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长孙府吊唁 一

  中午在家里用过简单的饭食后,李元恺骑上马独自出门,找坊正张损之打听了一下,得知长孙晟大将军的府邸位于洛阳东北面的兴兿(yi)坊。
  从安业坊赶过去可不算远,要跨越大半个洛阳城,城里骑马也不能跑太快。
  好在如今三市开市,城中街道也不准商贩沿街摆摊,几条主干道倒是不像几日前那般拥挤不堪,百姓们都朝三市涌去,刚开市这几日,听说三大市场火爆异常,昨日东边丰都市还差点发生踩踏事故。
  李元恺从东市大街路过时,特意往坊门里望了望,丰都市里果然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各大商铺酒楼新年开张,各种民俗杂耍表演队伍占据集市广场,吸引诸多百姓围观,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随着上元节的临近,东都的胡商也是越来越多,高鼻深目大胡子头戴毡帽的西域商贩三大市内随处可见,最大的丰都市里最多。
  李元恺暗暗想着明后日找个时间,和家人一起来丰都市逛逛,要不然等上元过后,他就要入宫当值,到时候就更没时间了。
  李元恺轻夹马腹小跑起来,从东市大街北口走过洛北浮桥,来到了洛水北岸,往兴兿坊赶去。
  虽说三大市都有漕河连通,并且在市里修建码头,但北边的通远市明显漕运要更发达繁忙一些,不管是连通关中的永通渠,还是连通江都的通济渠,进入洛阳城的水道主要都是分布在洛北。
  密集的水网和漕河将天下各郡地的钱粮物资输送到东都来,这里许多里坊内除了住宅,还修建许多大型仓库。
  因为这里临近皇城东城,所以住在这里的公卿贵戚和高官门阀也比较多。
  进入兴兿坊,很快就找到长孙府所在,李元恺牵着马走到府门前,只见牌匾上高挂白布丧幡,大门两侧悬挂白色奠字灯笼。
  大门敞开,有一名头上腰间缠着白布的小厮在打扫府门内外空地上的纸屑。
  李元恺走到府门前,还未说话,小厮看了他一眼,放下扫帚拱手道:“少郎君入府门径直往里走,灵堂就设在中厅之内,马匹交给小人即可!府上治丧事务繁杂,还请恕招待不周!”
  说罢小厮忙牵起马绳,将马匹从耳门带入,栓到门房旁边的临时马厩内。
  李元恺伸手掸了掸衣袍,正了正头帻,往中厅灵堂走去。
  长孙府很安静,偶尔才见到几个佣仆,李元恺轻手轻脚跨入灵堂,此时长孙晟的棺椁早已下葬,灵堂内只是设有灵位以供亲友祭奠吊唁。
  灵堂内挂满丧幡,堂前祭案一侧,悬挂一条九尺长明旌,上面所写的“已故金紫光禄大夫、扬州大都督长孙晟”乃是天子杨广亲笔手书。
  这两个头衔都是追赠,也算是天子对长孙晟一生功业的肯定。
  祭案下首跪坐一位全身丧服的少郎,听到灵堂门口的脚步声,他睁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去,见到李元恺时,愣了一下,然后勉强挤出个笑容。
  李元恺见长孙无忌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也显得疲倦不堪,精神状态很糟糕,心中轻轻一叹,朝他颔首致意,然后一脸严肃地朝着祭案灵位行子侄大礼,恭恭敬敬地跪下三叩首,点燃三炷香三鞠礼后插入香炉中,再次拜礼以悼念亡者,长孙无忌俯首还礼以示答谢。
  长孙无忌拄着双膝站起身,有些沙哑地轻声道:“随我去隔壁偏堂坐会。今日乃是家父断七,明日丧礼就结束了,这几日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来了”
  二人来到偏堂对案而坐,仆人奉上茶水,长孙无忌连喝了好几口,使劲揉揉眼睛,才让自己看上去恢复一些精神。
  李元恺望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都顾不得打理,显得模样愈发憔悴,轻叹道:“无忌,节哀!”
  长孙无忌笑了笑,低声道:“父亲临走前为我取了表字,叫做辅机,你觉得怎么样?”
  李元恺点点头笑道:“伯父这是希望你辅助君王,佐理机要,对你期望深深!”
  长孙无忌眨眨眼,打量一眼李元恺咧嘴笑道:“行啊,不枉当年在武功县时,我还教过你读书!李县侯,学问见长呀!”
  李元恺翻了个白眼冷哼道:“又不是什么经国治世的难题,你这胖子可别小看人!”
  两人相互瞪了一眼,然后仰头大笑起来,长孙无忌一扫颓丧之气,脸上的悲戚也化解不少。
  长孙无忌摸摸瘦削的脸颊,叹气道:“我都瘦成这副嘴脸了,可当不起胖子之称!”
  李元恺喝了口茶笑眯眯地道:“当得起,你天生就是个胖子,今后还会胖起来的!起码我觉得还是胖子的形象适合你,看着比较喜庆富态!”
  长孙无忌听得直翻白眼,都不知道李元恺这厮是在损他还是夸他,懒得跟他做口舌之争,有些羡慕地笑道:“你小子西征立下的功劳我也听说了,厉害啊!如今封爵拜官,挂着从五品的官衔,还在禁中御前值戍,前途无量啊!”
  李元恺拱拱手笑嘻嘻地道:“辅机兄见笑了!一点微末功劳,算不得什么!”
  长孙无忌每次见到这厮故意卖弄的得意神情,都会气得想忍不住狠揍他一顿,若非是有几次动手吃亏的教训在前,此时也早就张牙舞爪地想掐死他了。
  长孙无忌举起茶杯撇嘴道:“行了,你如今也算是出人头地,也不再受寄人篱下之苦,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有父丧在身,否则定要去你府上拜访一番,听说那可是长公主殿下送你的宅子!”
  “多谢辅机兄!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小弟我扫榻以待辅机兄光临寒舍!”
  两人碰了下杯子相视而笑,李元恺又问道:“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道:“我能有何打算。之前一直在国子学读书,本来等过了今年,父亲打算让我出仕,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没想到父亲突然发病,病势凶猛,眨眼间就撒手人寰而去!我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只有等守孝期过后,再行考虑了!”
  “那你准备守孝多久?”
  长孙无忌犹豫了下,说道:“虽说不必严格遵循礼制,但起码也要服丧一年以上!按照舅父的意思,等一年过后,他先找机会让我出仕,或在东都或去地方上,等过了三年,再让我完婚”
  “等等!”李元恺惊叫一声,一脸好奇地道:“你竟然定亲了?哪家女子?啥时候的事?”
  长孙无忌挠挠头,脸上有些赧然笑意:“去岁初从漠北草原回来以后,父亲为我定下的,是御史大夫裴蕴的长子,河东郡太守裴爽的小女儿,据说年纪比我小一岁”
  “裴蕴的孙女?”李元恺瞪大眼,没想到长孙无忌竟然要跟裴蕴联姻。
  长孙无忌眨眼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李元恺看得出长孙无忌对这桩婚事比较满意,并且似乎不知道他跟裴蕴因为张亮的事有些过节。
  李元恺拱拱手笑道:“没事,恭喜你了辅机!裴大夫现在可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你若是成了他的孙女婿,对你将来一定大有帮助!”
  长孙无忌乐呵呵,举起茶杯和李元恺碰了下,这桩婚事对于失去父亲的长孙无忌来说,算得上最大的安慰了。
  “我现在服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中,你若无事就来找我说说话,洛阳城内发生了什么趣事,也别忘了过来告诉我一声”
  长孙无忌为李元恺倒茶,念念叨叨地说道。
  李元恺颔首,道:“对了,正好有件事要跟你打听!以前你父亲手下的右御卫将军陈凌,你可知现在他在何处?”
  长孙无忌倒茶的手一顿,迟疑了一下道:“你找他何事?”
  “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们都是西征左路军中同袍,一起杀过吐谷浑人,我与陈凌将军还比较谈得来,听说他辞掉官职下落不明,就想找你问问。”
  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会,点头道:“陈凌将军伤残,回朝以后朝廷对他的安排着实令人寒心,愤而辞官。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好多了,作为袍泽,他应该会见你的!”
  说罢,长孙无忌朝偏堂外喊了一声:“去请陈叔来一趟!”
  外面有仆人应了一声,长孙无忌见李元恺一脸惊讶,微笑道:“陈凌将军一直在长孙府!他跟随我父亲,已有二十多年了”
  李元恺恍然,原来陈凌不光是长孙晟的心腹爱将,更是长孙家的家臣。
  没一会,陈凌大步走进偏堂,他一身粗布麻衣,重孝在身,左臂袖管小臂以下空荡荡的。
  李元恺忙起身见礼,陈凌朝长孙无忌点点头,微笑道:“李少将军!”
  三人坐下,长孙无忌笑道:“陈叔,元恺还专程向我打探你的消息。其他人你不想见,他你总不会避而不见吧?”
  陈凌自嘲一笑道:“自然不会!此事也怪我,辞官之后情绪不佳,也忘了跟诸位同袍打个招呼,就跑到长孙府躲起来了!”
  李元恺忙问道:“我们对陈将军辞官都感到很惊讶,右御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朝廷不公,让我等左路军将士受了委屈,可以请观王殿下出面讨回公道!”
  陈凌轻叹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朝廷给我升了正五品朝请大夫的散职,又赏赐了一堆钱帛,倒也不算亏待我。只是具体职事安排上,却迟迟不肯给我一个准信!之前我知道右御卫将军的职位还空缺,我跟兵部说了,如果没有合适职位,我愿意回右御卫继续担任将军。本来兵部职方司的人已经答应我了,让我回去等两天就有答复,结果没想到我再去问时,他们告诉我右御卫将军已经有人接任了!他们以我伤残为由,说我不适合继续留在御卫当中。如果我非要领军,只能到地方上担任一府鹰扬郎将,或者一郡都尉。我一怒之下便递了辞呈,兵部倒也很爽快地批复了我在洛阳没有府宅,也只能暂居大将军府上了”
  长孙无忌忙劝慰道:“陈叔莫说胡话,这长孙府也是你的家,以前父亲在世时就说过,你也是我们家中的一份子!”
  陈凌心中大为感动,低声说道:“多谢大郎!”
  陈凌又苦笑道:“后来我才探听到,接任右御卫将军的人名叫崔漳,清河崔氏出身,父亲是少府监崔儦。此人之前是右候卫将军,贺若弼死后就投靠了宇文阀,此次也正是宇文述的举荐,他才调任右御卫将军。”
  长孙无忌恨恨地道:“父亲在世时就说过,宇文述此人权欲极大,擅于勾联党羽,把持了左翊卫还嫌不够,一直觊觎同为皇城禁军的左右御卫!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乃是天子的心腹将领,他自然插不进手。父亲去逝,宇文述才把目标瞄准了右御卫,急不可耐地安插自己的人!如此用人,天子怎会允许,真是令我费解!”
  李元恺笑道:“其实天子对于宇文述的动作并非没有防备。昨日杨师道在我府上,闲聊时还说起,天子已经任命了接替长孙大将军的人选!”
  长孙无忌和陈凌都朝李元恺望来,他们待在府中足不出户,消息来得没有那么及时。
  “天子把鱼俱罗从五原郡调回来了!正是为了接任右御卫大将军!”
  长孙无忌立马恍然:“原来是鱼总管!难怪了,鱼俱罗乃开国元老,忠心耿耿,有他坐镇右御卫,谅宇文述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长孙无忌又叹道:“不管怎么说,眼下朝堂的确有一股不正之风蔓延!宇文弼、高熲等元老忠臣被杀,牛弘等一批忠直老臣被贬,朝堂尽是虞世基、宇文述等人把持,苏威遭贬斥又起复,估计今后都不敢仗义执言了。陈叔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朝廷不能公正对待有功之臣,又怎会令人信服?”
  陈凌洒然一笑,说道:“无所谓了!反正西征功劳我等皆是沾了李少将军的光,能在搏狮麓捡回一条命,也就知足了!大将军故去,没了依靠,我这样的寒门之人又怎会受朝廷待见!如今辞去官职,倒也一身轻松,今后就留在长孙府当个管家,照顾好大郎和小娘,就算大将军不在,我也不能让他们受人欺负!也算是不负大将军对我多年照顾提点的恩情!”
  “陈叔!”长孙无忌十分感动,紧紧握住陈凌右手,父亲故去也让他经受了许多世态炎凉,陈凌反而在长孙府的困难时刻留下来,足见他是位忠义之士。
  否则以陈凌的本事,就算辞掉官职还断了一只手臂,想要在洛阳城混口饭吃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了长孙晟身前的恩情,才甘愿留下来照顾长孙无忌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