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薛道衡之死 二
杨广拍案厉喝一声,李元恺和苏威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叩首,李元恺焦急地喊道:“陛下!薛公罪不至死,万不可如此啊!”
苏威苦苦哀求道:“陛下,玄卿公乃朝廷元老,德高望重,若杀之,恐失百官人心!”
杨广怒极而笑,抓起一方砚台狠狠地从御座高台上摔下来,砚台砸到二人身前的地面断成两截,墨汁溅得满地都是,连二人衣袍都沾染了几团乌黑。
“谁再为薛道衡说话,朕视其同罪!”杨广满面红怒地厉声道。
李元恺和苏威相视苦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跪地叩首表明态度。
就在杨广愤怒地要再次下令拿下薛道衡时,大殿门口传来一声老迈却不失雄劲的大喝声。
“陛下!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观王杨雄和长公主杨丽华联袂而来。
杨雄年逾古稀,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值守殿门口的几名禁卫将士想要上前阻拦,杨雄虎目一瞪,顿时一个个吓得往后退,但又不敢就这么放他们进去。
杨雄乃宗室老臣,又常年带兵,一身虎威岂是寻常人能抵。
苏威见此二人到来,脸上再度涌出些喜意。
李元恺暗暗松了口气,眼下恐怕也只有老王爷和长公主能劝住杨广了。
“有请观王与长公主进殿!”杨广怒火稍敛,阴沉着脸色高声喝道。
杨雄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禁卫将士,和杨丽华一起匆匆入殿。
“来人,为老王爷赐座!皇姐病体未愈,一并赐座!”
冯良赶紧招呼两个小太监抱着绣墩亲自送到跟前。
“多谢陛下!”杨雄和杨丽华谢礼过后各自落座。
杨丽华气色不大好,虽然施了粉黛,依旧掩饰不住她面上的病色,时不时地攥住一块绣帕掩嘴低声咳嗽。
李元恺和苏威还跪在地上,李元恺侧头偷瞟一眼,只见杨雄和杨丽华皆是朝他轻轻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李元恺心中苦笑,这一次为薛道衡求情,着实惹恼了杨广,但却赢得了大多数朝臣的心,大部分官员都知道薛道衡不能杀,不该杀,只是敢站出来说话的没几个。
他自个儿站出来了,先不管有没有用,朝廷百官看在眼里,心中都会默默送出一份敬意。
只是李元恺决意上殿为薛道衡求情之前,哪里顾得上想太多,不管如何,薛道衡是薛收的父亲,光凭他和薛收的交情,就不能坐视薛老头被砍了脑袋。
苏威也是一把年纪了,跪在地上着实辛苦,李元恺发觉他的身子微微发颤,花白的两鬓渗出汗珠,依旧在咬牙坚持着。
李元恺突然对苏威有了全新的认识,朝中都说他胆小懦弱,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擅于逢迎君王。
这些的确是苏威为官多年的特点,但这老头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明白朝中哪些事情可以不问不管,哪些事情是底线不可越过。
当年杀高熲宇文弼贺若弼三人时,朝中老臣有几个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一向不会忤逆帝王的苏威反而是挺身而出为其求情,还劝告天子莫要继续再大兴劳役,应该给予天下百姓修生养息的时间,因此触怒杨广招至罢黜之祸。
这两年苏威官复原职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几乎没听过他在皇帝面前说句反驳的话,没想到这一次皇帝要杀薛道衡,又是苏威站了出来。
殿内安静了片刻,杨雄长叹一声道:“陛下,玄卿公乃从龙元老,光论这一点,陛下就饶恕他吧!免掉他的官职,让其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吧~”
杨丽华轻咳两声,语气虚弱地低声道:“陛下,薛公是看着你我从小长大的,对大隋忠心耿耿。他老了,说话难免不中听,但绝无不敬之意,姐姐求你最后宽恕他一次吧!”
老王爷和长公主进殿求见,本身就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杨广沉着脸不说话,低垂着眼皮让人猜不透此刻他心中所想。
一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开口发话,裴蕴四下里一瞟,干咳一声,幽幽地道:“薛道衡恃才而骄,更是倚仗元老身份对陛下指手画脚,对朝政非议颇多,常常推测些莫须有的恶果在国家和陛下身上,妄自揣测祸端,其心不轨,不可不严惩呀!”
杨雄重重地怒哼一声,瞪着他喝道:“一派胡言!玄卿公公忠体国,所奏所言哪一句不是针砭时弊,以劝导陛下施行仁政为主?纵使他有时言辞过激,但为人臣者若不能直言君过,与小人何异?裴大夫身具监察百官之职,不去揪出那些真正的国朝蛀虫,却整日盯着朝堂争权夺利,盯着一众老臣百般诘难,是何道理?”
老王爷的质问声音雄浑掷地有声,裴蕴当即变了脸色,恼羞成怒般颤声喝道:“观王怎能如此污蔑于我?薛道衡的罪状人尽皆知,我既身为御史大夫,就是要将其揭露,绝无半点故意刁难之心!”
杨雄不屑地冷哼一声:“是不是借机邀宠献媚,裴大夫自己心里明白!”
裴蕴气得直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哭诉道:“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观王之言污损老臣声誉,玷污了老臣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忠心!”
杨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好了,今日是论薛道衡之罪,莫要牵扯其他,观王和裴大夫不许再起争执!”
裴蕴故作可怜委屈地道了声遵旨,杨雄轻哼一声撇过头懒得再瞧他。
杨广思量片刻,将殿中一干人的神情尽皆望在眼里,漠然地道:“既然观王和长公主求情,朕就暂且先将薛道衡罢官免职,令其禁足府中思过,无旨不得外出,也不准任何人前往薛府探视。令大理寺会同御史台调查薛道衡之罪,而后朕再做定夺!”
听前半段,一众为薛道衡求情的人都露出欣喜之色,可是突然间又听到杨广最后一句,还要令有司调查其罪,这分明就是陛下杀心不改,只是想行缓兵之计。
杨雄当即起身拱手还要说话,杨广摆摆手冷冷地道:“就这样吧,朕乏了,众卿退下!”
说罢,杨广起身走下御台,带着冯良径直往东上阁而去。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裴矩长叹一声:“诸公,我等还是先送玄卿公回府吧,待过两日陛下气消了些,说不定事情还能出现转机。”
杨雄叹息着将薛道衡搀扶起,沉声道:“裴侍郎所言不错,玄卿公,先回府吧,莫要多想什么,我等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你求情!”
薛道衡满脸死灰,朝众人拱手揖礼,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本不怕死,若是能以他的死让陛下重开言路,让陛下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只是诸多老友同僚不惜担风险触怒帝王为他求情,就算他不怕死,也要为他们考虑考虑。
苏威两腿跪得发麻,颤巍巍地起不了身,李元恺忙过去扶住他,低声道:“苏相国辛苦了!”
苏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佝偻着腰身使劲搓揉着膝盖,苦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宇文述和虞世基裴蕴三人快步离开大业殿,杨雄搀着薛道衡,离开大殿前,薛道衡满眼复杂地看着李元恺,叹道:“老夫不是要谢你为我求情,而是谢你小小年纪便心存公义!心中有公义之人,应该不会恶到哪里去!之前,是老夫误会你了,伯褒此生能与你结为朋友,或许是他的福分!”
薛道衡深深地望了李元恺一眼,沧桑的目光中似乎包含了许多深意。
李元恺只觉他的目光直透自己的肺腑,似乎将他心中的秘密看个透彻,浑身一凛,赶紧长揖一礼:“薛公言重了!晚辈愧不敢当!”
薛道衡微微一笑,声音极低地道:“伯褒性子执拗,今后有劳你多照顾他一二。有伯褒在,河东薛氏始终会记得你的恩情。”
说完,薛道衡低下头和杨雄等人缓缓走出大殿。
李元恺愣了一下,总觉得薛道衡最后说的话别有深意,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明白。
“咳咳~~”
杨丽华走到他身边,面有疲惫之色,李元恺忙回过神关切地询问了一下。
杨丽华欣慰地轻声道:“今日的事你做的很对,什么时候该站出来表明态度,这很重要。你放心,陛下不会真的生你的气。”
李元恺点点头,苦笑道:“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薛公遭难。”
杨丽华点点头,叮嘱道:“陛下还在气头上,你不要再去触霉头。我和老王爷回去商量一番,你莫要轻举妄动。”
李元恺点点头,将他们一行送出大业门,然后又匆匆赶回后宫,他今日的差事可还没结束呢。
等到大殿四周安静下来,恢复空荡的时候,忽地,一个人影又从大业门拐了进来,一溜烟地朝东上阁跑去,瞧那背影,竟然是去而复返的御史大夫裴蕴。
半个时辰以后,裴蕴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离开东上阁,出大业门的时候,突然又被一人拦住。
裴蕴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是裴矩后,才笑道:“弘大,何故在此等候?”
裴矩紧紧逼视着他,一脸愠色地低喝道:“薛道衡已经罢黜,再无启用的可能,你又何必落井下石,非要置人于死地?”
裴蕴脸色一变,有些恼怒似地狡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陛下要如何处置,岂是我能决定的?”
裴矩冷笑道:“你不知道?那我问你,刚才你去东上阁作何?是不是去向陛下献策尽早除掉薛道衡?”
裴蕴脸色有些难看,狠狠一甩袖袍:“没有!你不要诬陷于我!薛道衡死不死,与我何干!哼~”
裴蕴绕过裴矩,脚步匆匆地出宫而去。
裴矩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隔着宫门远眺了一下大业殿的方向,忧心忡忡地呢喃道:“陛下若杀薛道衡,与朝臣之间的隔阂将会越来越大。君不惜臣命,臣不信君王,长此下去,绝非社稷之福啊!”——
李元恺下了值以后匆匆赶回安业坊,特地绕去薛府看了眼,只见府宅大门紧闭,一队禁军将士披甲挎刀严阵以待。
杨广下了禁足令,又派禁军看守,无人敢靠近薛府半步,更别说进府去探望一下薛道衡。
李元恺也没有办法,只得先回侯府再说,等明日去找观王和长公主商议救援之事。
不过李元恺留了个心眼,他让门房小厮常兴偷偷溜到薛府门前监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即刻回报。
常兴伶俐机敏,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
翌日天刚蒙蒙亮,李元恺还窝在床榻上熟睡,忽地被一阵焦急的呼唤声惊醒。
睡在外间的瑾娘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走进来,嘟嘴抱怨道:“侯爷,常兴一大早就在院子外叫您呢!”
李元恺心中一紧,连鞋袜都顾不得穿,赤着膀子光脚冲出屋,只见常兴在院门外满脸着急地招手。
“何事?”
常兴气喘吁吁地急道:“侯爷不好啦!刚刚有不少兵士进入薛府,我瞅着情况不对头,赶紧跑来禀告!噢对了,那些兵的衣甲和先前守在薛府外面的人一样,领头的看着像个将军,架子很大!”
李元恺吸了口气惊骇不已,大清早的就有禁军围了薛府,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这件事不要声张!”
常兴“诶”了一声,作揖告退,盯了一宿眼睛都熬红了,他可得回去补上一觉。
李元恺稍一思量,一边派人赶去公主府和观王府通知,一边穿上袍服,想了想连佩刀都没带,也没带随从,骑上青骓马就朝薛府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