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秋浦县城

  一场绵绵春雨让位于大江东岸的宣城郡笼罩在朦胧水雾中,阳春三月的光景暂时看不到了。
  两辆不起眼的马车碾压着泥泞官道上的水洼,一前一后驶到了秋浦县城外。
  不足两丈高的城墙上爬满青苔,青石砖上依稀可见斑驳刀劈箭划的累累痕迹。
  不管在三国时代还是在晋室南渡南北纷乱的三百年里,这座临近大江南畔的小城,都是兵家争夺的要地,是北上南下的桥头堡。
  马车在小城门洞前停下,淅沥沥的春雨落在单薄的车厢顶上咚咚作响,许敬宗探出脑袋,遮了遮头顶雨水,对那个懒洋洋从门洞里走出来的县城兵丁大声喊道:“还未到宵禁之时,怎么就把城门关了?劳烦打开,我们要进城投宿!”
  那斜挎长刀歪戴铁盔,穿着一身老旧薄甲的城门兵丁斜眼瞟了瞟许敬宗,嗤笑一声道:“哟~听这口音,北边来的?”
  许敬宗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洛阳口音的余杭话,得意笑道:“也是咱南边人,在天子脚下做点小生意!”
  兵丁提了提松松垮垮的裤带,大喇喇地懒声道:“不管你打哪来,想要进城,得有文书!”
  许敬宗忙陪着笑递上一张官府文牒道:“有有有,兵爷请看!”
  那兵丁接过来翻开瞅了一眼,合拢扔还给许敬宗,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不是这个!这个不管用!”
  许敬宗手忙脚乱地接下文牒,小心拭去上面的水渍,被兵丁的恶劣态度搞得有些恼火,一瞪眼睛喝道:“你瞧清楚!这可是洛阳县府开具的通行过所,我们一路走来都有各地关防的印信!有这封过所,可以通行大隋天下,怎么到了你这秋浦县就不管用?”
  那兵丁一抹脸上的雨水,冷笑一声凶神恶煞地瞪眼:“说不管用,就是不管用!到了我们秋浦县,就要执行这里的规矩!”
  许敬宗气得一哆嗦,一个小小的县城守卒竟敢如此无礼,强忍怒火没好气地喝道:“那你说,要什么文书才管用!”
  兵丁嘿嘿笑道:“你这外乡人想进城,必须得有乡老里长开具的凭信,或者嘛,你能在县府找到作保之人!否则的话,打哪来就打哪回去!”
  许敬宗一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里的规矩,从未听说过!
  在这大隋江山行走,官府开具的过所凭证进不了城,反而要去找当地乡绅开什么凭信?
  许敬宗当即气恼地探出半个身子,趴在车窗沿上大怒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有官府正儿八经的过所文书,凭什么不让我进城?这还是不是大隋的天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兵丁一扭头冷冷地盯着许敬宗,冷笑道:“哟~还是个敢叫唤嚷嚷的!弟兄们都出来瞧瞧,有个不长眼的敢跑到咱们秋浦县来撒野!”
  一阵窸窣响动后,门洞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十多名兵丁爬起身围拢过来,将马车围住。
  这伙县城兵卒杀气腾腾满脸不怀好意,望着两辆马车眼中尽是贪婪之色,瞧他们一个个衣甲不整,扛着刀勾肩搭背的样子,哪里像是县城兵丁,倒像是一伙杀人越货的绿林响马!
  许敬宗睁大眼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伙人的凶狠神情着实吓到了他。
  李元恺掀起窗帘,透过缝隙看了看四周情况,微微凝眼低声道:“莫起冲突,先离开再说!”
  许敬宗干笑两声,四下里拱拱手,赔笑讨好道:“误会误会,小人怎敢冲撞了各位兵爷!小人这就回去,等托人办好了凭信再来!抱歉抱歉~”
  一边赔礼,许敬宗赶紧扯了扯缰绳,紧张地拿起马鞭抽了几下,小声地吆喝几句,调转马车原道又回去。
  好在那伙神情不善的兵丁也没有过多阻拦,放他们离开,先前那领头的瞅着两辆马车远去,狠狠地一口浓痰吐在泥洼里,骂骂咧咧:“敢到秋浦县撒野,瞎了你的狗眼!什么东西!”
  顶风冒雨回到秋浦县以东十里处,昨晚歇脚的那间山脚客舍,已是到了傍晚之时。
  雨势渐大,道路上到处都是泥洼水坑,泥沼陷车轮,李元恺几人好几次都下来推车,颇为辛苦才回到客舍内。
  客舍虽然简陋了些,但却是秋浦城外方圆十里唯一能歇脚的地方。
  弄得满身泥垢的许敬宗忿忿大骂道:“那些狗东西竟敢刁难我们!气死我了!我许延族横行洛阳,还从未有被人拦着连个县城都进不去的时候!”
  客舍店主,一个满身带着鱼腥味,身材粗壮结实的黑脸汉子端着一盆热水送来,闻言撇嘴冷哼,用一口晦涩难懂的方言冷笑道:“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你们出去打听打听,这些年敢在秋浦县闹事的,哪个有好下场!砍脑袋那都算轻的哩!”
  李元恺和周二平根本听不懂店主汉子说啥,只有沈光和许敬宗勉强能与他正常交流。
  许敬宗一愣一愣地想了几个弯弯才听明白店主汉子的话,气愤不已地怒道:“这秋浦县难道还没了王法?”
  沈光掏出一块碎银塞进店主汉子的手里,拱手笑道:“这位老兄,待会劳烦为我们做一桌热饭菜,剩下的钱老兄打些酒喝!秋浦县的事,还请老兄多为我们讲讲!”
  沈光的吴兴口音顿时拉近了和店主汉子的距离,店主汉子嘿嘿笑着将碎银块塞进怀里:“好说好说!饭菜我那婆娘弄着嘞,一会就好!刚从大江里捞的江鱼,可鲜喽!”
  店主汉子当即就盘腿坐下,神秘兮兮地:“其实你们说要去秋浦县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碰一鼻子灰,没准还得回来!你们这些外乡人,是不知道这秋浦县,邪门的很呐!”
  李元恺学过突厥语和契丹话,这些年也没少听奇奇怪怪的口音方言,努力倾听一阵子后,连猜带蒙倒也将店主汉子的话听得七八分明白。
  只是苦了周二平,作为一个地道的齐郡人,听这种浓重的江南口音,无异于一件十分痛苦折磨的事。
  许敬宗有些幽怨地嘟囔道:“既然知道我们进不去这秋浦县,你为何不早说?还累得我们白跑一趟?”
  店主汉子瞪眼睛笑道:“我说了你们也得信呐!不让你们去试试,你们这些外乡人会信我的话?”
  李元恺瞪了许敬宗一样,这厮嘟嘟囔囔哼了哼。
  店主汉子笑道:“其实也算不得刁难你们!这些年外乡人进秋浦县,都是这个规矩!没有乡老里长的担保凭信,就算你进得了皇宫,也进不了秋浦县城!”
  李元恺笑道:“店主大哥可曾进过县城?”
  店主汉子摇摇头咂嘴道:“我跟婆娘在这住了五年,愣是没进过!”
  “大哥不是本地人吗?”
  店主汉子笑道:“我是同安人,与这宣城郡隔着一条大江,就在江西岸那头!前些年光景不好,地里遭了蝗灾,又连年大水,听说秋浦县收拢安置了不少流民,就跟着跑了过来。起初呢,这秋浦县的确愿意接纳流民,还在城外设置了安置点,搭建粥棚。没隔几日,县府官员说要从流民中挑选一批身强力壮者,我也被选中。原先呢,我还以为官府要组织人手开荒垦田,谁知道后来嘿~你们猜怎么着?”
  店主汉子故意卖了个关子,许敬宗急赤白咧地喝道:“赶紧说呀!后来咋啦?”
  店主汉子嘿嘿笑道:“县府官员将我们一批人集中起来,估摸着得有三四百号精壮汉子,没有让我们去垦田,而是教我们信什么白莲佛母!你们说稀不稀奇?可笑不可笑?”
  李元恺不动声色,许敬宗三人都是大吃一惊,许敬宗睁大眼满脸不敢相信地呢喃道:“你是说,官府带领你们信奉白莲圣佛?”
  店主汉子点点头:“是啊!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县官不给流民种田,反倒是教人磕头拜佛!嘿嘿~不过这秋浦县倒是财大气粗,养活着数千流民,从来不差钱粮!每隔一段日子,就有几百辆马车驮着粮食入城!”
  店主汉子咂嘴称奇,李元恺笑道:“有饭吃,又不用干活,大哥当初为何不留下?”
  店主汉子似乎回想起当初流民聚集时的情形,有些畏惧地小声道:“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这心里害怕,不踏实呀!除了每日教我们念经打坐拜佛,还有一群白衣僧教授我们练武,管的可严了,每日不完成任务就不给饭吃,还会挨揍!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剃了头穿上白衣做了僧人,凡是成了白衣僧的人都会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跟我一起逃难过来的两个同乡也剃了光头,成日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圣佛临身,刀枪不入,白莲净世,普度众生神叨叨的,没一个正常人!他娘的,那会我刚娶了媳妇连儿子都没生下,只想逃到这边混口饭吃,他们却要我剃光头念经,我才不干哩!”
  李元恺笑道:“大哥是如何逃出来的?”
  店主汉子咧嘴笑道:“以前我在雷池大湖打过几年鱼,熟识水性。有一次白衣僧要带我们过江,我就假装失足跌落水中,又游回岸边,他们或许是以为我死了,没有多管。正好那会我婆娘也从同安逃了过来,我俩一合计,反正回去也没活路,干脆先留下,就在江边靠着打鱼活了下来,又在这山道旁搭建几间屋子,一直住到了现在。”
  “大哥是不打算回去了?”
  店主汉子摆摆手道:“这两年老家那边光景好转,我打算等到秋天,过了今年的鱼季就走!几位老弟不像歹人,老哥我也就跟你们透个底~”
  店主汉子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这邪门的秋浦县弄不好得出大事!我听说皇帝老子下了旨意,将白莲圣佛列为反贼邪教,北边杀了不少信奉白莲圣佛的人!这官府明明禁止的事,秋浦县为何还敢干?我听说皇帝老子的圣驾都到了江都,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了得?你们这些行脚商,做生意得长点眼力,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听老哥一句劝,明日一早赶紧走吧,离秋浦县远远的!”
  后院灶房传来店主婆娘那粗大嗓门一声吼,店主汉子起身拍拍屁股笑道:“饭菜好了,我去给你们端过来!”
  周二平跟上去笑着说帮忙,一大盆鲜鱼汤和几碗稻米饭,饿了一天的四人倒也吃得欢畅。
  店主汉子还拿出了珍藏的好酒,虽然在许敬宗这位拿秋白露当白开水喝的公子哥口中,他的乡下土酒喝起来就像泔水一样,但耐不住盛情难却,人家又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关于秋浦县的消息,在李元恺的授意下,许敬宗还是捏着鼻子和店主汉子喝了个痛快,没一会两人就勾搭着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晚间的时候,雨停了,一道弯弯细线挂在繁星点点的天边,明日会是一个明媚晴天。
  简陋的客舍只有三间屋子,后院住了店主夫妇,头一间漏雨,四人只能挤在边上的一间厢房里。
  许敬宗打了盆凉水抹了一把脸,瞪着通红的醉眼忍着睡意坐在四方案几边,还要商量明日该如何行事。
  许敬宗挠了挠耳朵,店主汉子那风箱一般的呼噜声在清静原本只应有蝉鸣的夜里格外响亮,撩拨起他的睡意越来越浓,哈欠一个接一个。
  沈光低声道:“既然能确定秋浦县与白莲逆党有关,何不调集大军将其一网打尽?”
  李元恺看了眼许敬宗,笑道:“老许,你来说说!”
  许敬宗打着哈欠,瞥了眼沈光懒洋洋地道:“秋浦县县衙极有可能已经沦落为白莲逆党的傀儡,但城里究竟有多少白莲余孽的人,这里是他们的一个据点还是巢穴不得而知!咱们现在只是初步了解到这里的情况不容乐观,但说白了还是两眼一抹黑,只知表里不知内里,不能妄动打草惊蛇!再说”
  许敬宗嘿嘿笑道:“兵权虽好,却不能擅用!没有铁打的证据就妄动刀兵,这可不是陛下赐予虎符的本意!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官场门道,沈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多跟着侯爷历练历练就明白了!”
  沈光挠挠头,大饼脸上流露一丝迷惑,见李元恺微笑着不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属下冒失了!”
  李元恺轻声道了句无妨,也没有过多解释什么,这兵权背后的门道,他和许敬宗自然是知晓的,沈光这种还没有正式官身的人,还没有抛却掉江湖游侠的行事思路,等他今后入了门,自然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