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情炽

  当着外人,顾莲是不便叫黄大石哥哥的,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了一句,“黄统领怎地愁眉不展,可是家里有甚烦心事?”
  穆世骐和沈澈亦是头一次见她,听她说话声音清澈似水,特别是语气温柔,不由都多看了一眼,——倒是见不到容貌,毕竟两位公主都戴着浅色的绡纱帷帽,不过隐隐绰绰之下,亦是勾勒出一个娟好入骨的美人轮廓。
  护国长公主的身量偏高一些,乐宁长公主也不算娇小,两人都甚纤细,此刻换了干净利落的胡服装束,更透出一抹女儿家英气。
  原都以为这两位天之骄女不好亲近,却不料如此随和。
  哪知dào
  黄大石是一个木头性子,听得公主问话,只得闷闷一声,“没什么。”一面招呼着两位公主上车,倒是没有别的话了。
  不仅闷、呆,且有些不大恭敬。
  穆世骐心思微动,猜测着……,黄大石从前跟在皇帝身边打仗,后来做了五城*
  m.top.n
  e
  t*兵马司,现今调任为公主府的侍卫统领,所以心头不大爽快吧?再看看沈澈,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不过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
  穆家可没有叫板的本钱,虽然和顾家结为姻亲,但是还在观察期,尚无功劳,自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思及此,越发的谨慎小心起来。
  一路平平安安到了西林猎场,山连山、云拥云,蓝天白云、青山碧色,面对一望无尽的空旷草场,让人不自禁的心旷神怡。
  顾莲摘了帷帽,带了一抹浅紫色的坠金珠面纱出来。
  为了等下跑马方便,发髻挽得十分简单,且紧紧的,只有鬓角两缕碎发随风轻轻飘动,脸上面纱盈盈舞动,——天生长眉入鬓,一双流波妙目更是水光潋滟,不见真容,越发美得扑朔迷离。
  穆世骐眼里闪过一瞬惊艳,旋即垂下眼帘。
  “到了!”徐姝后一步跳下马车,欢呼道:“今儿可得好生乐一乐。”
  顾莲含笑道:“正巧我也有着兴致呢。”叫了窦妈妈,“等下我们去打鹿烤肉吃,你先让人准bèi
  铁丝网、火炉子、银霜炭,对了,还要各色调味的作料。”——
  既然自己做了护国长公主,那哪儿不是乐子?!
  以泪洗面、哭哭啼啼什么的,就不必提了。
  穆世骐一直小心观察着,见两位公主兴致颇高,上前讨好道:“护国长公主想吃烤鹿肉的话,当然还是外头刚打下的新鲜。”又笑,“在下也曾学了几年射箭之术,等会儿便替多猎几头过来。”
  沈澈见了,眼里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徐姝“哧”的一笑,“要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大肚弥勒佛。”
  穆世骐顿时神色尴尬,——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想着讨好钻营,毕竟脸嫩青涩,此刻不光被同僚鄙视,还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面皮都有点微红了。
  顾莲瞧在眼里微微一笑,救场道:“难得穆副统领一番好意。”转而说起闲篇,“若按旧情来说,顾家和皇室早年就是通家之好。”看向穆世骐笑道:“论起辈分来,你娶了顾家这一代的琴姐儿,还得喊我们一声姑姑呢。”
  如果自己还是顾家九小姐,穆世骐的确得喊自己一声九姑姑。
  便是从徐家这边来论,也勉强攀得上。
  穆世骐正在不知所措,听了这一番话,简直如聆佛音,赶忙上前行了个大礼,“公主姑姑既然这么说,请受侄儿一拜。”
  心思敏捷、反应机变,年纪轻轻倒也落得下脸来。
  其实徐姝之前并没有特意针对他,不过是一贯那个口气,此刻倒是被逗乐了,挽了顾莲哈哈大笑,“瞧见没有,侄儿可是能够随便认的?我不管了,你赶紧封个红包,连带把我的那个也给了吧。”
  穆世骐忙道:“哪有先收长辈的礼?自当是回头小侄孝敬两位姑姑。”
  顾莲也忍不住笑了,“这么说的,我不给点什么都过意不去。”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女儿家物件不方便,“今儿来的仓促实在没带,且记着,回头让人送去,连琴姐儿的也一块补上。”
  穆世骐虽不在乎得什么,但却巴不得和护国长公主走得近一些,听说回头送礼,这一来一回便有了路子,因而忙道:“既然公主姑姑这么说了,那小侄只好厚着脸皮,且等着公主姑姑的赏儿。”
  见他越发阿谀奉承,沈澈眼里的鄙夷不免更加浓重了。
  顾莲打量了一眼,——两个少年差不多的年纪,都得十五、六岁。
  论长相,沈澈要胜出一大截来,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的,还有一股子少年人的清高傲气,大抵和家庭出身有关;穆世骐身板儿厚实挺拔,小麦肤色,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健康气息,虽然五官有些不及,但若论机变和隐忍却要高出许多。
  心下不免想到,沈澈是觉得在公主府做副统领低就了吧——
  此事暂且不论,回头自己另有一番主张。
  “走吧!”徐姝急哄哄的,嚷嚷道:“不管是跑马还是打鹿,都得早点,等会儿日头升上来可晒死了。”
  顾莲自己利落的翻身上了马,盈盈一笑,“咱们看看谁跑得快!”
  一扬鞭,风一样的跑了出去。
  穆世骐和沈澈从前都没跟着来过,听得两位公主要骑马,还以为要教,哪知dào
  她两个都利落的紧,忙不迭的追了上去。
  ******
  “长公主她人呢?”徐离到了宸珠阁,问道。
  被问到的是一个小宫女,平时连递个茶水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跟皇帝说过话?紧张的微微发抖,小声道:“乐宁长公主过来说话,然后……,两公主就出宫去了。”
  “去哪儿了?”
  “奴婢……,不、不知dào。”
  徐离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一转身,自己去了护国长公主府,结果被告知,两位长公主带着人打猎去了——
  差点没把他气得吐一口血来!
  不是没有听见花墙后面的动静,——原本就是自幼习武,又是常年浴血厮杀历练出来的,早就知dào
  对面有人过来了。而那一袭鹅黄色烟罗宫装更是特别,渐染渐浓,还能在阳光下折出莹绿光彩,原是上贡的两幅稀罕绡纱料子。
  母亲嫌颜色太过娇嫩自己不用,一匹鹅黄的给了她,一匹娇粉的给了妹妹。
  当时也是心里怄着气,刚巧碰着小管美人说了几句话,知dào
  她来了,鬼使神差的接着小管美人的话头,说了一句,顺手在其脸上捏了一把。
  依她的性子,断然做不出当面过来吵架的事。
  便想着,她一定是回宸珠阁怄气去了。
  只是一大早赶回来,还知dào
  专门打扮了过来寻自己,于她算是难得的,到底不跟她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加上自己堵了她一回,便算扯平了吧。
  不论怎样,终归比不过昨儿自己一夜肝疼。
  哪知dào
  不过片刻功夫回去,就不见人了。
  一气儿又追到护国长公主府,结果呢……,她居然拐了妹妹,两个人带着护卫出去打猎了!这个女人,真会变着花样儿的激怒自己!
  徐离真想揪了人到面前,然后亲自问问,“你这样有恃无恐,不就是仗着朕放不下你吗?整天里想甩脸子就甩脸子,把你惯得比祖宗还要大!顾莲娘,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心上?!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一口恶气散不开,忍了忍,又追到了西林猎场。
  徐离极目远眺,并没有看见顾莲和徐姝等人跑马,抓了人问,才知dào
  是去林子里烤鹿肉了。不由眼角直跳,待到问清楚不光带了黄大石,还带了穆世骐和沈澈,脸色越发黑得像一块锅底。
  于是驾着马儿慢慢朝林子深处走去,胸中气息翻滚。
  快到的时候,下了马,一路脚步无声。
  “得了,得了!”徐姝声音欢快,像是在嘟着嘴吹气,发出一阵呼呼响声,“我先尝尝。”然后嚼了一阵,连声道:“好吃,好吃的!姐姐你的手艺真不错。”
  徐离环顾了一圈儿,挑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透过树枝树叶缝隙看了过去。
  顾莲换了一身明蓝色的窄袖胡服,下面大红色的裙子,身上环佩伶仃,很有几分不一样的异域风情。坐在一盆铁丝网的火炉旁边,将袖口束紧叠起,手上拿着夹子利落的翻动着烤肉,不停撒着各种作料。
  隔得有两丈远的地方,黄大石、穆世骐、沈澈几人,正围在一块大石头周边,一面喝着婿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本去计较?
  莫说徐离是皇帝,便是在叶家,自己也没敢跟叶东海说不许纳妾,这种事……,自个儿要求不过是一个笑话——
  总归得男人自己乐意才行。
  等到自己真的有命做皇后的那一天,再来吃醋,方才沾得上边儿。
  而眼下,自己的安危和麒麟的健康成长,才是最重yào
  的,——皇帝心头有气,就让他去散散心吧。
  往后他若来找自己也会应承,他若是看着自己心烦了,便躲着好了——
  理智归理智,到底心烦。
  邓美人过来求见的时候,顾莲便不耐道:“说我歇下了。”
  〈他现在这一副怨愤的样子,哪里是放得下?倒是恨上了,疙瘩越拧越紧、越拧越纠结,任旁人谁也解不了。
  这一口气,最后还得顾氏替他顺了出来。
  皇太后气得狠了,倒是忍不住“哧”的一笑,“你这会儿倒是又来装硬气,从前为了得到她,也不知说过多少软和伏低的话,现在想要硬气也是无用了。”
  徐离烦躁道:“随她去吧!”
  皇太后听了,啐道:“你若是能一辈子不理会,才算厉害!”
  徐离闭嘴不言语。
  “你呀。”皇太后口气软和了些,不想让儿子纠缠在烦恼里,找了个台阶给他下,“你整天跟小管氏混在一起,她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只到底是女儿家,面皮儿薄,面上怎么肯露出来?好歹你得先找她开个头儿,才能有后面的话不是?且去吧,哀家实在不愿瞧见你们两张苦瓜脸儿。”
  听了这番半哄半劝的话语,徐离心理总算顺了一点气,出了大殿,在连廊上吹了一会儿凉风,最终还是往宸珠阁方向去了。
  “又去西林猎场了?!”
  “是。”便是一个傻子,也听得出皇帝语气阴冷,小宫女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应了一句,“还是跟乐宁长公主一起去的。”
  徐离忍了近一个月的火气,被这一催,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于是穆世骐倒霉了。
  好巧不巧,顾莲和徐姝跑马跑得无聊,便叫人拿了靶子,两个人来学射箭,——沈澈一向有些清高不屑的,黄大石只得一把子蛮力,抡大刀十分熟练,射箭并不在行,且没有那个耐心教学生。
  于是任务便落在穆世骐头上,临时充当起了箭术老师,指点着两位公主,“要让箭尾、箭尖和靶心成一条直线,握弓的手一定要稳,不能抖,特别是箭离弦的一刹那,稍微一动可就偏了。”
  徐姝玩了一会儿,便叫乏,“不玩了,手酸的紧。”
  顾莲倒是挺有兴趣的,一直想找点事消磨时间、放松心情,二则技多不压身,虽说自己不指望射箭杀人,将来教儿子比划比划也是一个乐趣——
  倒是格外的认真。
  于是等徐离赶到的时候,落在眼里便是……,黄大石呆呆的坐在一旁草地上,沈澈身量笔直的站立旁边,妹妹徐姝在叉着瓜果吃。
  只剩下穆世骐和她在一起射箭,一个教,一个学,还不时的说笑几句。
  要教箭术是吧?徐离二话不说,上前在一个弓箭手里拿了弓和箭,搭弦、瞄准,下一瞬便是“嗖”的一声,利箭划破空气直直飞射过去!
  穆世骐听到危险声音本能躲避,但却不及飞箭速度,“啊!”的一声,那利箭直直的洞穿了他抬起的手腕,顿时吃痛咬牙血流不止!
  顾莲吃惊回头,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反应过来。
  这些人知dào
  越多、猜测越多,只怕就会死得越快,当即想也不想,冷冷道:“皇上一时手误射偏了,全都速速退下!”
  徐姝亦是反应过来,眼见哥哥满面盛怒走了过来,忙道:“都走,都走!”扔了自己手里的瓜果,喝斥道:“麻利一点儿,赶紧滚!”
  空气里的气氛十分危险,尽管穆世骐和沈澈不知dào
  是怎么回事,黄大石慢半拍的有些醒悟过来,但都不约而同的上了马,头也不回的领着侍卫们退远了。
  徐离一身海蓝色的五爪团纹龙袍,金线织就,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带着迫人的威仪,大步流星快速走了过来。
  “三哥……”徐姝想要解释两句,分辨道:“原是我想学射箭来着,刚才累了,所以我就歇了一会儿……”
  “你闭嘴!”徐离声音冷冷的,丝毫不容置疑,一伸手将妹妹拂到一旁,冷冷的看着顾莲,“你果然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自己没心没肺?顾莲只觉啼笑皆非,他不高兴了,去找后宫美人了,自己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要怎样?非得自己以泪洗面的求着他,心里才够快意?自嘲笑道,“我要是有心有肺的话,只怕早就被气死了。”
  “你……”徐离一口气提不上来,噎了一下,上前狠狠抓起她,“你要见叶家的那几个小崽子,朕也让你见了!还想怎样?”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窝囊的皇帝吗?朕就是个蠢货!”
  “放开我!”顾莲伸手去揪自己的衣襟,却是奈何不得。
  徐离仍旧不放手,接着又道:“一句话不说就甩脸子,想出去就出去,成天的见不到个人影儿!朕还当你难过着,原来倒好……,这里自有可心的人陪着啊!”
  “你混帐!”顾莲气血上涌,失去理智狠狠咬了他一口,原想让他松手的,偏生皇帝比他更拧更受得,都咬破流血了,愣是动都没有动一下!挣又挣不脱,只得侧脸别开目光,紧紧的抿了嘴,一声儿不吭。
  徐姝急得不行,跺脚道:“你们两个,有话不能好好儿说吗?!”
  徐离对妹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看着顾莲,冷笑道:“是不是……,离了朕,有小伏低在一旁陪着,比在朕身边还要快活啊?”他实在是气极了,口不择言,“朕看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沈澈还算说得过去,穆家那小子长得黑不溜秋的……”
  “徐离!”顾莲猛地扭回头来,怒目以对,“当着几百号的侍卫,姝儿也在这里,我清清白白的心里清楚!你便是有气,也犯不着这样给我泼脏水!”说着,一声冷笑,“要说到眼光么,我的确不怎么样,不然当初怎么会看错了人呢。”
  徐姝一听,顿时到了一声“糟糕!”,这两人都在气头上,专拣难听的说,越说越没个谱儿,都非得把对方戳烂了才罢休——
  只怕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哥哥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手上都抖了起来,“你……,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说着,将手上的弓往她脖子上一套,咬牙切齿恨声道:“不如趁早勒死了,大家清净!”
  “三哥!”徐姝惊叫道:“你气疯了啊?快拿下来……”又慌张去看顾莲,“姐姐你快说句软和的话,三哥他这是气傻了。”
  顾莲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那时候,他让自己跳进徐家池塘去淹死,自己真的跳了,也真的想死,以便这一世一了百了。
  而现在……,自己不想死了,不愿意就这样引颈受戮。
  然而上次他不想真的杀了自己,但是这一次呢?这一次或许是,或许不是,不过只要一直相处下去,……就还会下一次,下下一次。
  谁知dào
  ,在哪一次他就会真的杀了自己!
  顾莲感觉到了理智的回归,情爱不再蒙蔽自己的双眼,思绪一下子清晰起来,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明白自己的路要怎样走,轻声喃喃,“那我祝皇上红颜知己遍天下,多子多孙、江山永固……”
  这哪里是什么软和的话?简直就是软刀子!
  徐离气得发抖,气得快要碎裂了。
  但是……,虽然盛怒,火气却不自觉的弱了一些。
  这个女人……,吃起醋来也是这般、这般……,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有如豆腐掉进灰堆里,拍不得、吹不得、打不得,……想着再也不见了,又舍不得。
  徐姝却是吓得不轻,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走火入魔了。
  实在想不出什么劝解的,把心一横,自己从弓箭下面钻了进去,梗着脖子道:“三哥你疯了!我的性命是莲姐姐救下的,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一起杀了吧!”又捧着脸假意大哭,“可怜的麒麟,你小小年纪就要没了娘……”
  顾莲抿着嘴,带着一抹倔强默默的流着眼泪。
  徐离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似水明眸,里面映出自己愤nù
  的影子,——心里明白,这个女人一句好话也不会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