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终将到来的历史
李元恺看着众位朝臣大将，满脸肃然地道：“咄吉、俟利弗和咄苾三人，是染干最倚重最优秀的三个儿子，也是突厥难得的英睿之主！他们既有各自的野心，又有相同的目的。他们都想一统东西突厥，重现大突厥汗国的光辉历史，而他们的野心就在于，他们都想让这份光辉荣耀在自己手上实现！”
“更为可怕的是，他们三人的这份野心，都愿意为了大突厥汗国的光复而让步！正因为如此，始毕可汗能够容忍他的两个弟弟拥有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强大势力，而俟利弗和咄苾，也愿意为了东突厥的和平稳定，甘于臣服在长兄之下！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漠北的强大和完整！
这三兄弟经历过突厥分化从而臣服于大隋的时刻，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突厥人的奇耻大辱！他们怀念曾经的大突厥汗国称雄天下时的盛景，作为草原马背上的健儿，他们不甘臣服于南朝耕作与田地间的汉人！在这三人看来，突厥整体的强大远比他们个人的权势更重要！这就是我大隋在将来几十年里要面对的对手！”
正堂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回味着李元恺说的话。
杨暕扭头左右看看，见所有大臣将军们都陷入沉思，一个个面色凝重，脸上有些挂不住，强作狡辩地冷哼道：“危言耸听！突厥人粗鲁野蛮，不通教化，哪里会有家国天下的概念？”
李元恺耸耸肩，笑道：“齐王若是不相信，小臣也没有办法。不过还有一件事小臣想要告诉齐王，小臣的突厥语就是俟利弗和咄苾教的，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他们流利的汉话便可以与我很顺畅的交流。突厥贵族中，有相当一部分对中原华夏文明非常熟悉。小臣在辽东与俟利弗和咄苾并肩作战大半年，自信对他们还算了解。若是齐王觉得比我更加了解这两个对手的话，小臣也无话可说。”
“你~”杨暕怒瞪一眼他，有些恼怒地重重哼了声。
杨暕自己连突厥语都不会说，前些年北巡草原，杨广让他多多与染干的几个王子熟悉，他却是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在座的都知道杨暕胸无点墨，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而已，基本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裴矩轻声道：“始毕可汗帐下有一人名叫史蜀胡悉，此人是个中国通，过去启民可汗统治时期，此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参事。到了始毕可汗继位，此人一跃而起成为新可汗的宠臣，全面主持突厥与大隋的贸易往来。去年他率领使团来报丧时，我与他有过一番交流。此人见识之广博，对我中华先贤文化之了解，实在令人叹服。”
鱼俱罗一拍几案大声道：“所以说，绝对不能小瞧了突厥人！染干死了，突厥不仅不会衰弱，相反，新的狼王更加有雄心也更加聪明。分化拉拢之事现在断不可为，我敢肯定，一旦突厥与大隋的关系恶化，突厥立马就会变得铁板一块，俟利弗和咄苾必定会全力支持始毕可汗南下！就像李元恺刚才说的一样，我们只有祈祷始毕可汗的命短一些，只有他死了，草原重新出现争夺汗位的乱局，那时候行分化之举，才有可能成功！否则的话，宁可不干这事！”
杨丽华四下里看了眼，对安伽陀笑道：“安先生，今日大伙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了，明日本宫会进宫一趟，劳烦你到时候也过来，向陛下陈述利弊。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他执拗起来，连我的话都不听，国师又远在仁寿宫闭关，眼下也只有你的话，他才会听进去一二。”
安伽陀抱手施礼，淡淡地道：“长公主高看贫道了！贫道知道，诸位都认为是贫道向陛下进言攻打高丽，呵呵，这可着实冤枉！陛下要创大业宏图，自然少不了开疆拓土之举，攻灭高丽也不过是贫道为陛下算出的一个天数。贫道只是告诉陛下，我大隋伐辽，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平定高丽，也不过是收服昔日汉之故土。以我大隋之强盛，平灭高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杨丽华和杨雄面面相觑，今日特意请安伽陀前来旁听，就是想借他之口将朝臣将军们的意思委婉转告天子。
怎么安伽陀这厮如此不识趣，在满朝文武皆反对的情况下，依然要固执地鼓动皇帝伐辽？
暴脾气的鱼俱罗当即拍案而起，怒叱道：“好个妖言惑众的杂毛鸟道！老子早就瞧你不顺眼了！天数？以往国师陪伴陛下身边的时候，都不会把什么天数之言挂在嘴边？你有多少道行？就敢将军国大事与鬼神之言牵扯在一起？以谶言祸国者，必是你安伽陀！”
虽然在座的大臣将军们对安伽陀之言嗤之以鼻，但毕竟此人目前深受皇帝宠信，如鱼俱罗这般敢当众翻脸怒骂的，可没有几个。
杨丽华也吓了一跳，她也不喜安伽陀，但他现在圣眷在身，还不到翻脸的时候。
杨丽华赶紧轻喝道：“鱼大将军，稍安勿躁，快快坐下！”
李元恺就坐在鱼俱罗身边，最能感受到这位老将军的怒火，当下也赶紧和杨雄等人一起将他劝住。
安伽陀淡淡一笑，起身朝杨丽华施礼：“军国大事贫道的确不方便旁听，贫道去外面等候，游览一番公主府的景色。多谢长公主今日招待！”
“安先生慢走！”杨丽华也只得笑着点头。
杨暕不悦地朝鱼俱罗冷声道：“鱼大将军身为朝廷重臣，竟然当众辱骂安先生，实在无礼！本王定会将此事如实上奏！”
杨暕瞥了眼李元恺，冷哼一声，连招呼都不跟杨丽华打一个，就追着安伽陀匆匆离开正堂。
“上奏就上奏！我老鱼骂得有礼，大不了被陛下臭骂两句！哼~杂毛鸟道，要是在战场上老子第一个剁了他！”
鱼俱罗怒气未消地骂骂咧咧，杨雄屈突通卫玄等老伙计都在一旁苦笑连连，这老鱼在五原郡吃了这么多年黄沙子，火爆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呀！
既然安伽陀拂袖离去，那么这场通气会也就没了继续开下去的必要。
杨雄等人相继离开正堂，李元恺却是被杨丽华叫住，陪着她往后宅走去。
公主府里已有点点春色复苏，园林里有许多花匠在忙着拾掇花草，翻松土壤，等到惊蛰过后，偌大个公主府定然是一片花团锦簇。
廊庑下，李元恺跟在杨丽华身边，见她蹙眉沉思，略有愁容，也就沉默着没有出声打扰。
“你说，陛下若是执意伐辽，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杨丽华忽地出声道。
李元恺微怔，轻声道：“正如鱼大将军之前所言，此时伐辽并非最好时机。但若是陛下决心要打，派遣一支大军去探探高丽虚实也并无不可！怕只怕，陛下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到头来却得不偿失！小臣在辽东时就知道，高丽这块硬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
杨丽华脚步一顿，李元恺也顺势在她身后止步。
杨丽华回眸看了他一眼，轻叹道：“你担心的有道理，陛下这好大喜功的性子，做事又喜欢大张旗鼓，若是他决心对高丽用兵，肯定会御驾亲征，到时候一定会弄出大动静！唉~他怎么这么喜欢折腾，一刻也不歇着”
李元恺咧嘴苦笑了下，心里默默嘀咕，要是不喜欢折腾，杨广也就不是杨广了，不把大隋江山折腾没了，他是不会停下来歇息的。
稍一犹豫，杨丽华低声道：“我跟你交个底，陛下跟我说了，如果今年召高丽王入朝觐见，他还是不来的话，这场伐辽之战，就非打不可！”
李元恺稍一想，摇头沉声道：“高元几度推辞拒绝来朝，大隋越是召见他，他就越不敢来，这次必定还会找借口！”
杨丽华幽幽地道：“那么我们就要做好和高丽开战的准备了！大业三年会盟突厥王庭，陛下乃是天下臣民公推的圣人天可汗，他的骄傲，怎会允许高丽小国这般无礼~”
“罢了，打就打了吧，我大隋兵甲百万，战将数千，怎会奈何不了一个高丽？难是难了一点，但顶多就是多耗一些这几年攒下来的家底，动摇不了大隋的筋骨”
杨丽华思来想去也找不出办法劝说皇帝，既然如此，索性不再去管，反正按照常理来看，大隋伐辽，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败的事！
“你刚才话说得不错，看得出鱼俱罗和卫玄等老将对你很是欣赏，裴矩也对你高看一筹。加上老王爷对你一向青睐，段文振、屈突通、赵才等人对你也印象颇佳。如此便好，假使陛下当真决议伐辽，不管将你安排在哪位统兵大将军麾下，相信他们都会重用你的。”
杨丽华眼眸一转朝李元恺笑语盈盈，虽然没有成功说服安伽陀，但作为后手准备，杨丽华让李元恺露脸的谋算还是很成功的，所以她的心情很快便好了起来。
“跟本宫去看看静训，你也真是的，不知道得空自己过来”
“诶~”李元恺望着杨丽华扭头快步朝后宅走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摇头苦笑一声，赶紧跟了上去。
她后面的那些话，李元恺已是没有心思再听，满脑子都是刚才讨论的伐辽计划。
目前来看，这场注定的历史大变局，终将到来！
杨丽华对于伐辽持乐观态度，她的这份自信，恐怕不是她一人的，而是整个大隋朝廷，或者说是大隋八百九十万户，近五千万子民的共同心理！
以大隋如今之强盛，打一个高丽，岂会有失？
即便杨雄鱼俱罗等重臣大将不赞同此时伐辽，但他们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他们不是不敢打，而是不愿在没有解决西域和突厥问题之前打。
可一旦天子下令，他们同样无可奈何，只能遵从圣意调兵遣将。
到了那时，这个心思就成了安慰他们的理由，打就打了吧，反正不可能输，尽快灭掉高丽小国，班师回朝，转过头来再对付西域和突厥，也不是问题。
这是大隋繁华强盛三十年积累的自信，在第一次伐辽之前，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都无比坚定地相信，高丽定可一战而定！
李元恺仰头阖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终究还是逃不过注定发生的事。
可他能怎么办？难道跳出来对所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伐辽不可行，大隋百万雄兵会在辽东折戟沉沙？
大隋臣民的自信，会在第一次伐辽失败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些话他若是说了，恐怕会举世哗然，成为大业朝第一祸国妖言！
安伽陀以天命之言鼓动皇帝伐辽，鱼俱罗等沙场悍将哪个不是在鬼门关走了数遭，自然不会真的相信胜败之言能寄托于天数。
可要是李元恺告诉他们，大隋此去一定会失败，还会被拖入辽东那个泥潭里，最终将大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不仅不会相信，鱼俱罗怕是还会跳起来大耳刮子抽他，臭骂他是比安伽陀更加可恶的乱国之人！
就像当年袁绍帐下的谋士田丰，极力劝阻袁绍大军渡黄河南下，却被袁绍以惑乱军心为名下了大狱。
到头来，官渡之战大败，田丰不仅得不到重用释罪，反而被处以极刑。
李元恺狠狠揪了一把头发，呢喃低语道：“我也不过是被历史洪流裹挟向前的一只小蚂蚁啊！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这只小蚂蚁，得想办法尽快强壮起来才是呀”
李元恺心里有些沉重和紧迫，一旦大隋启动征伐辽东的计划，那么距离隋末乱世序幕的拉开，也就不远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重新坚定了一下有些恍惚的心神，迈出脚步朝前走去。
洛阳的繁华让他满眼迷醉，有些时候梦中醒来，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什么时代。
很多时候，他都和大多数普通的大隋百姓一样，坚定的认为大隋盛世可以延续很久。
直到有些熟悉的历史轨迹重新浮现眼前，他才会猛然间清醒过来，自己身处即将到来的乱世，一切的繁华都不过是梦幻泡影，终究会有被刺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