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走西南相伴长依依,到白首不知岁月老

  正当泰正帝和户部尚书王大人肉痛的盘点国库,计算能够支撑西南战事多久时,西南战事却以雷霆之势结束:主帅顺平侯居然策反了叛军大将黎利,活捉叛军首领陈季扩及其家人,我朝作为人质的两万官员及其家属安全退回云南,我军重新控制交趾全境,此时顺平侯已经押解着陈季扩全家进京,随行的还有黎利的独子黎元龙。
  泰正帝大喜,对皇后说道:“三郎乃上天赐给朕的一员福将啊!西南战事平息,国库总算有点余粮,明年不用增加赋税,给百姓添负担了。”
  皇后暗想,许三郎是先帝爷千挑万选留给您的,而非上天所赐。不过,皇后还是温婉笑道:“此次顺平侯父子得胜回京,皇上您这个媒人可要赶紧赐婚了——子龙少年将军,不知多少贵妇想要招回家做姑爷呢。”
  半个月后,顺平侯一行人进城,黎元龙手捧着归降书,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亲自接待,以国公世子之礼盛情款待。
  宁园,睡莲等人站在二门望眼欲穿,一个瘦高黝黑的身影策马而来,在二门前翻身下马,由于太过激动,左脚被马蹬绊倒在地。
  麒麟两兄弟乐得前仰后合,一起做着鬼脸道:“羞羞羞!二哥落马啦!”
  子风脸皮厚,和两个弟弟胡闹惯了的,他笑嘻嘻的拍了拍屁股上的浮灰,跑到二门,一左一右将麒麟两个小子抱起来,哈哈笑道:“敢取笑你二哥,以后谁给你们买蟹壳黄烧饼吃。”
  麒麟兄弟嘴硬道:“大哥呢?有大哥给我们买。”
  一年了,子风长的飞快,已经比睡莲还要高些,至于模样如何嘛,睡莲没看清楚,因为此时她已经泪流满面,目光模糊。
  子风将麒麟兄弟原地放回,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头道:“不孝儿子回来了,让母亲牵挂了。”
  睡莲忙要扶子风,子风却又磕了三个头,说道:“这是儿子替大哥磕的,此次儿子随同父亲进京,大哥还镇守在西南,临行时托付儿子回家代为孝顺母亲。”
  睡莲拖着子风起来,抱着儿子哭道:“好,都是好孩子。”
  许三郎进京后直接入宫面圣,一时半会回不来,没有父亲的约束,宁园家宴上子风谈笑风生,吃着十来道宁园招牌菜肴以及睡莲亲手做的细巧点心,说着在西南的见闻,听得麒麟兄弟艳羡不已,直叫着要跟着二哥去西南找大哥玩儿去。
  子风暗道,臭小子们,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是故意报喜不报忧,专门往好处说,你们当然喜欢,所以子风故意吓唬道:“西南有食人族,专门吃你们这种粉嫩香软的小孩子,见一个吃一个,有两个吃一双……”
  睡莲看着眉飞色舞的子风,心里疑云遍布:儿子都快晒成南洋贩卖过来的昆仑奴了,这哪里是信中所说沐国公府养病的情形?不过一年不见儿子,睡莲心里疼都来不及呢,那里舍得“严刑逼问”?暗道等丈夫回来了,得好好算一算总帐,问问这一年子风到底做了些什么,非要瞒着自己?还有子龙怎么不跟着回来呢?
  睡莲满腹心事,泡了一壶浓茶秉烛等待,许三郎过了子夜放回,都说小别胜新婚,这对夫妻一年重见,却都没有觉得寂寞觉得冷,想在床上好好“沟通”一番的意思,没等睡莲开口询问,许三郎就坦白从宽了:“子风这孩子,在西南着实吃了些苦头,阴差阳错的又立下功劳,此次若无子风,我们赢得也没这么轻松……”
  许三郎将子风失踪流浪东都,被黎利寻到,做中间人里应外合之事告诉了睡莲,最后说道:
  “……怕你担心,也怕走漏风声被陈季扩知晓,找子凤要挟,所以沐国公手下善伪造笔迹的幕僚代替子风写家书,封锁子风失踪的消息。西南战事只是暂时停歇罢了,如果皇上不肯答应黎利辅佐一个傀儡国王重新立国的请求,西南恐怕还是要再战,所以我将子龙留在那里,和沐国公一起镇守交趾,以防黎利再反。你放心,此次进京,我只带了五万军队,剩下十五万还在西南,子龙不会有危险的。”
  难怪子龙没跟着回家,子风黑瘦成昆仑奴的模样,西北战事如同寒冽的西北风,来势虽然凶猛,但扛过一阵就好了,而西南战事就像泥泞的沼泽地,刚拔/出左腿,眨眼右腿就陷进去,似乎永无穷尽。
  睡莲思忖的功夫,许三郎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披了件半旧不新的家常便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神情略显疲惫,睡莲展开一块厚厚的棉巾给丈夫擦干头发,十指按摩着头皮穴位,许三郎舒服的直哼哼,睡莲有些恍惚的打趣道:“你这个样子,和子龙小时候有些相似,他吃饱了奶,我抱着他拍奶嗝,他一边打嗝,一边小猪似的哼哼着——眨眼就那么大了,有本事代替你镇守西南,我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许三郎哼哼道:“不是我吹牛,我们的子龙在这一辈少年小将军里头,他是最有出息的,你很快就要见到他了——。”
  “很快就要见到他?”睡莲手指一顿,问道:“什么意思?是他即将回家,还是我们全家要迁到西南?”
  没想到妻子这般敏感,许三郎弹坐起来,和妻子面对面,问道:“全家迁到西南?你怎么会这么想?”
  睡莲见丈夫如此表情,心中的猜想肯定了九成,说道:“西南风雨摇摆,沐国公府已经失去了对西南的震慑力。昔日先帝在位时,原北越国胡氏父子谋朝篡位,沐国公居然对此毫不知情,最后事情闹大了,我朝被胡氏父子欺骗,颜面尽失不说,北越国还先发制人,将我朝使者和陈氏皇族最后的公主屠杀殆尽——姚知芳的父亲就亡于此,被大象踩踏,尸骨无存,姚家南京祖坟葬的是衣冠冢。这就是十几来西南战事不断的缘起。”
  “那时我还怀着子龙,沐国公无力讨伐胡氏父子,先帝就派你去西南,恐怕在那个时候,先帝就在物色人选取代沐国公了,时至今日,西南反复叛乱,沐国公府本来就是为世镇西南而封的国公府,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次次惨败,次次需要朝廷派兵收拾乱摊子,皇上恐怕对他们失去耐心了。”
  “西北那边,以前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宋家世镇西北,经过先帝和皇上两朝,西北军权已经被慢慢被皇上器重的英国公府、威武伯府等接管,今年西北大战后,宋家彻底从西北推出,回到南京修养去了,皇上解决宋家,接下来要对付沐家,把西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太皇太后娘家宋家彻底垮台,对后宫也毫无影响力了,曹太后终于斗垮了婆婆,再无对手,便放手退居佛堂,终日为早夭的儿子齐王祈福,如今的后宫,是皇后的天下,睡莲如何不知呢?
  许三郎感叹道:“想当年,沐老爷子何等英雄,从一小小士卒开始,积累战功得封公爵,世镇西南,何等威风,可惜到了第三代国公就败落了,被西南小国打的找不着北。幸好沐兄是个聪明人,这次递了请罪书,请求削爵回老家,家族才得以保存,否则的话——有了沐家的教训,我们许家取而代之,世镇西南,就必须严格教育后代,世世代代都要有实力保护西南安宁和平,如若不然,沐家的现在,就是我们许家的将来。”
  虽说心里有些准备,但听丈夫如此说来,睡莲心里到底有些忐忑,“此事皇上已经定下了?”
  “皇上和内阁皆有此意,国家西南西北两线作战,几乎耗空国库,急需休养生息,皇上是主张守成之君,不喜打仗。西北那边有公主和亲,能得十来年的和平,西南这边,内阁王阁老主张黎利的想法,同意北越复国,按照以前的规矩对我朝称臣纳贡,从根源上平息事端。”
  睡莲纳闷道:“北越复国这种大事,内阁的意见恐怕不会是一边倒吧?还有,北越复国,战争平息,我们还一定会举家搬迁,世镇西南吗?”
  许三郎道:“五位阁老争执不下,差点卷起袖子打架了,我回家时他们吃夜宵准备再次舌战,皇上眼睛都熬红了,恩准我先回家。”
  勋贵之家不干预九卿之事,是否同意北越复国的决定权在内阁和皇上,许三郎只能旁听,最后按照旨意行事。
  内阁共计五位阁老,两位支持北越复国,因为交趾郡成立以来,交给国库的税收少的可怜,但耗费的军费却庞大的惊人,亏大了;况且国防的重点,从来是在北不在南,十年后鞑靼卷土重来,国库耗不起西南西北两线作战。两位反对,说北越复国,我朝颜面何在?好不容易扩宽的疆土,就功亏一篑拱手让出么?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了。
  还有一位阁老几十年如一日的和稀泥,再有内心希望和平的泰正帝从中拉偏架,结果几乎可想而知了。
  关于睡莲第二个问题,许三郎说道:“国家边防,无论什么时期都不得放松。即使交趾复国,在初期肯定会动乱一阵,有许多人不服黎利,预备起兵反他呢。交趾闹了十几年,眼看老挝也想凑凑热闹了,据通政司情报,云南大理段氏也有复大理国的苗头,按照规律,云贵、四川一带的苗人几年就要造反一次,还有——。”
  许三郎压低声音道:“还有藩王,南昌的赵王始终贼心不死,勾结闽王眉来眼去的。这些都要防备,我的担子可不轻。”
  赵王想造反,这几乎是全国皆知的秘密了,因为落玉等事的关系,泰正帝恨不得活剐了赵王,可是他是仁义之君嘛,怎会主动出击残杀兄弟呢,所以泰正帝一面提了十万个小心防备赵王,一面希望赵王赶紧把反给造了,出师有名镇压之。到时候北边有南京魏国公,西边有顺平侯,两强和围,瓮中捉鳖。
  赵王,你可千万要记得造反啊!
  半月后,泰正帝终于下达国书,北越复国,封三岁的“陈氏王族后裔”为新王,黎利为宰相,辅佐新王。
  黎利的独子黎元龙留在燕京国子监“深造”。二十多年后,已经成为青壮年的北越王“暴病”而亡,而且没有留下子嗣,黎利死后,其子黎元龙终于回国,带着大燕国的册封国书名正言顺成为北越国王,由此开创了黎氏王朝,黎元龙推行儒学,设立国子监,照搬大燕国建立了山寨版本内阁六部等政治体系,之后除了一次小规模战争外,一直保持着和平,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几乎在北越复国的国书下达同时,宁园也接到了两个圣旨。
  其一是晋级爵位,封许三郎为顺平公,举家迁往西南,世代镇守于此。
  其二是给顺平公世子许子龙赐婚,与衍圣公孔十娘结为夫妻。
  另外,皇室还“热情邀请“顺平公府二公子许子风入宫做皇子伴读。
  说是伴读,其实也就是某种形式上的人质,和黎元龙在国子监读书差不多,皇家做事,向来都留有后手。
  听到旨意之后,睡莲的心像是被活生生割去一块,旁人羡慕她贵为国公夫人,将来在西南生活,贵妇圈中谁都要高看仰视,比起在京城要舒坦多了。
  可富贵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份代价甚至不容睡莲反对。人生何来圆满之说?越是在高位,缺憾就越多。汤圆般圆满的人生只存在戏文里,人的一生是弧形的饺子,都有缺憾。
  子风安慰母亲说:“娘,其实儿子留在燕京也好,舅舅和姨母他们都在这里呢,儿子平时在宫中学习,得空就出宫串亲戚,不寂寞的,只要儿子在燕京,将来永定伯府那边的爵位是跑不掉的……”
  到底年纪小,说到后来,子风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抱着母亲哭出了声,犹如孩提时放纵大嚎。
  睡莲没有哭,抱着高大的儿子低声安慰着,许三郎要说些什么,被睡莲的眼色止住了:也许这是子风最后一次渲泄感情的机会,就让他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明日要进宫谢恩,睡莲书房的宫灯亮了一整夜。次日,睡莲将连夜赶工的画作送给皇后,说道:“臣妾此去西南,不知何时能再见,故作此画献给皇后。”
  睡莲一家谢恩离宫后,皇后将画卷平铺在书案上,一旁服侍的宫人说:“原来是幅山景图。”
  皇后没有说话,她屏退众人,细细观赏此画到深夜,这不是普通山景图,而是皇后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画的正是成都武担山暑雪轩,依稀可见四个少女饮酒谈笑,居高临下欣赏着满城三醉芙蓉花,里面有个穿着大红半臂,织金彩绣马面裙巧笑倩兮的少女,只是那么一瞥,皇后就认出那正是她自己。
  在名利场沉浮几十年,皇后几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有过那么清澈纯真的眼神,那个时候,她还是横冲直撞,快意恩仇的颜如玉,会为一丁点小事而烦恼,也会因豌豆大点的胜利而开心。那时她即将离开成都去京城,她那时候以为去京城长见识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
  她在京城脱胎换骨,百炼成钢。最后她也果然似乎什么都得到了。临睡前,皇后将画轴卷起,搁在枕边,午夜梦回时,漫天遍地的芙蓉花渲染了整个梦境,醒来时怅然若失:原来她最想要的,早在少女时离开成都那一刻就失去了……
  子风在宫中做伴读期间,颇得皇后照顾,后来一起读书的皇子陆续出宫建府,子风也搬到宁园居住,次年,永定伯去世,泰正帝册封子风为永定伯,至此,爵位终于归还许三郎。
  子风夺回爵位,太皇太后(这老太太真能活)欲以宋家女配之;庄妃(也就是王嫱)也将亲生的长公主下嫁子风,皆被皇后所阻,最后子风娶了位四平八稳的翰林之女。
  不过,子风并没有寂寞很久,就在顺平公府迁往西南三年后,许子龙坐着大船来迎娶孔十娘,子风激动的在通州口码头迎接,子龙指着最后一艘船说道:“看到没有?那艘船全是母亲托我给你捎带的东西。”
  此时此刻,子风恨不得跳到那艘船上打滚撒欢,子龙伸手道:“你要准备个红包给我捎回去。”
  子风不解:“为什么?”
  子龙说:“您有妹妹了,娘生了个女儿,过年给她点压岁钱。”
  又过三年,子龙给十里红妆的大妹星河送嫁,子风更为激动,因为大姐嫁到京城,他就有家人陪伴了。
  子龙又指着最后一艘船说:“那里面不是大妹的嫁妆,全是母亲给你的。”
  末了,不用子龙提醒,子风扔了三个红包给大哥:一个是给子龙的长子——他的侄儿,另一个给妹子,最后一个给刚出生的五弟。
  那年过年的时候,睡莲照例命人捎来许多东西,还有一幅很有意思的画:一根藤上结了从大到小七个葫芦,葫芦上分别画着戎装子龙,扑蝶星河,读书子风,骑马子麒,射箭子麟,撒娇子鲲(只有三叔才会给宝贝女儿取这种神兽名字),爬行子鹏。图上还写着一行粗浅的字:一根藤上七朵花。
  子风乐颠颠的拿着画去星河家里说:“母亲从未忘记我们啊。”
  那时身为人妇的星河已经懵懵懂懂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见到那幅画时,心中豁然开朗,解决了“我是谁”这个纠结的问题。姐弟两个携手行走在燕京,一起跳过了许多对手挖的坑,也挖了许多坑给人跳。
  国公府远离政治中心,一介妇人,一个不得自由出京的质子,居然也帮着国公府度过重重危机。
  睡莲和许三郎在西南携手度过了下半生,扎根此地谈何容易?交界的王国,腹地的藩王,朝廷局势,沐家残余的势力等等都要小心。
  世上本无桃花源,不过并肩携手的恩爱夫妻心中有桃花源。相伴长依依,不知岁月老。
  许三郎六十五岁那年,赵王终于孤注一掷,造反了,手下几十门从葡萄牙走私的大炮很是利害,几乎要攻陷古都南京城,魏国公拼死护城,终于等来许三郎西南援军,南京城反攻,和援军成合围之势,赵王自刎。
  许三郎腹部被火枪击中,伤势严重,到云南时已奄奄一息,睡莲唤他三郎啊三郎,你已经到家了。
  许三郎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抓住睡莲的说,“我要先去投胎了,等你当够了太夫人,就赶紧去找我,不要像这辈子似的,让我一个人寂寞太久。”
  那一刻,睡莲在自己十八钗故事里,流下属于许三郎的眼泪。
  睡莲十岁时启程从成都回燕京,手炉没捧稳,砸在许三郎脖子上,那个时候,在睡莲眼里,许三郎是燕京十大纨绔之首,在许三郎眼里,睡莲是个腹黑小肥妞,谁能想到他们后来相伴常依依,不知岁月老的故事呢?
  或许,注定要一生改变的,只是百年后,一朵花开放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