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争辩

  宏治沉思起来。
  舞青霓的身份是苏氏后人,苏家被满门抄斩,她不好好在教坊司里呆着,却自己出来经营一个什么沁春园,动机实在可疑,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是藏污纳垢,说她有复仇之心一点儿也不为过。
  高湛不仅收留她,还为了护她周全而让手下带着皇家亲卫去跟官府交兵,是不是说明高湛已经被这个妖女迷惑,有助她复仇之心。
  祝令仪私放舞青霓脱离教坊司,是不是意味着舞青霓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收买了祝令仪,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齐,这一回祝令仪抗旨不遵招纳四方流寇逃犯,说不定也是利用齐王方便他们自己行事。
  所有这一切的中心都是这个叫作舞青霓的人,只要证实了她确实是苏琀,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高湛是忠心,可他太重感情,保不准已经中了那妖女的美人计,被她唆使着干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他怎么会深夜还出现在祝令仪的府上。
  宏治不由抬眸瞅了高湛一眼,眼底有杀气掠过。他顿了顿,声音毫无暖意:“把黄迁带上来。”
  池枢唇角微扬,他等的就是宏治这句话。
  未几,黄迁便被侍卫带进殿中了。
  黄迁四十左右的年纪,与他姐夫一样生的肥头大耳,脑满肥肠,穿着一件华丽的宝蓝色万字宝瓶夹稠直裰,右手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翠莹莹的扳指。
  皇家禁苑。那是神仙似的地方。黄迁怯生生的跪在地上,眼皮也不敢掀一下,直直的瞅着地上的水磨大理石面。
  宏治朝角落里陪衬似得蔺羲钦瞥了一眼。
  蔺羲钦会意,双手抱着象牙笏贴在腹部,一副代天训示的模样,问道:“殿中的可是前任教坊司执事黄迁。”
  “小、小人正是黄迁”,黄迁也在京城任过小吏,官场规矩还是懂一些的,虽然惶恐,却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那本官问你。你可认识沁春园坊主舞青霓?”
  “认、认识”。黄迁的额头几乎贴着地面,声音也渐渐没了底气,“九年前,舞青霓没入教坊司的时候。正是小人接的手。她原名苏琀。是前首辅大人苏鼐的侄女儿,她入教坊司后没多久,便更名为舞青霓。三年之后……离开了教坊司,去了沁春园。”
  蔺羲钦要是离得近,一定能听到宏治牙齿紧咬的“咯嘣”直响。
  高湛的心猛地一沉。
  她真的是苏琀,难怪她要匡助荣王。这一回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了,甚至还要赔上自己上千名弟兄的性命。
  说到底,若不是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舞青霓的旧底也不会被翻出来,还连累她也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只希望她能够躲避官府的追捕,好在,还有凌云在她身边。
  “父皇,高湛勾结乱党大逆不道,依儿臣之见,应该立kè
  推去午门凌迟处死”,这一道有如蘸满鲜血的冰剑之声却是沂王发出来的。
  李舜眼睫轻闪,颇感意wài。
  这桩事情从始至终沂王都被蒙在鼓里,因为这是他与高湛之间的私人恩怨,沂王肯定不会为了他而除掉一个得力臂膀。要照沂王的性子,这个时候他应当会出面维护才对,怎么会忽然落井下石起来,难道是他看高湛保不住了,索性从善如流,反正继任的池枢也会是他的人,他并没有损失什么。
  不过,李舜对沂王这一回的表现却相当满yì。这个时候,若是沂王跳出来极力为高湛开脱,那皇上定会疑心高湛与沂王之间有私交,天子近臣无外交,即使是儿子也不例外,这就跟当初他利用这一点打压荣王一样。
  而他不知dào
  的是,沂王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是梅荨写信告知他的,即昨晚梅荨要栊晴亲手交到沂王手里的那份亲笔信,后来还被舞青霓抢先看了一眼。
  高湛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用力过大,以至于指甲都深深陷到肉里去了。
  他忽然觉得舞青霓的话是对的,像沂王这样的君主,根本不值得他用忠心相赠,可有些事情,往往只有经lì
  了,栽了跟头才真zhèng
  会明白。
  齐王因着祝令仪的事,心中仍然怯怯的,只站在殿中一角,不敢发言。
  蔺羲钦不大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而后尽量不显得突兀的挪到池枢身旁,声如蚊蚋地道:“一个人空口白牙的没用,不是还有一个证人么?把另一个也叫上来,那高湛即使是孙悟空,也要被压在如山铁证下,永远翻不了身了。”
  池枢恍然,满脸的感动,以至于拱手向宏治禀报的时候,嘴角也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喜悦,声音也洪亮起来:“启禀圣上,还有一位证人名唤七羽,她跟在舞青霓身边九年,是她的关门弟子,情似姊妹,她也可以证实舞青霓的真实身份。”
  宏治最擅观人,他想着自己气的肺都要炸了,这个池枢竟然还欢天喜地的,他心底登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瞪着池枢大喝道:“那就带上来。”
  池枢一瞬间感觉连呼吸都不会了,忙把头低到了胸前,在宏治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徐徐挪到了李舜的后侧。
  好在这时候,证人七羽已经进殿了。
  七羽低垂着羽睫,娇娇柔柔的跪在黄迁身旁,连穿在身上的那套妃色紫藤夕颜暗纹褙子都显得弱不胜衣。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惊艳之色闪过,包括宏治和李舜。
  但紫宸殿的气氛却并没有因为这样一位桃花似得的美人而有所缓和。
  蔺羲钦接着方才的姿势,扬起下巴。居高临下似得问道:“你就是七羽?”
  “民女正是七羽”,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
  “你与舞青霓是何关系?”
  “民女跟在舞青霓身边九年,情同姊妹,民女一身舞艺都是舞青霓教授”,七羽仍然垂着眼睑,可那跪姿却如高山上的一株青草,不卑不吭,连做过京师小吏的黄迁也不及她分毫。
  “那你对舞青霓可谓知根知底啰,本官且问你,舞青霓原名是什么?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池枢与李舜好整以暇的听着。
  “民女与舞青霓同是九年前入的教坊司”。七羽语气平静的似一弯湖水。“我们还是同乡,同为成都府绵州人,那年家乡遭了蝗灾,我们就被父母卖了。经过几番辗转。最后被卖到了京城的教坊司。三年后,舞青霓用她所有的积蓄替自己和民女赎了身,我们最后在沁春园栖身。这些事情,当时的黄迁黄大人都是知dào
  的。”
  这次轮到池枢进雷区了,他直着脖子哽了半天,愣是没哽出一句话来,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幻听。
  明明是自己接近七羽,打算从她身上打听出舞青霓的事情来,而且第一个揭发舞青霓身世的也是她,怎么到头来好像自己被她给耍了似得。
  李舜的脸也瞬间变成锅底,他心中立kè
  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乃当朝首辅,风浪见的多了,很快便调整好了心绪,不疾不徐的迈出一步,一脸平和地道:“七羽姑娘,在天子面前说谎话可是欺君大罪,要诛灭九族的,你要想清楚再说,可不要记差了。”
  蔺羲钦眸底闪过一抹诡笑,跟着帮腔道:“是啊,小姑娘没见过大世面,天家威严,难免紧张,说错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呵呵,本官再问你一遍,舞青霓原名是什么,到底是何身份?”
  “民女虽然惶恐,可也不会连家乡姓名都记差”,七羽的声音柔柔的,好像能掐出水来,“民女原名周引南,舞青霓原名陈少兰,我们确实是成都府绵州人氏,这些事情黄大人都是清楚的,黄大人可以作证。”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一旁的黄迁若有所思。
  高湛却眯着眼睛,有点糊涂。
  宏治敏锐的察觉到这似乎是案中有案。
  “胡说,黄大人跟你的说法根本是南辕北辙”,蔺羲钦训斥小孙女似得温嗔道,“不信,你问黄迁。”
  七羽芙蓉一般的玉脸又埋下几分。天子重臣俱在,她一个微薄女子岂敢多言。
  蔺羲钦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可他还未来得及问黄迁,李舜已经急不可耐地先道:“黄迁,你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想仔细了再说!”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容反驳的威严来。
  黄迁心里一阵打鼓,抖抖索索地盘算了一番后,方支支吾吾地道:“方、方才小人记差了,舞青霓原名确实是陈少兰,不是什么苏琀,苏家的后人”,说到后头,他带着宝蓝色瓜帽的脑袋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好像要遮住不断逡巡的目光似得。
  蔺羲钦使劲儿抿着唇角,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样。
  这黄迁还挺狡猾的,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若是还实话实说,承认舞青霓是苏琀,那他私纵谋逆罪犯的罪名就担定了,脑袋上那一刀是免不了了,如今,半路出来个七羽,说她们二人是牙子卖进教坊司的,那他再将她们卖出去,就是合法的了,根本不存zài
  这些惊心动魄的大罪名。
  最关键的,也是敢让黄迁改口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这宗案子只有人证,根本没有物证加以辅证,这一点他心里最有数,因为有关七羽与舞青霓的所有资料他都销毁了,所以眼下的景况就是,只剩下他与七羽两位人证,自然是他们说红就是红,说黑就是黑。
  既然有活命的机会,那为什么还要继xù
  往死路上走呢。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你这会子的话跟方才的话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哦”,蔺羲钦故yì
  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看不打你你是不会醒了”,他扭头朝殿外放声一吼,“来人,把黄迁给我拖出去先打一百大板再说。”
  黄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脑袋不停的砸到地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方才那些话都是池大人逼着小人这样说的,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小人不敢不从啊,他说小人要是不按他说的做,就把小人和小人的家人全都抓紧诏狱,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岁小儿……”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大不了豁出去赌一把,拼一拼还有生的希望,不拼,自己一家老小就真的要送命了。
  黄迁在京城虽然职位低微,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十有八九就是朝中两方势力的角逐,投靠其中的一方总是没错的,更何况,那一方说不定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宏治阴冷的目光徐徐扫过殿中的所有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