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刘桂受难
今日真是身心俱疲,被杨吉儿那个臭丫头捉弄了一整天,比打十个独孤双熊还要累,更是要花心思应对杨广的问责,还听萧皇后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走在高高耸立的宫墙之下,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宫阙,李元恺摇头苦笑,早知道进宫当差这么累,真还不如早早想办法调走,哪怕去其他卫府当个校尉也要舒服得多。
大业门处,李元恺远远地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正是许敬宗那厮。
待出了大业门,许敬宗忙迎了上来,打量一眼李元恺,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见李千牛无恙,卑职也就安心了!卑职生怕陛下因今早之事动怒,故而斗胆在此逗留,专为等候李千牛平安归来!”
李元恺哼道:“你是怕我被陛下赶出备身府,今后就无人替你们应对杨吉儿了吧?”
许敬宗讪笑道:“怎么会,李千牛误会啦!卑职可是一片拳拳之心,掺不得半点虚假!”
见四下里无人,许敬宗拉着李元恺躲到永巷内,满脸好奇地低声问道:“今早的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李元恺斜睨他一眼,不在意地道:“陛下把我的散阶降了一级,罚没半年俸禄。至于那两头狗熊,今后在备身府怕是见不到了。他娘的,好不容易挣到手的五品官,就这么白白降了一级,还没了半年俸禄,这损失可太大了”
许敬宗看着李元恺骂骂咧咧愤愤不平,愣了愣,忙问道:“这就完了?”
李元恺怒道:“你还要怎样?老子的从五品朝散大夫衔都搞没了!这场架打的,我亏大发啦~”
许敬宗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左右瞧瞧,没见路过的宫人,这才苦笑连连地道:“李千牛,李小侯爷,您就知足了吧!你打的可是独孤家的人,独孤罗的儿子,虽然是庶出,但那也是跟陛下沾亲带故的!你把人打成那副模样,不过才降了一级,罚点钱俸,根本算不得什么!”
许敬宗望着哼哼唧唧仍旧一脸不满的李元恺,神情复杂,有些羡慕酸溜溜地嘀咕道:“看来传言不假,陛下对你当真是宠信非常,都舍不得下重手惩罚你!要是换作旁人,此刻恐怕早就被扔进大理寺监牢了!”
李元恺戳了戳许敬宗瘦巴巴的胸脯,满脸不善地道:“你这厮是不是以为我会被陛下砍了脑袋?”
许敬宗捂着胸脯逃开,干笑两声:“虽不至于掉脑袋,但卑职先前以为,李千牛一顿板子怕是逃不过了!卑职在此等候,也是怕李千牛被打了板子走不动路,特地来照顾~不过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卑职多虑了!”
李元恺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摸着肚皮咂咂嘴,许敬宗当即一拍胸脯,故作豪爽地道:“春旭楼,卑职请了!今晚当和李千牛一醉方休!就当作是为李千牛初入备身府接风!”
李元恺嘿嘿笑着,对这个家伙的识趣很满意,搂着许敬宗的肩头出了烛龙门,进入东华门南北向的甬道中,一路往则天门城楼走去。
“老许啊,你和我走的近,难道不怕关陇子弟对你不满?窦家、唐国公李家、宇文家、现在又加上独孤家,这些关陇高门可都跟我不对头!难道你不怕吗?”
“嘿嘿~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到了敬而远之的地步。能和李千牛这样的人物结识,乃是在下平生之幸!我许敬宗别的优点没有,看人一向很准。再说,我家自祖上跟随司马氏南渡后,便一直在南朝为官,家父更是由陈入隋。在那些关陇子弟眼里,我不过是个降臣之后,本就与他们不是一路。就算许某为了讨好他们而不与李千牛相交,他们也不会高看许某一筹。既如此,许某又何必顾虑太多。”
“哈哈~老许你这家伙倒是个妙人,有点意思!久闻令尊许尚书乃是我大隋有名的才干之士,什么时候带我去拜访一下!”
“嘿嘿~家父也时常提及李千牛,夸赞李千牛必成我朝一代名将!改日许某在府上做东,邀李千牛过府一叙!”
两人勾肩搭背一路说说笑笑,很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走到东华门时,碰到内宫太监赶着的一队驴车,十几辆驴车上装满恭桶,大大小小有几百只之多,都是从各宫各殿换下来,拉出宫外集中处理干净以后,又拉回来替换。
这样的工作每日都在进行,也是整个紫微宫维持庞大运转的一部分。
负责这些污秽工作的,都是宫里地位最低贱的一群内宦。
许敬宗忙捂着口鼻,拉着李元恺躲朝一旁,走宫城甬道最怕碰见这些涮洗恭桶的阉人,他们走到哪臭味就跟到哪。
李元恺自然也不会想跟这些与奴隶无异的太监有什么接触,和许敬宗靠在宫墙边,准备让这些太监赶着驴车先过。
李元恺倒是不像许敬宗一样讲究,死死捂住口鼻,满脸厌恶嫌弃,正要取笑他两句,忽地,他在那群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太监队伍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元恺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睁大眼仔细瞧去,那个人影显然也看到了他,躲躲闪闪明显不想让他看见,慌慌张张地朝队伍后躲去。
“刘桂!?”
李元恺大喊了一句,不等许敬宗将他拉住,几大步跨上前,推开几名想要阻拦的太监,一把从队伍中将那个穿着皂色粗布衣的人揪了出来。
李元恺将那挣扎闪躲的人扭过身子,躬下身仔细一看,不是刘桂又是谁!
“刘桂!还真是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李元恺吃了一惊,刘桂虽然长得瘦弱矮小了些,但也算得上面貌清秀,脸上随时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人消瘦了一大截不说,变得精气神全无,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皂色粗布衣,这可是宫里最低贱的太监才会穿的衣服。
最让李元恺惊讶的是,刘桂满脸靑肿,腮帮子高高肿起,左边眼角青了一片,鼻孔处还有未擦干的血迹,显然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队伍最前面的一名领头老太监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大声叫嚷着责怪李元恺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李元恺不耐烦地掏出宫禁令牌晃了晃,那老太监见是千牛备身令牌,气焰一下子弱了许多,但还在那嘀嘀咕咕不满地说着些什么。
许敬宗瞧出李元恺和那小宦官认识,赶紧拿出自己的令牌去将老太监拦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太监才点点头挥手示意队伍继续走。
“刘桂!事儿完了,赶紧回来,今日你还有五十个恭桶没刷呢!”
老太监阴恻恻地嚷了一句,又脸色一变笑眯眯地朝李元恺作揖,这才扭头和手下队伍一起离开。
李元恺瞧着刘桂唯唯诺诺的样子,眉头深深拧在一起。
许敬宗看了眼刘桂,轻笑道:“卑职在则天门外等候李千牛。”
李元恺点点头,许敬宗见他脸色阴沉,也不在多言,很识趣地走开了。
等到四下无人,李元恺才沉声道:“刘桂,究竟发生了何事?”
刘桂低着头默默垂泪,呜咽着不吱声,好一会,才沙哑着嗓音低声道:“李侯爷莫要问了,是刘桂自己犯了错,被贬到了内府局倒恭桶”
李元恺沉声道:“你本是掖庭宫教侍者,有品有级的内宦,你师父又是内宫总管,犯了什么错,竟然被一贬到底,干这些最低贱的腌臜事?”
刘桂嗫喏不出声,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抬手抹抹眼泪,李元恺眼尖,忽地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往上撸,露出一截满是一条条青紫伤痕的手臂!
李元恺眼眶微凝,刘桂惊慌挣脱开,手忙脚乱将袖子撸下,遮盖住那手臂上的骇人伤痕。
“这是用篾条打伤的,你老实跟我说,是谁干的?”
李元恺语气平静,心中却是涌动着怒火:“刘桂,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如果你也把我当作是朋友的话,就老实告诉我。”
刘桂“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又急忙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不住耸动,这个十六岁的小太监当着李元恺面将满心委屈痛楚都发泄出来。
足足一刻钟,刘桂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一把一把地抹着鼻涕眼泪,李元恺很耐心地等他哭完,才轻声道:“今日我进宫当值没有碰见冯公,他去哪里了?若是冯公在,断不至于让你到如此地步!”
刘桂抹着泪哭呛道:“师父老家的兄长过身了,前些日子,师父向陛下告假,回万年县老家料理丧事。”
李元恺点点头,原来冯良不在洛阳。
“即便冯公不在,但宫里谁不知道你是他的徒弟,敢这么收拾你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吧?莫非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刘桂抬头看了眼李元恺,又赶忙低下,两只黑乎乎的手使劲在衣服上擦着,犹犹豫豫地不说话。
只这一眼,李元恺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注意到刘桂左眼角迸裂开,一只眼睛都在红肿充血,那是被人硬生生用拳头砸成这副模样的。
“用不着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若你连我都瞒着,今后咱们还是莫要往来好了!等冯公回来,我自会去向他道歉!”
刘桂忙摆摆手,挣扎半天,才叹气道:“刘桂只是宫里的一个阉人,实在没有资格让李侯爷替我操心。我可以告诉侯爷事情原委,但侯爷一定要答应我,莫要多管此事,免得惹祸上身。”
李元恺颔首,含糊地道:“你说吧。”
刘桂苦笑了下,低声道:“侯爷府上的尉迟姐妹,如今可好?”
李元恺愣了下,疑惑道:“什么尉迟姐妹?”
刘桂拍拍脑门:“怪我,那日事忙,将人送到侯爷府上,都忘了交代一声。尉迟姐妹就是我带去侯爷府上的那一对孪生姐妹,婉娘和瑾娘!她们本姓尉迟,姐姐叫尉迟婉,妹妹叫尉迟瑾!”
李元恺恍然,原来是他院里的那一对小姐妹。
“这跟她们有何关系?”李元恺迷惑了。
刘桂低声苦笑道:“李侯爷先听我讲讲这尉迟姐妹的来历。她们本是尉迟迥的后人,尉迟惇孙女,当年尉迟家起兵反对先帝代周立隋,尉迟惇兵败后,全家男丁被杀,女子没入奴籍,被先帝赏赐给卫王杨爽。后来杨爽病逝,杨集继任卫王爵位,开皇末年,杨集被陛下革爵流放,卫王府上的奴婢全部充作官奴,尉迟姐妹因此进入掖庭。”
刘桂叹道:“尉迟姐妹自小模样长得俏,惦记的人不少,但一直没有机会外放出宫。李侯爷回洛阳后,陛下赏赐的诏书传到长秋监各局,按照规矩也要挑选一批官奴婢赐下,恰好我那会又在掖庭当差,手里捏着点小权利,就将尉迟姐妹划到了李侯爷名下,将她们名正言顺地送到侯爷府上。侯爷乃是少年英雄,身边岂能没有婢女照顾,尉迟姐妹相貌好,年岁合适,若是跟了侯爷,这辈子定然是不亏的。我本想做一件两全其美之事,却不想因此惹下麻烦,宫外果然有人早早盯上了这姐妹俩,现在知道人不见了,便追查到我头上”
李元恺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缘由,沉声道:“不用怕,告诉我是谁!”
刘桂踌躇了会,才压低声音道:“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
李元恺眉头微挑:“他们找你麻烦了?”
刘桂点头苦涩道:“前几日,师父刚走,他们就找到了我。他们本来想使法子,将尉迟姐妹弄出宫,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追查之下,终究查到我头上,知道是我将人送到了侯爷府上,那日便气急败坏地将我堵在掖庭宫痛打了一番
李元恺道:“那你为何又被贬到内府倒恭桶?”
刘桂轻声道:“他们托人向后宫的洪爷递了话,要洪爷好好教训我一顿。宇文阀的面子,洪爷当然要给,师父又不在,没人帮我说话,洪爷便下令将我贬到了内府局倒恭桶”
李元恺眯起眼睛:“冯爷才是长秋监令,洪尽忠不过是少令,他能在长秋监一手遮天?”
刘桂苦笑道:“师父虽然掌管长秋监,但其实两名长秋丞都是洪爷的人。师父又不在,他们整起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巴不得将我弄死。这些年为了维护师父大总管的地位,我也没少得罪人,现在逮到机会了,他们岂能放过我。”
李元恺咬咬牙,沉声道:“明日我进宫当值,去找洪尽忠求情。冯公不晓得要何时回来,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你挺不到冯公回宫!”
刘桂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李侯爷万不可为了我得罪洪爷!洪爷常伴皇后左右,若是得罪了他,万一他在皇后耳边说侯爷坏话,对侯爷的前程可是大大的不利!再说洪爷和师父是死对头,他绝对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侯爷放心,只要挨到师父回宫,他们就不敢太过分。我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想弄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元恺叹了口气,朝刘桂长揖一礼:“此事怨我,没有及时察觉,你却是替我受累了。”
刘桂急忙躲开:“奴婢受不得李侯爷大礼!李侯爷救过师父的命,便和救过奴婢的命一样!李侯爷待我亲厚,从不因刘桂阉人身份就轻贱于我,刘桂心里一直感激哩!侯爷放心,刘桂贱命一条,泥巴里的蚂蚁,但想要踩死我,也得花点力气!”
刘桂咧嘴笑得很真挚,但那只差点被打瞎的眼睛和肿起的半边脸,却让李元恺心头的怒火怎么也消不掉。
李元恺拍了拍刘桂的肩膀,正色道:“你再坚持几日,无论如何,想办法保住性命。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替我受过。刘桂,你的这份情谊,李元恺记下了!”
刘桂挠挠头呵呵傻笑:“有李侯爷这句话,奴婢这顿打就没有白受!侯爷千万莫要替我担心,刘桂被打一顿不算什么,莫要耽误侯爷前程才是大事!侯爷放心,尉迟姐妹出宫的手续全都符合规矩,他们也挑不出毛病。尉迟姐妹到了侯爷府上,那就是侯爷的人。等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兄弟俩的火气消了,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
李元恺勉强笑了笑:“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刘桂揖礼道:“侯爷回去吧,奴婢告辞。还有五十个恭桶没刷呢,若是不抓紧点,今晚可就吃不上饭了,呵呵~”
刘桂道别后就追着运送恭桶的队伍跑去,李元恺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着实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