沉声道。
  宇文述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淡笑道:“李将军来了,请坐吧!”
  李元恺却是没动,顿了下说道:“末将有要事禀告宇文总管!我军连日追击,疲敝不堪,现下军中只剩十日粮草,不知总管有何打算?”
  宇文述不慌不忙地道:“李将军无需多虑,我军距离平壤不过一两日的路程,等拿下了平壤城,自然就有补给。”
  李元恺暗自冷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又道:“不知总管如何保证我军能顺利攻下平壤?”
  宇文述在李元恺咄咄逼人的注视下有些恼怒,自信满满地哼道:“数日前,来护儿将军在浿水大破高句丽军,想必此刻已经抵近到平壤城下,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我大军其后接应,城池焉有不破的道理?”
  “宇文总管可有想过,此消息已过去近十日,来护儿将军那边到现在都没新的情况传来,万一出现意外,南北夹击呼应之策不成,我军岂不是成了孤军深入?加上粮草难以为继,一旦不能短时间内攻破平壤城,岂不是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李元恺毫不客气地逼问道。
  宇文述大为恼怒,呼哧一声站起来喝叱道:“李元恺!你休要胡言乱语动摇我军心!否则本帅定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李元恺可不吃他这套威胁之词,冷冷地道:“还请宇文总管给末将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安三军之心!否则,末将请求总管下令,我军即刻掉头返回,在粮草耗尽之前回到鸭绿水北岸!请宇文总管不要为了争功,置三十万大军性命不顾!”
  宇文述气得直哆嗦,指着李元恺喝骂道:“一派胡言!敌军数万残兵就在我军前头,如何能不追?”
  李元恺也怒眼大喝:“你怎知这不是诱敌之计?如今大军孤军深入,十日之后,粮草耗尽,三十万大军吃什么?你不过是怕来护儿将军先你一步攻入平壤城,抢了你的首功!”
  “李元恺!你放肆!”宇文述勃然大怒,须发皆张,“左右!将此咆哮帐前的狂徒拿下!”
  几名亲兵大喝一声就冲进来朝李元恺扑去,李元恺轻蔑一笑弹起脚“嘭嘭”几声,将那几名亲兵踢翻在地。
  “反了!反了!李元恺你敢造反不成?”宇文述哐啷一声拔出佩剑。
  于仲文和薛世雄赶紧上前拦住,于仲文连声劝道:“宇文总管莫要动怒!莫要动怒!”
  薛世雄也拦在李元恺身前苦劝道:“李将军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宇文述脸色阴沉至极,厉声道:“李元恺!你忘了临行前陛下是如何吩咐的?若是你再敢质疑本帅用兵,本帅就先斩你祭旗,再夺平壤不迟!”
  李元恺捏紧腰间的敛锋刀,微眯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冷的紫芒,毫不退缩地冷喝道:“就算拼一个抗旨的罪名,你今天也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么撤军,要么就等到来护儿那边有了消息再说!你贪功找死,可别连累了全军将士!”
  宇文述狂怒不已,一脚踹翻案几,不顾于仲文死死将他抱住,就要提着剑冲上来。
  辛世雄张谨赵孝才等将站起身面面相觑,他们与李元恺倒是没什么交情,但事情闹大对谁也不好。
  他们倒不是怕宇文述拿剑砍伤了李元恺,而是怕李元恺冲动之下暴揍一顿宇文述,谁知道到时候天子发了火,会不会连累到他们。
  一时间,众将倒是将宇文述团团围住,苦言相劝着。
  僵持之中,宇文述手下的一名心腹斥候统领跑进大帐,看着混乱的场面愣了愣,然后赶紧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总管,高句丽将军,鸭绿水守将乙支文德前来请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