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爹没有逃营!

  一个下午的时间,老李家的事就传遍了牛村,每一个从李家门口走过的村民,都报以复杂的眼神。
  有同情怜悯者,毕竟老李家在牛村安顿了这些年,大家乡里乡亲,往日里也经常相互帮衬。
  也有幸灾乐祸背地里讥讽者,在当今强盛的大隋王朝,武风鼎盛,大隋百姓面对异族心高气傲,有志气的好男儿无不想沙场逞英雄,搏前程,逃兵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李家死一般寂静,天渐渐黑了,锅灶还是冷的,连柴火也没点燃。
  草屋里光线昏暗,张九娘揽着小琰儿躺在床上,神情麻木戚戚,哭了好几个时辰,眼泪还是不停地掉,眼睛肿的像桃子。
  小琰儿不懂事,却感受到家人的悲伤,安静地蜷缩在母亲怀里,大眼睛扑闪扑闪,像只乖巧的小猫。
  奶奶拄着拐杖坐在矮凳上,面无表情,松垮的眼皮耷拉,沉默不语。
  李元恺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脑袋昏昏沉沉,双眼有些无神。
  虽说自从后世记忆苏醒以后,就从未见过李绥,但那位便宜老爹的模样,一直模糊地存在于之前犯傻的李元恺脑海里。
  那毕竟是这具血肉之躯的生身之父,李元恺苏醒以后,也一直在心里把李绥当作自己的父亲。
  前世他是孤儿,今生家境贫寒,却有一个温馨的小家,有可爱的小妹,有疼爱他的娘亲祖母,对那从未亲眼见过的老爹李绥,李元恺心中一直有期待。
  只可惜,一家子盼啊盼等着他回家的男人,却莫名其妙死在边关,回来的,只是一坛骨灰。
  周白桃和张九娘对未来生活的满心期待,就此化作泡影。
  在农耕封建时代,一个家没了男人,如同倒了梁柱,从此,寡妇和老母,带着幼子弱女讨生活,面对的将是乡里人的异样眼光和这艰辛的世道。
  这似乎是一个注定破落的家庭。
  “咚~”地一声闷响,周白桃拐杖狠狠杵地,李元恺愣愣地转头朝奶奶望去。
  “李绥是老婆子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婆子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没有什么大才,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当逃兵辱没了祖宗!此事,其中定然有隐情!”
  周白桃几乎是嘶吼着满脸铁青说出这番话,呼哧一下站起身,瘦小佝偻驼背的身子在这一刻无比坚强!
  “孩儿他娘!丑牛儿!莫要悲伤,随老婆子一起往县府去,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老太太铿锵有力的声音掷地有声,让人振聋发聩,李元恺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顿时清醒了许多。
  “奶奶,爹一直跟在李家人身边当亲兵,究竟怎么一回事,李家人肯定清楚,咱们去问问!”
  周白桃重重点头,沉声道:“当初落户牛村时,你爹去求家主讨一个差事,你德良叔父便安排你爹跟在家主堂弟李神通身边,充当亲卫,此次军队回撤,李神通肯定也回到武功县,咱就去找他问明白!”
  周白桃外柔内刚,关键时刻镇定下来,给心慌意乱的老李家吃了一剂定心丸。
  张九娘抹抹眼泪爬起身,将小琰儿交给李元恺照顾,强打精神自去生火做饭,一家子草草垫了点肚子,便抓紧时间歇息。
  一早,天没亮,一家人扒了两口冷饭,揣上几个硬邦邦的菜团子当作干粮,跟许老头借了一辆板车,套在那头老驴上,赶着驴子往武功县赶去。
  二十几里山路走了三个多时辰,到达县城时已临近正午,顾不得一路颠簸疲惫,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打听清楚县府衙门所在,李元恺赶紧驾着驴车直奔而去。
  武功县隶属京兆治下,乃是一处中县,辖下人口两万六千户,县城热闹,往来商贩极多,从清晨到傍晚,沿街叫卖声不绝。
  只是此刻老李家三人心急火燎,繁华喧闹与他们无关,居住在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对于县城来说,他们只是过客而已。
  县府坐落在城中靠北处,主干大街上,府衙修建得高大威严,衙门前站立两名差役,冷眼注视着街上的行人。
  台阶下停着一辆马车,似乎在等候什么人,虽只是一匹驽马,但也不是寻常百姓人家使唤得起。
  车厢里,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伸出头,好奇地看着李家三人急匆匆赶着驴车停到县府前。
  封建时代,乡野村民对官府有天然的畏惧感,周白桃虽然颇有见识,但出身贫微,仰头望着庄严肃穆的衙门,一时间有些踌躇,需得镇定一番才敢上前。
  李元恺倒是没啥感觉,扶着张九娘从板车下来,便准备登上石阶。
  “请问三位是要报官吗?”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李元恺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车厢里的少年。
  少年跳下车厢,却因为身材略胖有些踉跄,拍了拍胸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颊白里透红,双眸漆若星辰,若非体型偏胖,倒不失为一位翩翩公子。
  少年年岁比李元恺大,个头却差不多,笑吟吟地看着李家三人。
  周白桃见少年做派老成,衣着锦袍似是富贵人家公子,不敢怠慢,忙道:“小郎君,老妇人等是来县衙领取小儿遗骨的!”
  少年听罢忙施了一礼,说道:“原来是本县出征的将士亲眷!县府主簿便是晚辈舅父,此刻正在府衙中,不如晚辈带领诸位入府中,这样办事也能快一些!”
  胖少年露出真挚微笑,让人好感顿生。
  周白桃犹豫了下,谨慎地道:“会不会太麻烦小郎君和主簿官爷?”
  胖少年摇头笑道:“无妨,寄放本县将士遗骸,登记造册之事本就由主簿掌理,我也是在此等候舅父回家的。”
  “如此,就有劳小郎君了!”周白桃感激地躬身行礼,胖少年连忙躲开,摆手道:“老人家年纪与我祖母相当,晚辈可不敢受礼!”
  李元恺一听对这胖子顿时好感大生,一抱拳头咧嘴笑道:“多谢这位大兄弟!”
  胖少年倒也不嫌李元恺粗莽,笑呵呵地拱拱手,带着李家人登上石阶。
  刚才还冷着脸半闭着眼的两名差役,见到胖少年立马清醒过来,笑眯眯地凑上前行礼:“长孙公子可有吩咐?”
  胖少年指了指李家人,说道:“这几位是前来领还戍边将士遗骸的眷属,我带他们入府去寻舅父办理一下,差役大哥行个方便!”
  一名差役忙笑道:“方便方便,主簿官爷正在后堂整理文书,小的带长孙公子前往!”
  “多谢!”胖少年笑了笑,朝李家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紧一点。
  有胖少年带领,李家人顺利进入县府,穿过前堂回廊,往后堂官衙而去。
  “敢问令郎姓名?见到舅父也好回禀!”
  胖少年回头轻声问了一句,说罢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来令人惋惜,如今大隋强盛,边关臣服,连突厥启民可汗都甘愿归附。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我大隋戍边儿郎命丧他乡,诸位还请节哀,将士骸骨还乡,也算魂归故里,朝廷定不会薄待了为国捐躯的将士!”
  周白桃勉强笑了笑,放低声音说道:“小儿名叫李绥。”
  胖少年点点头,跟在身后的差役脸色顿时古怪,斜眼撇嘴嗤笑道:“难怪死了人,原来是个逃兵!”
  李元恺顿时勃然大怒,上前一把钳住差役领口,怒吼道:“放你娘的屁!你敢再说一遍?”
  比李元恺高一个头的差役竟然被生生拎起,周白桃忙喝叱道:“丑牛儿住手!不准胡来!”
  差役挣扎不脱,脸色憋得通红,李元恺怒哼一声一把将他甩开。
  胖少年止步转过身,惊讶地看了一眼力大如牛的李元恺,又朝那差役看去,皱眉道:“你此话何意?”
  差役吓得躲到他身后,怒视李元恺咬牙说道:“长孙公子还不知道吧,此次武功县籍的士兵一共一百二十三人,只死了李绥一个!整个京兆调遣的六千府兵只有五人死亡,李绥便是其中之一!嘿嘿~这五个都是触犯军纪被处决而亡,根本不是战死疆场的有功将士!这李绥听说是夜间逃营,笞八十,扛不住死掉的!能把这些罪徒的尸骨送回来,已经是朝廷开恩了!”
  李元恺拳头捏得咯吱响,满头枯黄鬃发好似要炸开,整个人如同愤怒的狮子,恶狠狠地盯着差役咆哮道:“我爹绝不会是逃兵!你敢再胡说,老子宰了你!”
  差役畏惧地缩了缩脖子,不服气地大叫道:“此事县府人人尽知,我哪里胡说!你~你不过是个逃兵的儿子,嚣张什么?”
  李元恺怒火直冲脑门,狂吼一声就朝差役扑去。
  周白桃急得连连喝止,张九娘抱着小琰儿垂头抹泪,重新陷入丈夫去世的哀伤中。
  胖少年面对发怒的李元恺浑然不惧,挡在差役面前双掌死死撑住李元恺的胸膛,厉声喝道:“此乃官府重地,休要放肆!你难道想给家人招惹祸灾吗?”
  李元恺猛地冷静下来,若是在县府伤人杀人,罪过可就大了去,钳住胖少年肩头的手掌慢慢松开,眼神依旧凶狠。
  胖少年强忍肩头的疼痛,义正凛然地和李元恺对视,颇有一股刚强之气。
  待到李元恺慢慢后退,胖少年稍稍松了口气,转头瞪了一眼慌乱的差役,低喝道:“还不退下!”
  差役不敢再跟李元恺较劲,忙不迭地逃开,心里一个劲地想着,这究竟哪里冒出来的凶人啊!
  胖少年沉默了一阵,淡淡地道:“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主簿官爷,完事后速速离开!”
  说罢转头自顾自地往前走,胖少年冷下脸来,没有了先前的真挚善意笑容,变得冷冰冰。
  李元恺腮帮子咬得青筋凸起,周白桃拄着拐杖叹息一声:“走吧,没弄清楚事情之前,你爹李绥就是个被人看不起的逃兵。”
  奶奶佝偻着腰身,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沉重,花白的头发那般刺眼。
  李元恺使劲擦了擦微红湿润的眼睛,强忍心中那股狂怒杀意,上前扶住奶奶,朝县府后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