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长公主府之行
立春已过,按照习俗,洛阳百姓在春耕节这一日,都会到土地庙里祈求今年风调雨顺,灾消福至。
李元恺恰逢今日休沐,不过他却没有办法陪同家人去土地庙参加祭龙敬天的民俗活动。
前些天乐平公主府送来请帖,长公主近来病体大愈,要在府里大摆筵席,以示庆贺,今日便是大吉之时。
周白桃和张九娘带着小琰儿早早出门,隗山和周二平陪同,李忠则留在府里照管。
李元恺本来打算下午些又去长公主府,午时刚过,李忠便跑来禀告说,广宗郡公李敏一家的马车已到了府门口,邀他一同前往公主府。
李元恺匆匆出府迎接,只见李敏背着手站在府门口,仰头欣赏那块侯府匾额。
见李元恺出来,李敏笑呵呵地道:“章仇老先生笔力遒劲,这块匾写得苍劲雄浑,气势非凡。待老先生出关,我一定要请他为我也写一块,到时候你可得帮衬着美言几句!”
李元恺笑道:“那世叔可有得等了!”
寒暄了两句,李元恺伸手一邀道:“世叔且随侄儿进府坐坐!”
李敏摆手道:“改日再到你府上做客,今日我就是专程来叫你一起去长公主府的,你婶婶和洪儿都还在车上等候。”
李元恺转头朝府门台阶下望去,只见路边停靠一辆马车,车窗帘子被掀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李元恺一见那小家伙就喜欢上了,笑吟吟地朝他挥挥手,小男孩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看着他,咧嘴笑了起来。
迟疑了下,李元恺道:“现在就去,会不会太早了些?小侄毕竟是客人,这个时辰,恐怕公主府里还没什么客人吧?”
李敏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你不知道吗?”
李元恺茫然道:“知道什么?”
李敏道:“今日聚会,可不单单是为了庆贺长公主病愈,更是一场小型的朝会!你知道今日都有哪些人会到场?”
李元恺摇摇头,请帖上可没写那么详细。
李敏轻声道:“杨雄、裴矩、长孙炽、萧瑀、来护儿、周罗睺、屈突通、李子雄、元仁惠、王仁恭、于仲文、薛世雄、段文振、赵才、卫玄、鱼俱罗”
顿了下,李敏轻笑道:“怎么样,听出些什么没有?”
李元恺稍一琢磨,惊讶道:“这群宾客,大多数都是十六卫府的大将军呀?”
李敏颔首道:“不错!今日宴请的宾客,几乎全都是十六卫府的大将军和将军之流,其他的,也都是朝廷掌管军务的几大重臣,总之,全都是和大隋兵事相关!户部尚书长孙炽和主持兵部工作的侍郎萧瑀,大隋的兵马调动更是离不开他们!”
李元恺吃了一惊,赶忙低声道:“这莫非是刻意为之?聚拢了大隋大半数的统帅和带兵大将,即便是长公主相邀,陛下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吧?”
李敏看着他笑而不语,李元恺怔了怔,恍然道:“难道,这本就是陛下授意的?对啊,只有陛下授意,长公主才会如此行事!这么多名帅猛将只有聚在长公主府里,才不会惹人生疑!”
李敏点点头,有些谨慎地低语道:“其中内情,我倒是知道一点。似乎是陛下听信了方士安伽陀的话,对高丽国起了动武的心思。这次暗中授意长公主举办宴会,就是为了提前探探朝臣们的口风,也将陛下有意征辽东的消息向大伙通通气!毕竟,陛下要行兵戈之举,统兵之将还不是从这些人里面挑选,总得先听听大将军们的意见!”
李元恺心中微凛,双拳猛地攥紧,杨广征伐辽东的计划,终究还是提上了日程!
李元恺点点头,想了想又挠头道:“如此重要的聚会,在座的都是公卿朱紫,国公大将军之流,小侄一个小小的千牛备身,县侯爵位的人,怕是不适合前往吧?”
李敏笑道:“无妨,这是长公主特意安排的,名单报上去的时候,陛下也默许了。”
李敏凑近嘀咕道:“陛下要举兵征辽东,十有八九会用到你!长公主的意思,是让你趁着今日机会和诸多将帅见见面,熟悉熟悉,到时候不管你在哪位统兵大将军手下做事,都好说话,行事也方便些!”
李元恺心中颇为感动,拱手轻声道:“长公主照拂之情,元恺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李敏呵呵笑道:“别急,今后长公主自然有倚重你的地方,到时候你小子别推辞拒绝就行!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好好教洪儿几招,让他跟着你练武!哈哈~”
李元恺也笑了,“此事简单!刚才车上的就是洪弟吧?长得敦实可爱,着实讨人喜欢。若是世叔放心的话,今后碰到我休沐之时,就将洪弟送来我府上,我亲自为他筑练根基!”
李敏惊喜道:“那可太好了!我有何不放心的!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后碰到你休沐,我就差人将洪儿送来!你尽管调教,任打任骂,只要他能学到你的三成本事,我就是做梦都会笑醒!”
李元恺也笑了起来,自从端门血战后,李敏就对他的武艺佩服得五体投地,趁着今日机会,不妨就把让李洪跟随他练武的事情定下来,也算是对杨丽华和李敏一家的一点回报。
“对了世叔,宇文述难道不列席吗?”李元恺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李敏笑道:“哪能少得了宇文家!不过宇文述称病在家歇息,派了他的两个儿子,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代表他参加聚会!”
“是吗?”李元恺眨眨眼,咧嘴一笑,“那好,请世叔稍待,我回去换身衣衫就与世叔一同前往!”
李敏又叮嘱道:“别忘了将你的黑戟带上!”
李元恺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李敏一脸兴奋地笑道:“你忘了,来护儿、鱼俱罗、周罗睺等老一辈的名将都会出席,还有中青年里的代表麦铁杖,加上你这位后起之秀,真可谓是猛将云集!如此多强者高手群英荟萃,岂会没有一番龙争虎斗!你的刀法脱胎于神刀将张须陀,那几位大将军对张须陀熟悉得很,大家真正感兴趣的是章仇老先生传授你的戟法!嘿嘿~我猜,到时候肯定有人想试试你这位国师高徒的本事!”
李元恺挠挠头,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世叔的。世叔稍待,小侄去去就来!”
李敏回到马车上等候,李元恺急匆匆回后宅,让婉娘和瑾娘为他换了身崭新锦袍,戴上比较正式的鹖冠,挎上敛锋刀,用布将两截长戟包好,又马不停蹄地往杨神工居住的东跨院赶去。
小院中,杨神工正在专心打磨一副新造弩机,李元恺开门见山地沉声道:“机会来了!快去把你准备好的东西拿给我,刺杀宇文智及,就在今日!”
杨神工似乎没有过多反应,平静地点点头,转身进屋里取出一个小包袱。
包袱里有一套合身黑衣,还有一张不知是何材质制作的面具,十分纤薄柔软,李元恺戴上后相貌几乎和张仲坚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原来醒目的大胡子。
“和上次你试戴的时候一样,稍微沾水敷面,便能与你的脸贴合一致!还有,记得戴上这块面巾。”
杨神工解开包袱语速飞快地嘱咐一番,李元恺看了眼,笑道:“演戏演到位,真假莫辨,你想的很周到!”
杨神工淡淡一笑:“你准备在哪里动手?何时?”
李元恺道:“今日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会到长公主府赴宴,我也要去,但是不知他们何时会到!进了公主府,高手众多,我若是不在场,嫌疑太大,所以我准备在他们进府前动手!你可以赶到公主府外找个地方躲藏好,亲自督战!”
杨神工面皮微颤,老实说今日并不算一个太好的机会,特别是在公主府门口杀人,也只有李元恺艺高人胆大才有把握。
杨神工深深叹了口气,长揖一礼:“侯爷若是见事不可为,不必勉强,犯不着为了在下身处险境!”
李元恺笑道:“我李元恺许诺的事,决不食言!你放心,只要让我脱离大众视线,我就有把握今日将宇文智及的命留下!宇文化及也在,不过他的命我送给了另外一人,若有机会,我倒不介意先废了他!”
说罢,李元恺不再耽误,拿着东西匆匆离去。
杨神工在院里默默坐了一会,进到屋中,拿着他准备好的另一套隐藏身份的行头出府而去。
李元恺骑马走在李敏一家的马车旁,身后跟着李敏府上的护卫随从。
包袱放在马背上的褡裢袋中,倒也不怕被人发现,作为公主府的贵客,更不会有人敢翻他的行囊。
车窗帘子掀开,李洪小脑袋伸了出来,瞅着李元恺好奇地道:“你就是爹爹为我找的武师吗?听说你很厉害?”
坐在车厢里的宇文娥英咯咯直笑,李敏拍了下儿子的屁股笑道:“洪儿,不许无礼,这位是你元恺阿兄!”
李洪倒也乖巧,趴在车窗上似模似样地作揖道:“小弟见过兄长!”
李元恺伸手在他脑袋上抚了抚,笑眯眯地道:“洪弟真乖!”
李洪漆黑的眼睛眨眨,指着跟在后面的几个护卫问道:“我学了你的武艺,等我长大能打得过他们吗?”
李元恺哈哈一笑:“当然可以!不用等你长大,你现在五岁,跟我学五年,等你到十岁的时候,他们统统不是你的对手!”
“真的吗?”李洪小脸满是惊喜,扭头朝爹爹望去。
李敏笑呵呵地点头以示肯定,李洪拍着巴掌雀跃道:“喔~太好了!将来我也要当大将军!”
李洪趴在车窗兴致勃勃地问了李元恺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小家伙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兄长很是好奇。
李元恺见他满眼羡慕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拍了拍马鞍子笑道:“洪弟,可愿与我同乘一骑?”
李洪很想一口答应下来,但还是忍住了,乖巧地扭头朝母亲望去。
宇文娥英犹豫了下,见丈夫李敏微微颔首,便柔声笑道:“去吧,小心些!”
李元恺探过身子双手一抱,就把李洪从车窗抱出,放到自己身前的鞍子上坐好,小家伙兴奋地欢呼起来。
望着李洪十分愿意和李元恺亲近,李敏和宇文娥英也是相视而笑。
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站在府门外迎接宾客的是月姑姑。
杨雄和裴矩联袂而来,先李元恺一行一步,进入公主府的时候,李元恺瞧得很清楚,老王爷和裴侍郎见到是月姑姑站在府门口迎接,赶紧加快几分步伐,朝月姑姑先行礼。
月姑姑微笑着和他们简单叙谈了两句,就邀请他们入府。
李元恺惊讶不已,先有窦威窦抗和李渊元敏,后有杨雄裴矩,每一位都是当朝重臣,关陇门阀的家主,这些大佬无一例外,在面对月姑姑的时候,全都表现的很恭敬!
就算月姑姑是长公主身边的人,也担不起一众大佬如此礼敬呀?
恐怕就是杨广在场,这些大佬也就是这个态度了。
李敏搀扶着宇文娥英下了马车,夫妻俩倒是对此见怪不怪。
李元恺牵着李洪的手走上台阶,李洪恭恭敬敬地朝月姑姑揖礼,稚嫩的嗓音大声道:“洪儿向月姥姥问安!”
“洪儿乖!”月姑姑笑容满面地摸摸他的头,又对行礼的李元恺颔首致意。
李敏夫妇也向她问好,月姑姑对李敏笑道:“长公主让你不必去见他,与我在此一起恭候诸位宾朋!”
李敏点点头,只要他在的时候,长公主府的对外交际一向由他负责。
“娥英带着洪儿和李少郎去拜见殿下吧!”月姑姑轻笑道。
回到长公主府,李洪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熟悉,挣脱开母亲的手就往内宅跑去。
李元恺跟在宇文娥英身后,稍微落后两步。
府外又有宾客到了,李元恺回头一看,是户部尚书长孙炽和兵部侍郎萧瑀。
毫无意外,两位大臣依然先向月姑姑拱手行礼,对李敏都不过是微微颔首。
更让李元恺感到惊奇的是,身为皇后亲弟弟,萧瑀在面对月姑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竟然无比谦卑!
“李少郎在看什么?”宇文娥英回头见李元恺站在原地不动,眉头紧皱一脸疑惑的样子,也停下脚步笑着问道。
李元恺忙朝她歉然地笑了笑,犹豫了下,低声问道:“敢问婶婶,月姑姑究竟是何身份?为何晚辈看几乎所有大臣都对她很恭敬的样子?”
宇文娥英有些惊讶地道:“你不知道月姑是谁吗?”
李元恺苦笑道:“小侄不知!从未有人与我提过!”
宇文娥英轻笑道:“此事要怪母亲,你与月姑相识多年,怎么忘了把她老人家的真实身份告诉你!”
李元恺怔了怔,连忙道:“若是事关隐秘,婶婶还是莫要告诉小侄为好!”
宇文娥英笑道:“无妨,这件事是个公开的隐秘,关陇世家几乎人人皆知,稍微在朝廷上一打听就有不少人知道!只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这些陈年往事而已!”
宇文娥英远远地望着站在府门口的月姑姑,有些感慨地轻声道:“若是你知道月姑姑的姓名,也就不会奇怪,为何她能有如此高的威望!对于整个关陇门阀来说,她都是恩人啊!”
“月姑姑的真名,叫做朱满月”
李元恺眨眼嘀咕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
宇文娥英轻叹道:“她还有一个封号,大周帝太后!静帝朝时,母亲被尊封为皇太后,月姑姑作为静帝生母,尊封为帝太后!当时静帝年幼,母亲和月姑姑同掌社稷,垂帘听政,二后当国!她曾经也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之一!”
李元恺震惊了半晌,喃喃道:“帝太后?周静帝宇文阐的生母?朝史不是记载,帝太后早在大隋立国之初就出家为尼,没两年就去世了吗?”
宇文娥英笑道:“女尼朱满月的确早已去世,不过月姑姑却活了下来。当年静帝禅位病逝以后,月姑姑的确想一死了之,但母亲一番苦苦哀求,终于打消了她轻生的念头。月姑姑身份特殊,先帝虽然答应母亲不伤害月姑姑的性命,但终究不能让一位活着的大周帝太后走出宫!”
李元恺恍然,原来还有这一段宫闱秘辛在里面。
“那关陇世家和月姑姑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宇文娥英耐心解释道:“当年母亲乃是周宣帝宇文赟的嫡皇后,宣帝荒唐,后来竟然一下子册封了五位皇后。母亲受封为天元大皇后,月姑姑为天大皇后,母亲和月姑姑十分投缘,结下姐妹之谊,关系十分要好。
宣帝残暴不仁,暴戾荒淫,刻薄多疑,经常找借口诛杀朝臣满门,大兴牢狱恶事,搞得朝野惶惶不安。月姑姑性情宽厚仁和,她和母亲经常为朝臣们与宣帝周旋,救过不少关陇系大臣的性命!那些大臣,可都是如今朝堂上的这些公卿的父辈!月姑姑因为诞下皇子,更受宣帝宠爱些,因此她在宣帝面前甚至比母亲更能说得上话!几乎全数的关陇世家,都受过月姑姑的恩惠!若是没有她的劝导和阻拦,宣帝的屠刀之下,不知道还要死多少关陇世家子弟!”
李元恺望着安静侍立在公主府门处的月姑姑,她的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脸上永远挂着柔和的微笑。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三十年前,代周立隋的风云之际,也曾受到万世瞩目!
宇文娥英轻声念叨着:“月姑姑只有宇文阐一个儿子,宇文阐早夭后,月姑姑就把心系在了静训身上。她常跟母亲说,等看到静训出嫁以后,她就重归佛前,青灯黄卷了此一生。月姑姑的年岁要长母亲许多,已过了花甲之龄,还能有这般好的体态和精神,殊为不易!只希望她老人家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李元恺点点头,如此奇女子,当得起天下人的敬重。
解开了心中疑惑,李元恺继续跟着宇文娥英前去拜见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