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攻不下

  辽河之役最终以大隋胜利而告终,卫玄统管的前军右路大军开始朝着新武城和辽东城快速推进。
  不过不管是负责指挥辽河之役的左帅宇文述,还是天子杨广,对此役付出的惨重伤亡绝口不提,宇文述要以东岸大捷为由大肆宣扬庆贺,得到了杨广的默许。
  天子的观风行殿中,宇文述夸夸其谈,大力表扬在强渡辽河中表现优异的罗艺等将,力图突出在他的指挥下,辽河之役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鱼俱罗实在听不下去,出言讽刺道:“若无李元恺急行奔袭,绕道敌军大营后方,焉有你宇文大将军今日站在辽河东岸高谈阔论?”
  宇文述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道:“鱼将军此言差矣!李元恺率军突袭固然有功,但至多只能算奇兵,所谓正合奇胜,若无我大军正面强攻牵制高句丽大军,李元恺焉有机会冲击敌营?鱼将军将制胜之功强加在李元恺身上,岂不是置我左路其他兵团奋勇杀敌的兵将于不顾?有失偏颇了!”
  “你”鱼俱罗气得发笑,真想大骂宇文老儿厚颜无耻,他竟然还有脸提什么正面强攻?
  那简直就是拿大隋将士的性命去填辽河!靠着每日以数万计的伤亡去支撑!
  一场决策失败的渡河战役,硬是被宇文述冠以泼天大胜的名目,真是可耻至极!
  鱼俱罗酝酿了一下反击的话语,刚要开口,杨广轻咳一声,淡淡地道:“两位爱卿无须争执,此战获胜,全赖宇文卿家指挥调度有方,前军左路将士用命,当然,李元恺率军奇袭高句丽身后,造成敌营混乱,也是功不可没。”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李元恺神情淡然地和鱼俱罗于仲文等将站在一起,宇文述身边则是罗艺、辛世雄、薛世雄、荆元恒等将。
  杨广顿了下,朝罗艺望去,和颜笑道:“听闻罗将军是第一个踏上东岸的将领?”
  罗艺忙跨出一步,躬身揖礼道:“托陛下洪福,宇文元帅信任,末将抢建浮桥率先抵达东岸,与高句丽守军展开厮杀!”
  杨广点头赞道:“罗将军真勇将也!回去好生歇息一番,朕期望你在辽东战场上再添新功!”
  “末将一定不负陛下所望!”罗艺单膝跪地沉声大喝。
  “左路大军的将士们都辛苦了!宇文卿家,好好整顿兵马,歇息五日,然后随朕摆驾辽东城!”杨广起身面朝南边大手一挥,雄心昂扬意气风发。
  “臣等遵旨!”
  散帐之后,众将各自退去,宇文述直接带着罗艺等人走了,薛世雄倒是落后几步,朝李元恺颔首致意。
  望着宇文述在一帮左路主将的簇拥下离开,鱼俱罗悻悻地道:“陛下好没道理,此役能够获胜,你居功至伟,人人心知肚明,陛下却只字不提,还故意拔高宇文述和罗艺的功劳,真是岂有此理!”
  李元恺淡笑道:“鱼将军不用为我抱打不平,获胜的功劳是全军将士的,岂是我李元恺一人能吞下的?管别人怎么说,只要我大军顺利跨过辽河,多保住一些大隋儿郎的性命,就足够了!”
  于仲文轻言感叹道:“李少将军年岁虽轻,这气度却着实不凡呀!天子捧高宇文述和罗艺,不是说心里不明白李将军的功劳,而是有意淡化处理。李将军毕竟是宇文述麾下将领,而宇文述又是陛下钦点的副帅,强渡之策也是经过陛下点头,若是否定了宇文述的功劳,岂不是否定了陛下自己?那样,李少将军在左路军里也不好立足啊!老鱼,你还没有人家看得清楚,学着点!”
  鱼俱罗翻了个白眼,忿忿地道:“要我说,你就应该调来咱们右路卫老将军麾下,咱们弟兄几个并肩杀敌那才痛快!”
  这下轮到于仲文翻白眼了,这鱼俱罗说话口无遮拦,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将了,跟一个少年后起之秀称兄道弟,成何体统?
  大隋的军方势力向来分成两拨,一拨以观王杨雄为首,一拨以宇文述为首。
  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他们这一拨集合了众多国朝老将,都是赫赫有名为大隋立下过汗马功劳,李元恺凭借自己的本事也获得老将军们的认可和接纳。
  但那更多的是出于对晚辈的欣赏,像鱼俱罗这种不讲礼法不论长幼的家伙,可着实是个异类。
  李元恺连忙拱手连道不敢,鱼俱罗在五原郡待久了,沾染了突厥人的习性,他不讲规矩其他老将军们不会怪他。
  但李元恺可不能没有分寸,毕竟他是晚辈。
  说笑了几句,鱼俱罗和于仲文告辞离开,他们还要调集兵马往辽东城进发,接应先行一步的卫玄老将军。
  接下来攻打辽东城的战役,将交给前军右路去完成。
  离开天子行营,王君廓谢科沈光和窦师武四人在行营门口等候,叫上他们,一同返回第七军驻地休整。
  “侯爷!咱可是都听说了,天子夸奖了宇文述和罗艺,唯独不提侯爷?是何道理?”王君廓性子急,气愤不已地抱怨道。
  除了将冷酷进行到底的谢科外,沈光和窦师武也是一脸愤懑。
  李元恺瞥了眼王君廓吊着的一支胳膊,淡淡地道:“论功行赏天子自有分寸,哪里轮得到你聒噪?哼~受了渊盖苏文一矛还堵不了你的嘴,再多废话,我就将你调去辎重营,烧火做饭!”
  沈光噗嗤一声笑:“王大胡子做的饭,喂狗都嫌难吃!我宁可饿死!”
  王君廓怒瞪一眼他,又缩着脖子嘟囔道:“卑职还不是为侯爷鸣不平!要不是咱们率军辗转几百里,掏了高句丽大营的窝子,他宇文述能轻易率军登岸吗?还有那个罗艺,他还有脸自称第一个踏上东岸?他率领的第三军拼光了三次,全军上下补员三次之多呀!他哪里是打仗,简直是逼着手下兵士去送死!听说他拎着刀堵在浮桥西岸头,只要有人敢后退,他就一刀将人杀了!此人心性残忍狠毒,着实可怕!”
  李元恺跨上青骓马,叹了口气道:“行了,多说无用,只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传令全军弟兄,休整五日,随天子圣驾兵进辽东城!”
  “谨遵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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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自己的营帐,掀开帘子一瞧,作亲兵打扮的北宫岚正在收拾木榻褥子,几样饭食也已经摆好。
  “怎么样?这几日没人怀疑你的身份吧?”
  随口笑问了一句,李元恺脱掉革靴,身上的明光铠靠他一人却不好得脱掉。
  “过来帮我解一下背后的扣子!”李元恺反手够不着,只好求助于人。
  北宫岚犹豫了下,还是默默过来站在李元恺身后,帮他脱掉铠甲。
  活动了一下身子,只感觉轻松了许多,李元恺抓起一张羊肉胡饼大口嚼起来,含糊不清地道:“别老冷着个脸嘛!不就是上次没带你一起行动,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盆子里有一腿炙烤得焦黄的羊肉,李元恺摸摸身上没有趁手的刀子和匕首,朝北宫岚伸手笑道:“把你的短刃借我用用!”
  “嗖”地一声,那把刻着岚字的锋利匕首射来,正好扎在羊腿肉上。
  李元恺怪叫一声,拔出匕首剔下羊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口流油,呵呵笑道:“你看,还在赌气是不是?来来,一起吃点,这肉烤得还不错!嗯嗯~好像不是辎重营里那帮伙夫烤得,他们没这么好的火候”
  “哼~”坐在一旁胡凳上默默吃着羊肉胡饼的北宫岚冷哼一声。
  李元恺看看她,又看看盆子里的羊腿肉,惊讶道:“这是你烤的?”
  北宫岚还是冷哼。
  “呵呵,怪不得,这手艺都快赶上我啦!”
  李元恺倒也不尴尬,笑呵呵地继续剔肉吃。
  大帐里安静了一会,只听北宫岚冷冷地话音响起:“打仗我不会,骑马杀人,你手下那几个蠢材未必及得上我!下次,我要跟你一起行动!”
  李元恺啃光一整条羊腿,摸着胀鼓鼓的肚皮倒在榻上,懒懒地道:“随你吧,打仗杀人跟你平时的杀人可是两码子事,你要是不嫌脏不怕累,尽管跟着来好了”
  北宫岚眼眸一喜,又迅速平静下去,踌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骑术上倒是没问题,只是我从未用过长兵器,在马上你说我该用什么好?枪?矛?剑?”
  北宫岚把弄着薄薄的铁盔,对于自己即将亲身踏足战场还是有些忐忑。
  她也算是杀人无数,但行军打仗毕竟是男子的事情,她即便再刚强,一想到要在战场上与一帮军汉厮杀搏命,心里隐隐兴奋的同时,更多的还是惴惴不安。
  渡河大战的时候,她偷偷跑到西岸高岗上远远的看过,铺天盖地的大隋将士聚集在西岸边,在辽河河面上与高句丽人展开惨烈厮杀,那种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北宫部族不过千余人,而这里的大隋兵马有多少?
  听李元恺说,有上百万之多!
  北宫岚对于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少毫无概念,只觉得全天下的汉人恐怕都汇聚在此了。
  这就是大隋皇帝的权威?
  北宫岚第一次对于中原王朝的强盛有了清晰的认识,心底竟然隐隐深处畏惧和臣服之感。
  思绪纷乱了好半天,却没有听见李元恺的回答声,北宫岚蹙眉望去,只见李元恺早已倒在榻上呼呼沉睡过去。
  北宫岚气恼地想要起身踹他一脚,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踹下去。
  从盆子里拿起那柄油腻腻的匕首,北宫岚眼眸闪烁幽光,盯着睡熟的李元恺看了好一会,神情似乎有些复杂,摇摇头自嘲般地苦笑了下,默默将饭食收拾好端出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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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底,天子车驾在大军的卫护下来到辽东城西。
  此时距离大隋军队围困辽东城已有近十日,卫玄率领右路大军每日猛攻四门城楼,却还是拿不下这座辽东坚城。
  大军推进再一次受阻,杨广怒不可遏,驾临右军大营,将右军将帅骂得狗血淋头。
  “陛下,辽东城城墙高大坚固,前番退走的高句丽大军全数退入城中,又有渊氏父子的坐镇指挥,城中军民齐心守城,短时间内想要攻破,不是那么容易的!”
  老相国苏威见卫玄被骂得抬不起头,苦笑着说句公道话。
  杨广冷哼道:“朕亲率天兵降临,志在一举荡平辽东,岂能被一座小小的城池所阻拦?等城中粮草耗尽,看高句丽人拿什么抗拒天威!”
  苏威犹豫了下,低声道:“陛下,据战前得到的消息,高句丽人在辽东城贮藏大量粮草,早已做好长期困守的准备!若围城,恐怕要一两月后才看得到成效”
  杨广一滞,脸上涌出怒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该怎么办?”
  观风行殿内一片安静,众大臣将帅皆是低着头,没人能回答皇帝的问题,也没人敢回答。
  卫玄迟疑了下,躬身抱拳沉声道:“陛下,其实之前未必没有机会拿下辽东城。只是每每我大隋勇健攀上城头,高句丽人抵挡不住的时候,就会声扬投降。碍于陛下诏令,前线将士往往不敢继续厮杀,可是等我军撤退,回禀陛下以后,高句丽人又会再度将支离破碎的防守组织起来。如此往返,我军士气大丧”
  “嘭~”地一声,杨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怒喝道:“卫文升!你的意思,是朕的旨意阻碍了你们攻城?辽东城攻不下来,是朕的罪过?”
  卫玄当即单膝跪地,大呼不敢,一众右军主将也跟着他跪倒。
  鱼俱罗不服气地还想嚷嚷,李元恺偷偷在背后踢了他屁股一脚,鱼俱罗回头瞪了他一眼,一脸憋屈地忍住没有说话。
  李元恺也是暗暗苦笑,这个荒唐的诏令他也听说了,杨广强硬要求攻城将士,一旦高句丽人投降,就要停止攻城,好言安抚,表达大隋愿意接纳他们的投诚之意。
  高句丽人尝到了甜头,每当抵抗不住的时候,就嚷嚷着要投降,搞得攻城将士打也不行,不打也不行。
  等到隋军一退,高句丽人重整旗鼓,从容有序地又开始组织防守。
  如此反复,白白牺牲了大隋将士的命,却连辽东城的皮都没打下来,攻城大军的士气不低落才怪!
  李元恺瞟了眼还在生闷气的杨广,暗骂这家伙混蛋,咱要是高句丽人,面对如此攻城的隋军,怕也得笑死。
  这大隋军队莫非全都被驴踢了脑袋,明明可以强攻打下来,却偏偏要人投降?
  难道只有投降来的胜利才叫胜利?
  说到底,都是杨广心里惦记的“圣天子出征有征无战”的心思在作祟,辽东城打不下来,罪过当然要算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