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内苑之行

  李元恺觉得今日的杨吉儿有些奇怪,这丫头竟然老老实实地坐在不远处湖畔亭子中,跟身边的一个老头嘀嘀咕咕,那老头穿着一身青色低品官袍,拿着笔低头在纸上一阵忙活,还不时抬头朝他看一眼,细细端详一番后,捋捋白须,又继续低下头。
  李元恺正带人值守在通往安福殿的路上,手下的备身侍卫四处巡视去了,他找了个阴凉地扶刀跨立,本想假寐一会,却发现杨吉儿带着那个老头悄默默地坐在亭子中,还刚好在他的正对面。
  李元恺满脸孤疑地望去,杨吉儿的眼神有些闪烁,和他视线相对,很快就把头偏转开,李元恺总觉得这丫头怎么看都是一副心虚样。
  今日许敬宗告了病假,没了那厮在一旁插科打诨,倒还真觉得有些无聊孤单。
  李元恺眯着眼睛,看着杨吉儿坐在亭子里,对他一副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架势,心中冷哼,决定过去瞧瞧,这丫头究竟在搞什么鬼。
  杨吉儿瞧着老画师笔下,一位活灵活现的威武大将逐渐清晰起来,大眼睛笑成了弯弯月牙,不住地点着小脑袋,一抬头朝李元恺站立的地方望去,却是愣了一下,人呢?
  一道人影从背后映在了案几上,杨吉儿回头望去吓了一跳,李元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背后。
  李元恺眉头拧紧,盯着案几上那张纸,原来老头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像,画的正是他本人刚才扶刀跨立的身姿!
  平心而论,这老头画得栩栩如生,将自己的身姿勾勒得无比英武高大,着色之后,定然是一副猛将披甲带刀的上乘佳作。
  不过杨吉儿这厮无缘无故找来宫廷画师描摹他的画像,用意让李元恺十分警惕。
  “公主殿下为何要画微臣?”李元恺不动声色,沉下脸盯着她。
  杨吉儿脸颊一红,强作嘴硬地狡辩道:“谁谁画你了?不要脸!”
  “这千牛备身的衣甲和佩刀与微臣无二,还有这张脸与微臣有八分相似,整个大隋公主殿下能找出第二人来吗?”李元恺一伸手就抢走了案几上的画纸,瞟了一眼冷笑道。
  杨吉儿赶紧跳起来去抢画纸,李元恺单手高举,她便够不着,揪住他的衣甲一蹦一跳,气得脸蛋泛起红晕。
  老画师赶紧站起身揖礼,笑呵呵地道:“李千牛雄姿英发,下官平生描摹了诸多人物画像,今日能够亲笔将李千牛的身姿画于纸上,实乃平生幸事!”
  李元恺朝杨吉儿挑眉挤眼得意一笑,杨吉儿满是恼火地瞪着他,呲了呲两颗调皮小虎牙:“就是画你这头大笨牛又怎样?快把画纸还给我!”
  李元恺高举的手不放下,笑道:“公主先告诉我,为何画我?”
  杨吉儿犹豫了一阵,气恼地瞪着他不说话。
  “既然不说,那这幅画就送我了!嗯~画得不错!这位老先生,多谢相赠丹青!”
  李元恺朝老画师拱手一礼,拿着画纸就施施然地走了,杨吉儿大急,赶紧追出亭子。
  老画师笑吟吟地捋须摇头,收拾一番笔墨,背上画箱告退离去。
  杨吉儿气鼓鼓地冲到李元恺身前,张开手拦住他,小脸凶凶地娇喝:“李元恺!你好大的胆子,敢抢我的东西?快还给我!否则否则”
  “否则公主殿下要砍了微臣的脑袋?”李元恺作势在脖子上砍了砍,一脸诡异地阴笑道:“公主难道不怕我变作无头鬼跟着你吗?”
  杨吉儿咬咬唇,大眼里明显闪过一丝胆怯,没有再把她以砍人脑袋做威胁的话挂在嘴边。
  李元恺向前一步,俯下身盯着她,幽幽笑道:“公主殿下以前这么喜欢砍人脑袋,想必你的身边,会跟着一群无头厉鬼!白日里你瞧不见他们,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们便在你的床榻边、寝殿里徘徊!嘴里低沉的呜咽着‘还我脑袋还我脑袋’!”
  杨吉儿浑身一颤,圆溜溜睁大的水润眼眸里尽是惶恐,纤薄的唇瓣咬出一圈齿痕,一股涓涓溪流般清澈的泪水忽地涌了出来。
  小公主嘴一瘪竟然掩面哇哇大哭起来:“呜呜~李元恺大笨牛你又吓唬我我讨厌死你了!呜呜~我以后再也不砍别人脑袋了~呜呜~”
  这丫头一哭反倒是把李元恺吓了一跳,赶紧张头四顾,还好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宦官被她赶得远远的。
  “诶诶~你别哭呀!都知道我是故意吓唬你的,还哭什么?”李元恺哭笑不得地赶紧安慰,望着小姑娘葱白的手指缝间涌出的泪水,肩膀不停耸动,李元恺万般无奈。
  “得了得了,这幅画还给你!”李元恺急忙把画纸塞进她手里,杨吉儿哭声顿止,瞪着一双可怜兮兮的通红大眼,抽抽噎噎地道:“你别得意,若是这幅画不管用,我我就告诉父皇,说你欺负我!”
  李元恺迷惑道:“这幅画能管什么用?”
  杨吉儿小心将画纸叠好塞进小荷包里,抽着鼻头气鼓鼓地道:“当然是辟邪了!不然我才不要你的画像呢!难看死了,像头大蠢牛!”
  李元恺一愣,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恼怒道:“谁告诉你我的画像可以辟邪的?”
  杨吉儿鼻头一皱冷哼道:“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大姑姑家的静训表姐在草原上受惊撞见邪祟,就是挂了你的画像才治好的!洛阳城里早就有了你的辟邪画像,我见过,只是画得太难看,我不想要,这才请了老画师来!”
  杨吉儿心满意足地拍拍小荷包:“这幅画画的就比较好,肯定比宫外卖的那些要管用!”
  李元恺哑然无语,捂了捂额头有些头疼,洛阳城里竟然公开售卖他的画像,以作辟邪镇宅之用?
  李元恺暗暗羞恼,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想出的馊主意,难道门神的原型竟然要变成他自己?真是见了鬼喽!
  杨吉儿这丫头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嚎啕大哭,现在见到李元恺吃瘪就笑靥如花,吃吃笑个不停。
  李元恺狠狠地怒瞪她一眼,就准备自顾自地离开,杨吉儿又小跑上前拦住他。
  “你又要作甚?”李元恺皱眉冷哼。
  杨吉儿趾高气昂地道:“陶光园里有一只雪貂出现,待会我要进去找找,你跟我一块去,只要你能把雪貂抓住,今后我就不再捉弄你!”
  这丫头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李元恺听得直翻白眼,兴趣缺缺地摆手,很果断地拒绝:“不去!”
  跨前一步就要从她身侧走过,杨吉儿不慌不忙地笑道:“再过三日,你的祖母安阳乡太君,作为新晋命妇,就要入宫朝拜皇后,到时候我会跟母后一同接见命妇!”
  李元恺脚步一顿,回身皱眉盯着她,不知道这鬼灵精的丫头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奶奶周白桃自从受了诰命后,宫里派了尚仪女官到府上,已经连续一个月教授宫廷礼节,再过三日,奶奶就要正式入宫拜见皇后谢恩。
  这段时间可把奶奶忙活坏了,府里都在操持着老夫人进宫的事宜。
  这件事对侯府颇为重要,李元恺可不敢怠慢,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杨吉儿眨眨眼,一脸天真地娇笑道:“不干什么呀!我只会告诉她老人家,你在皇城打架伤人,装神弄鬼吓唬我,请她老人家对你严格管教!”
  李元恺咬咬牙,被公主殿下告状,奶奶一定会急坏的,他可不想让奶奶和娘亲替自己担心,这臭丫头,还真会挑选时机。
  “我答应陪你去!但你也要答应我,宫里的任何事,都不许向我家里人提及!”
  杨吉儿小脸得意洋洋:“你放心,我杨吉儿允诺的事,一定作数!”
  小姑娘挥挥小拳头雀跃地嘀咕道:“太好啦!陶光园内苑我还没去过,这次可以好好玩玩!”
  午后,萧皇后要午睡一会,没有精力再陪同杨吉儿胡闹,有李元恺作陪,她也放心让杨吉儿进入内苑。
  那里面都是一些温驯的珍禽小兽,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元恺带上五名备身侍卫,又挑选五名强壮有力的宦官,多佩弓弩箭矢,陪同杨吉儿打开栅栏进入内苑。
  杨吉儿穿着量身打造的华丽胡服,背着一把小弓,有个宦官专门替她背着一壶短箭,手里握着短刀,身材虽然娇小,但却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意思。
  除却跟随杨广进行每年的四季围猎外,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内苑猎兽。
  虽然陶光园内苑只是一小片原始山林,但对于生活在宫禁之内的杨吉儿,已是一片全新的天地,充满了未知和新奇。
  遵从萧皇后之命将他们送入内苑的洪尽忠,望着杨吉儿李元恺一行消失在密林间,胖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阴冷,挥了挥手,那高高的木头栅栏门便缓缓落下。
  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洪尽忠身后,洪尽忠头也不回,冷冷地低声道:“都准备妥当了?”
  长秋丞严松是洪尽忠内宫左右二将之一,拱手阴声道:“已奉洪爷之命,安排好了!这片林子就这么大点地方,他们准能遇见!”
  洪尽忠点点头,深深望了眼内苑深处,转身负手朝陶光园外走去,严松赶紧快步跟上。
  严松似乎有些忧虑,摒退左右低声道:“洪爷,奴婢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此计不太妥当!不管他们能不能活着从内苑出来,一旦事发,陛下震怒,宫里怕是要死不少人!奴婢担心担心牵连到洪爷身上!”
  洪尽忠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吧?”
  严松干笑一声,陪着笑脸小声道:“奴婢也是想留着这副残躯,为齐王和洪爷办差!”
  洪尽忠脚步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他,胖脸上笑容有几分阴狠:“严松啊,齐王每年那么多赏钱,可不是好拿的!你那乡下的老母和过继在你名下的儿子,如今可是过着富家翁的生活,连县令郡官都要隔三差五地登门问候,这些恩荣是谁给的,你不会忘了吧?”
  严松赶紧感激地道:“严松一家能有今日,全拜齐王和洪爷所赐,严松绝不敢忘!”
  洪尽忠满意地嗯了声,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道:“所以啊,一旦出现差池,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到了那时,就是你向齐王显露忠心的时候了,弃车保帅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严松浑身一震,低下头止不住身子发抖。
  洪尽忠轻笑道:“你放心,若事情果真如此,齐王和杂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老母和儿子,等日后齐王登位,必保你严氏一门飞黄腾达,你的儿子能堂堂正正做个大官!”
  严松当然明白洪尽忠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拱手声音低沉地道:“洪爷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洪尽忠满意地笑了笑,回头又朝内苑里望去,阴恻恻地低声诡笑道:“李元恺,就看你这头狮儿,能不能斗得过真正的猛虎”——
  内苑山林主要以松类树种为主,雪松、樟子松、红松还有一部分的柞树,山林四季常青,冬日积覆大片落雪,白茫茫一片。
  开春以后,气温回暖,雪融冰消,山林间数条干涸的小溪重新流淌起来,溪水撞击在光滑的石块上叮咚作响。
  午后的日头完全被茂密的林叶遮蔽,无数的光斑像萤火虫一样落在地上,来回跳动。
  山林间的土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腐叶和松土,踩上去软软陷脚。
  李元恺拄着一根木杖走在最前面探路,杨吉儿紧跟在他身后,随行人员以小公主为核心散布在四周。
  杨吉儿已经不像刚入山林时那样兴奋,静谧的林子和影影绰绰的光线,鼻息间一股子阴潮霉气,飞虫侵扰还有湿滑难走的山路,都让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极为不适应。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面颊有些滚烫发红,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才走了一刻钟时间,两鬓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