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素手

  一路分花拂柳往前行走,寂寂无声。
  沈倾华在心里有一千种猜测,一千种打算,思绪有如云海一般翻腾不定,——大长公主一向脾气温和如水,但是眼下对自己起疑,等下会不会突然翻脸?她的心头一跳,总不至于……,想起身后那个跟影子似的宫女,越想越是害pà。
  莫非是要把自己待到僻静之处,在下毒手不成?!
  “就是这里。”顾莲回眸看了一眼,瞧她神色紧张、步伐迟疑的样子,便知是谷涟漪吓着她了,因而撵了人,含笑问道:“惠嫔,你瞧着这些凤仙花可还使得?”
  沈倾华见她目光一片清澈无尘,心情缓和了不少,继而不免失笑,长公主若是真的想要灭口,哪里用得着自个儿亲自动手?因而大大方方跟了过去,打量了下,“花儿是开得极好的,只是忘了拿花囊过来了。”
  顾莲顿时觉得她是个妙人儿,于是吩咐合欢道:“去拿花囊。”将一干宫人包括谷涟漪在内,都撵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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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sp;沈倾华还是有些紧张,试探问道:“不知dào
  公主喜欢什么颜色的?”
  “既然是染指甲,自然只有胭脂红和紫红使得了。”顾莲随口敷衍了一句,掐了一朵大红色的凤仙花在手,“惠嫔你知dào
  吗?”她掠了掠耳边碎发,“母后一共生下五个儿女,除了妹妹以外,三个哥哥里面,我和三哥的感情是最要好的了。”
  沈倾华眼角一跳,强压心绪,“是,看得出来。”
  “哎……”顾莲幽幽的叹了口气,将那凤仙花随手扔了,“小的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大我很多,姝儿又小又淘气,唯独三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我们总是在一处玩,一处说笑,好得就跟一对孪生子似的。”
  她忽然抬起眼眸,嫣然一笑,“将来玲姐儿和珑姐儿长大了,想来也是如此。”
  说到女儿,沈倾华心里不自觉的添了一丝柔情。
  顾莲细细打量着她的眼色,然后背转过去,低了头,“我时常都想,要是我是一个男子,或者三哥是个女儿就好了。”声音里带出一丝烦恼、苦闷,以及纠结不安,“像现在这样,兄妹俩太要好倒成了错误。”
  沈倾华心里震惊的无以复加,——果然,皇帝是爱慕自己妹妹的!兄妹之情,已经过犹不及,最终变成了禁忌之恋!
  顾莲揉了揉眼睛,红通通的转过身来,轻轻的拉住了她的双手,“惠嫔……”泪盈于睫的望着她,“去年在假山的时候,想来你也听见了,我知dào
  你是一个聪明人,早晚都会猜到的。”无奈苦笑,“我就知dào
  会是这样……”
  “公主……”沈倾华一生中从未如此慌张过,不知说什么是好,眼下秋意凉爽,却是不自控的冒出一头细汗,心中更是一团乱麻。
  “从前……”顾莲一脸恍恍惚惚,像是陷入了回忆,无意识的揉搓着凤仙花,雪白的素手沾满了红色花汁,“哥哥还看中了一个小姐,长得和我很像,打算娶回来做妻子的。”素手宛若白玉,花汁有如鲜血,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之美,“可是,那女子却阴差阳错的嫁了别人。”
  对方已经知dào
  灞水河的事,以沈家的势力,想要打探这点消息,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既然如此,就让自己稍微误导一下吧。
  “后来那个女子不幸落水,三哥他……,还不顾性命的跳了河去救人,可惜终究还是没有救上来,所以……”垂下鸦翅一般的纤长睫毛,“当我孀居再回来时,三哥就不想让我嫁人了。”
  可供顾莲伤心的事太多,随便想想,就能不费力的掉出眼泪,她哽咽道:“我……,往后不嫁便是了,只做一个听话的好妹妹。”
  沈倾华的双手被她握着,听到此处,不自禁的颤抖了一下。
  当初自己做姑娘的时候,也曾有人暗地里表露过爱慕之意,——就在前几天,自己还意wài
  地听到了他的名字。
  可是自己心里明白,除了父母之母、媒妁之言定下的那个人,终究都是虚妄,所以从来不敢多言过一句,多行过一步。
  一直谨守内心不敢逾越。
  而皇帝和长公主……,简直就是荒唐!他们是亲生兄妹,怎么可以……,真是想一想都喘不过气来,实在是太骇人了!
  顾莲继xù
  说道:“方才三哥有些不高兴,我劝他……”双臂间的莹白色绡纱在风中轻轻飘舞,好似浮萍一般,使得她看起来越发的楚楚可怜,“不管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都不与惠嫔你相干啊。”
  “皇上!”沈倾华一双妙目尽是惊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颤声问道:“你是说,皇上他……,他……”却是说不下去,只剩下牙齿在不停打架。
  “你别怕。”顾莲摇头,一脸单纯认真之色,“我已经劝过三哥了,他也答yīng
  了,只要惠嫔你忘了这些就好。”手上用力握了握,使得气氛更加紧张起来,然后轻轻的问,“惠嫔……,你能忘了吗?”——
  与皇帝和公主的名誉相比,与皇室丑闻想必,自己的性命微不足道!
  沈倾华极力镇定心神,但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一开口,声音不自禁的比平时尖锐许多,甚至在打着颤儿,“我、我……,会的,会的!不……,公主,妾身什么都不知dào
  ,什么都不知dào
  ……”
  顾莲不想让她吓破了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松了手,“好,忘了就好。”一脸忧伤的转过身,重新掐了一朵凤仙花在手里,一朵、再一朵,等到合欢拿了花囊来,已经握了一大捧了。
  沈倾华看着她和宫女一起弯腰忙碌着,只是呆呆站在一旁。
  看着那双十指纤纤的素手,那血红的汁液沾染其上,衬得眼前这位殊色照人、身份矜贵的女子,好似一朵妖冶诱惑的曼陀罗花。
  美丽之中,带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危险!
  “惠嫔娘娘。”一个小宫女飞快的跑了过来,神色略显紧张,“胶东侯夫人求见,说是来给皇后娘娘送中秋贺礼的。”
  “胶东侯夫人?”沈倾华收回心神,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
  上次进宫就送出那么大的一个祸害,还害得自己产后大出血,调养了好一段,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胆子再进宫!对了,前次的后宫风波明面上是薛妈妈做的,那食盒的问题并未曝光,胶东侯夫人是进来打探虚实的吧?
  眼下皇帝还没打算清除薛家,没有安置罪名,不论是皇后“病”了,还是胶东侯夫人进宫送中秋贺礼,这都是很平常的事儿。
  可是……,万一又放了什么祸害进来怎么办?
  沈倾华担待着六宫安危事宜,推脱不了,又不想像顾莲那样去找皇帝撒娇,免得让皇帝觉得自己无能,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过去瞧瞧。”回头看向顾莲,“公主,皇后娘娘现今病着,妾身过去招呼一下。”
  “哎……”顾莲笑盈盈拉住她,嗔道:“理她作甚?”情知对方心里的担忧,自己同样不想让胶东侯夫人进宫,——若不是她在后面搬弄,薛氏又是从哪里知dào
  灞水河的事儿?!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温柔之色,“别去了,我们的凤仙花还没掐完呢。”
  沈倾华为难道:“可是……”
  “你去告sù
  胶东侯夫人。”顾莲看向那个小宫女,吩咐道:“就说皇上有旨,现如今外命妇无诏不得入宫。”
  一句话便解了麻烦,断了后患。
  小宫女不敢违背长公主的意思,但也不敢乱传话,忐忑之间,不由向自家主子投去求助的目光,请示做个决断。
  沈倾华心情复杂,颔首道:“去吧。”
  顾莲微笑道:“来,我们继xù
  掐凤仙花罢。”
  即便要绑架她跟自己在一条船上,也不能一味的威胁,恩威并施、利诱兼用,再适当的帮忙解决一点麻烦,这样才能让人心甘情愿。
  ******
  “朕什么时候说了要杀人灭口?”徐离好笑问道。
  “现在啊。”顾莲替他掰了一把石榴籽,伸手递到面前,盈盈一笑,“而且皇上还下了一道旨意,外命妇无诏不得入宫。”
  “你还敢矫诏?!”徐离哼哼唧唧的,抓起她的手,一粒不剩全倒进了嘴里,嚼了嚼吐了,“罢了,罢了,你吃吧。”拿起帕子擦了嘴,“石榴最玩意儿最没吃头,还不够费事的呢。”
  顾莲便不管他,自己一粒一粒的吃了起来。
  徐离喝了几口花茶,笑容微淡,“其实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哼了一声,“胶东侯夫妇真有意思,居然心存侥幸进来打探消息,不知收敛!也罢,既然她自寻死路,那朕就成全了她!”
  顾莲抬眸,心里疑惑却并不多问。
  反正不管皇帝怎么处置薛家的人,自己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悠悠笑道,“不管你怎么打算,总之别让胶东侯夫人再进宫就行,要不然……,皇后娘娘又该听些个灞水河的故事了。”
  徐离眉头一挑,“朕知dào
  ,薛家的人不会再有机会添乱。”
  “那就好。”顾莲起身去铜盆里洗手,一面擦着,一面说道:“来的时候,正巧在路上还碰见了姝儿,嚷嚷着还要去西林猎场,我看她玩心重的很。”想到打猎跑马就想到云子卿,继而想到上次生日宴席上的事,“说来也是奇怪,头些天我去问她的时候还不乐意,一转眼又变卦了。”
  “或许之前是小女儿家害羞吧。”
  顾莲摇了摇头,“瞧着不像,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秋日浮光不够浓烈,但一样有着灿色如金的光芒,透过纱窗洒了进来,落下一地斑斑驳驳的影子,仿若一副泼墨写意的画卷。
  两人说着家常闲话,时光就在这样平淡如水的气氛里流走。
  顾莲看向窗外,已然是晚霞满天的浓丽景象了,不由打住话头,起身道:“等下该传晚膳了,我还是回去吃罢。”
  自己又不是嫔妃,总不好整天陪着哥哥一起吃饭。
  徐离点了点头,不满足道:“得空了,还是一起去公主府呆着自在。”
  “过些日子罢。”顾莲笑道:“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佳节,这前前后后的,宫里谁不是眼巴巴的盯着你,哪里走得开?更不用说,你还有外头的事情要忙呢。”
  言毕,翩翩然的出去了。
  下台阶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一眼。
  夕阳西下、彩霞绚烂,说不尽的温馨和煦景象,再过几日,在叶家的中秋佳节团圆宴上,一家人欢聚一堂,却早就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叶东海、七七、宥哥儿,还有李妈妈和蝉丫,还有麝香、玉竹、谅儿、宋三娘,他们可会想起自己,还是已经遗忘了。
  ******
  中秋那天,叶家三房团聚在一起围了一桌。
  叶东海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家子,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浑圆满月,再想起身上皇宫和别人团圆的那个身影,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坐在他旁边的黄蝉,柳眉杏眼、瓜子脸,挽了妇人头,金钗珠花点缀其间,脸上亦是施了淡淡脂粉胭脂。今儿是喜庆的日子,穿了真红色的刻丝小袄,配以一袭刻丝泥金如意云纹撒花长裙。
  站在虚设的主母席旁边,忙着招呼宴席,已经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妇人了。
  七七差不多三岁了,捧了一个香甜的红皮石榴,去逗两个弟弟玩儿,声音清脆宛若银铃一般,乐呵呵道:“想不想玩儿?想玩你们就过来拿啊。”
  “姐姐,姐姐……”福哥儿快一岁半了,走得还挺稳当,可惜到底小了许多,腿短撵不上,“哇”的一声就哭了,“要,要……”
  叶大太太赶忙斥道:“七七你是做姐姐的,怎么能逗着弟弟玩儿呢?”
  “玩也不许!”七七嘟着小嘴,把脸一扭,“又不是不给他了。”
  叶东海待一双儿女极好,便是伯母也不能轻易喝斥,更何况七七又没做错什么,当即喊了丫头,“去多拿几个石榴过来,都给福哥儿。”
  侄儿如此不给脸面,叶大太太的表情不太好kàn。
  叶大老爷赶忙拉了老妻一般,扯到身边,低声斥道:“东海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少当从前他小的时候,再呼来喝去的。”又递了个眼色,“还有别去招那个小丫头,你忘了她娘是谁了?倘若受了一点半点委屈,要了你的命!”
  福哥儿是叶大太太的宝贝疙瘩,可是宫里的那个女人却得罪不起,她不仅能要了自己的命,还能要了叶家上下的命!
  因而只得忍了气,重新拣了一个石榴给福哥儿玩。
  那边七七依旧一脸不痛快,撇了撇嘴,走到宥哥儿面前说道:“你快点长大,以后我只和你玩儿,不和别人玩儿!”
  惹得宋三娘等人都笑了,“弟弟每天都在长着呢,不能再快了。”
  七七不信,“等他长了牙,把我吃的都分给他!”抬起下巴,看向父亲认真问道:“爹爹你说,弟弟吃了我的东西,是不是就长得更快了?”
  叶东海抱了女儿放在膝上,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和笑道:“是的,宥哥儿很快就能和七七一起玩了。”
  七七这才满yì
  了,又问宋三娘,“那弟弟什么时候长牙?”
  宋三娘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因而笑道:“快了,快了。”
  “那就好。”七七更加高兴了,跳了下去,在弟弟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把石榴塞到弟弟怀里,“给你玩儿,以后你要听我的话。”
  众人听得都一起笑了。
  “二爷。”玉竹上来回话,低声道:“段九在书房等二爷回话。”
  叶东海当即起身撇了众人,赶去书房,留人在外面守着,然后关门领着段九去了里面,方才问道:“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段九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实在有点不忍心说下去,——小师妹不知dào
  内情,只管如实转告消息,那个女人……,只怕已经成为皇帝的禁脔了。
  ∩惜顾莲听不到邓氏的心声,不过即便听见了,若是无事……,也不想和她来往的过于密切,——邓氏在观澜阁住过一阵子,没必要惹得旁人猜疑。
  皇太后一向喜欢热闹团聚,虽然有公孙柔的小插曲,也不影响情绪,宴席一直闹到过了子时,方才倦了吩咐众人散去。
  皇帝让嫔妃们都散了,领着两个妹妹,一起送了皇太后回去。
  然后出门,借着送妹妹回住处的功夫,说起闲话,“你们想学骑马,就得赶在这两个月里头,再往后天气冷,寒风嗖嗖就别再出去了。”
  徐姝连连点头,笑道:“够了,三哥多陪我们去几次就行。”
  之前顾莲和徐姝住的很近,后来皇太后对顾莲有了意见,便将她的住处调远了,因而徐姝回去了,顾莲和皇帝还单独走了一段儿。
  月华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徐离不时的看一看她,却不言语,只是无声的微笑。
  如是再三,顾莲有点不好意思,嗔道:“看你那傻样儿,又喝多了吧。”
  徐离仍是一脸含笑看着,不吱声儿。
  两人正在眉来眼去、脉脉含情,忽地有个小宫女仓促追了过来,离了数步,慌忙跪下磕头道:“启禀皇上,大公主屋里的猫儿吃坏东西,……死、死了,结果把大公主给惊吓到了。”
  顾莲心头一跳,直觉告sù
  她只怕又要起风波了。
  “你先回去。”徐离面色冷了下来,附耳低声叮嘱了一句,“朕过去看看,你就不用去搅这趟浑水了。”——
  事情隐隐牵扯到了薛氏,只怕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