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长孙府吊唁 二
三人忙起身相迎,长孙无忌恭敬地行礼道:“舅父来了!”
陈凌则是口称:“高侍郎!”
高俭微微颔首,见到李元恺也在,略一怔,淡然一笑:“原来是李县侯!”
李元恺有些尴尬,忙揖礼道:“晚辈拜见高侍郎!”
九洲池宫宴之上,高俭对他的冷淡李元恺心知肚明,回到家后想了数日,才渐渐有了头绪。
高俭与唐国公走得近,私交甚好,恐怕是因为这个缘故,高俭才会对自己刻意疏远。
毕竟自己与李阀的恩怨,现在朝堂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高俭淡淡地嗯了一声,负手闭嘴不言,似乎有话要跟长孙无忌单独说。
李元恺忙指了指后宅小声道:“辅机,我能去探望一下观音婢吗?”
长孙无忌笑道:“当然可以。自从家父过世,观音婢就生了一场大病,年后这几日才算康复了些。此刻她应该在后花园,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她还认得出你来!让陈叔带你过去,我同舅父说说话,等会就来,晚些时候你就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吃顿便饭!”
“嘿嘿~有劳了!”李元恺笑着抱拳,朝高俭告罪一声,跟随陈凌出了偏堂往后宅走去。
看着二人走远,高俭才脱掉披风放到一旁,在案几边坐下,看着长孙无忌为他沏茶,沉声道:“你们兄妹好像与李元恺相处得不错?”
长孙无忌坦然点头笑道:“我与元恺甚为投缘,早已是知交好友!父亲在世时也对他很是欣赏,说他是我大隋的史万岁、韩擒虎,今后有他在,可保我大隋北疆安宁,不受突厥搅扰!”
顿了下,长孙无忌笑骂道:“舅父不知道,之前在武功县时,这厮见过观音婢一面,就一直吵着嚷着要做我长孙家的女婿!呵呵,这个混球,那么早就开始打观音婢的主意,这么多年还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我把此事给父亲说了,父亲倒是笑着说就看李元恺今后有没有本事来府上提亲了!哎~谁能想到父亲会猝然长逝,连妹妹的婚事都没来得及定下!”
长孙无忌一脸悲戚地念叨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高俭眼眸中划过的一道异芒。
高俭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淡淡地道:“无妨,有舅父在,舅父自然会为你们安排,绝对不会委屈了你们兄妹!”
长孙无忌忙一脸诚挚的拜谢,高俭又随口淡笑道:“不过你父亲对李元恺的评价未免也太高了!此子本事是有,但出身低微,没有足够的家世支撑他做一番事业,充其量到最后也不过是个国公大将军之流罢了,能成一时之显贵,但无法铸造千年传承的门阀世家!在当今世道,像他这样的人物,如果想突破家世桎梏,唯有碰到乱世,以武力取胜,方能有鲤鱼跃龙门,逆天改命的机会!只可惜去哪里找乱世让他逞英雄呢?呵呵~”
高俭一脸不在意地笑着摇头,身为世家子中的一员,他非常清楚的知道,在世族掌权的和平盛世年代,李元恺这样的寒门之子想要出头,是何其困难。
就算他有睥睨天下的武艺,也终究只能成为皇室权贵手中的一把利剑,难以集聚足够强的力量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长孙无忌慢慢放下手中茶杯,他听出了舅父话语里似乎并不是很看得上李元恺。
“舅父”长孙无忌皱眉有些犹豫,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告诉他的一句话,那句话他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舅父。
高俭以询问眼神看着他,长孙无忌笑了笑,他还是决定遵从父亲之意,把这句话烂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最起码现在不能说。
话锋一转,长孙无忌一脸不在意地笑道:“我知道舅父的意思,想让观音婢嫁入哪家世族当中,这样对长孙氏对我都有好处!只是父亲故去,长孙氏如今只有靠伯父长孙炽支撑,家族式微,恐怕关陇之中,没有哪家门阀愿意与我们联姻!莫非叔父是想从别处寻一家门第相仿者?山东士族?又或是那些江南的魏晋遗民?”
高俭略一摇头笑道:“舅父知道你向来不喜江南遗臣,又怎么会考虑他们!至于山东士族,若是有合适人选,倒也可以!你与闻喜裴氏联姻,如果妹妹再嫁给山东门阀,那么长孙氏不管在关陇还是在河北山东,都能积累起足够的人脉,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高俭凝视着长孙无忌,沉声道:“不过舅父或许有更好的选择!唐国公李渊近来倒是与我提到过,说他的二子世民年岁渐长,也到了该定亲的时候,与观音婢倒是十分合适!”
“世民?”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会,他的家世门第倒是与自家小妹十分相配,就连年岁也合适。
高俭继续耐心说道:“李世民是你好友,又与你同在国子学读书多年,你应该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同为关陇世族,虽然李阀看上去没有掌握多大权力,但他们底蕴深厚,又与各家关系紧密。并且我观唐国公近年来的升迁,恐怕陛下对他已有重用之意!不管陛下如何平衡朝堂派系,关陇一系绝对是占据上风,毕竟是大隋立国的根本,轻易动摇不得!所以说,舅父以为,李家就是陛下接下来会推到台面上,作为关陇代表的朝堂支柱,以此来平衡宇文述的权力!”
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高俭对于朝堂局势的分析,他一向是佩服的,就连父亲在世时,也时常与高俭商谈,听取他对于朝局的看法。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轻声道:“唐国公已经向舅父正式提亲了?”
高俭笑道:“那倒还没有,只是随口一说,不过我看他很有这个意愿!”
长孙无忌点点头,想了想笑道:“那就再等等看吧,反正观音婢年岁尚小,过几年再议论她的婚事也不晚!这丫头被父亲宠坏了,性子倔强,有自己的一套主意,等她再长大些,听听她自己的想法也好!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是希望她最好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高俭淡淡一笑道:“舅父自然也是为了观音婢好!你是他的兄长,你父亲不在,长兄如父,终身大事还是要你多替她拿拿主意!”
长孙无忌笑吟吟地拱手道:“舅父之言,甥儿记在心里,甥儿替观音婢多谢舅父关照!观音婢之前也见过世民,倒是与他很谈得来,说不定过几年,那丫头也会喜欢上人家!呵呵,到时候再论婚事,岂不是水到渠成!”
舅甥俩喝了会茶,高俭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淡然道:“你只知李元恺封爵拜官一时风光无限,却不知他为自己招惹了多大祸事!”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忙问道:“那头蛮狮又闯了什么祸?”
高俭冷冷地道:“他与李阀的仇怨就不说了。李元恺在西征军中,将张亮的妻弟活活打死,还狠狠收拾了张亮一顿,张亮是裴蕴门生,如今又投靠了齐王。在九洲池夜宴上,齐王本想出面让李元恺当众赔礼道歉,给张亮一个台阶下,也好让两人今后相安无事,毕竟张亮做了右备身府直斋将军,李元恺的顶头上司。没想到李元恺性子执拗,不知利害,强硬地驳了齐王颜面。虽然有长公主和观王为他说情,但以齐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今后怕是会记恨上李元恺。”
“加上两人之前在突厥草原上就有冲突,今后李元恺必然不会受齐王待见!李元恺如此行事,得罪了未来的储君不说,还会给朝臣留下不识时务,不懂进退的印象!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是活不下去的!”
长孙无忌没有感到过多惊讶,想了想笑道:“敢问舅父,李元恺为何要将张亮妻弟打死?他跟张亮之间的矛盾从何而来?”
高俭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情缘由说给外甥听,倒也基本符合实情,没有对哪方的偏袒。
长孙无忌听罢哑然失笑:“如此说来,甥儿觉得李元恺并没有做错呀!他说的对,既然无错,何必认错!这话倒是符合那小子的性格!”
高俭皱眉看了外甥一眼,见他一脸笑意似乎还很认同李元恺的所作所为,沉声道:“且不论对错,既然齐王出面,那他就应该懂得分寸!一味强硬,不知变通,只能说明此人性格鲁莽,不识大体!面对大隋未来的太子,他应该知道服软!”
长孙无忌微微摇头,好像不是很赞同舅父的话,轻声道:“在武功县,他还是一个卑微的庶民孩童之时,就敢凭借一身蛮力大闹李氏别馆。现在他武艺大成,有爵位官职在身,深受天子所喜,就算他面对的是齐王,他也还是那个当年杀得李家胆战心惊的魔罗!舅父也算当年李家别馆闹剧的见证者,应该知道,若是他会轻易服软,那他也就不是李元恺了!”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喝了口,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也就不是那个值得我倾心相交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佩服他的李元恺了!”
高俭摇头道:“面对齐王,终究还是不同的!一旦将来齐王立储,甚至登基,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可齐王毕竟还不是太子!”长孙无忌一脸正色,“舅父说李元恺不知进退,可甥儿却认为,李元恺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很明白,他能立足朝堂靠的不是家世背景,不是贵人提携,他靠的是疆场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他唯一需要服软的人,是天子!只要天子还用他,不管他得罪谁,朝堂上都有他一席之地!只要大隋的战场还需要他披坚执锐扫灭强敌,那么他就永远不会落得和高熲、宇文弼他们一个下场!”
长孙无忌小眼睛里闪烁精芒,低笑道:“舅父,天子之所以迟迟不肯册封太子,因为天子明白,齐王,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所以他还在等,还在犹豫,不要忘了,元德太子还留下了三个小皇孙,燕王杨倓已有七岁,越王杨侗也有六岁,他们是天子一手养大的,接受天子的栽培,光是这感情上,恐怕连齐王都比不上!”
“以天子如今的身体来看,他完全有时间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一位合格的后继之君,何必如此着急,立一个志大才疏,只知享乐的纨绔齐王?这些其实各位朝廷重臣,各大门阀家主都瞧得出来,舅父心里也明白,他们之所以放任自家子侄亲近齐王,不过是摆摆姿态罢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迎合陛下!毕竟,是天子故意拔高齐王的地位,来试一试朝廷和各门阀的态度”
偏堂内安静得只听得见隔壁灵堂火盆嗞嗞燃烧的火苗声响。
半晌,高俭凝视着长孙无忌,低声道:“辅机,你老实告诉我,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到的?没有别人说与你听?”
长孙无忌摊手笑道:“甥儿一直待在府中服丧,除了父亲下葬那日,其他时候都未出家门一步,平时连外人都见不到,怎会有人说与我听?这些事,也是舅父时常过来,与我谈论起朝廷近况,我从中自己琢磨出来的!怎么了舅父,有何不妥吗?”
高俭微笑着摇头,满脸欣慰地道:“人言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没想到辅机你足不出户远离朝堂,却比大多数朝臣都要看得明白!你果然是长孙家的当代卧龙!长孙家在你手上,必定能发扬光大!”
长孙无忌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舅父过誉了!甥儿年轻识浅,差的还多呢!今后要需要舅父多多提点才是!”
甥舅二人又就最近的朝局变化交换了一些看法,高俭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高俭披上披风,穿好官靴,长孙无忌将他送到偏堂门口,临走前,高俭又转身道:“今后,还是莫要让观音婢和李元恺单独相处太久,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些闲言碎语传出去,将来对她名声不利!”
顿了下,高俭又道:“就算李元恺找借口来探望,也要有你相陪。观音婢年纪还小,李元恺这些年在外闯荡,杀人无数,心思深沉,可别让观音婢受了他的哄骗!”
长孙无忌长揖笑道:“外甥知道了,多谢舅父告诫!舅父慢走!”
目送高俭离开府宅,长孙无忌负手站在廊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面无表情地沉思了许久,才转身往后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