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地宫擒贼

  孱弱昏黄的灯光下,我再次握紧了银刀,对着元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准备去逮那外头偷窥之人时,却觉袖子被拽住,回眸,正是元曼这丫头,满脸惊恐担忧之色,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不愿让我上前。
  可见这丫头还是并非全然没心没肺的,她仍会担心我,就说明她心中早就承认了我。
  我冲她笑了笑,回身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不要怕。旋即转身弓着身子继续向门边摸去,电光火石间猛然推开窗子一跃而出,将刀向着那影子刺去。
  然,短刀扑了个空,但见那影子微微一侧,反手竟捉住我的手。
  我心中骇然,惊慌暗道不好,此人身手绝对不一般,正欲回身再给那人一脚时,却听那影子道,“夫人莫下杀手,是末将。”
  那声音甚是熟稔,不是王翦又是谁?
  我将刀子丢开来,怦怦乱跳的心总算也安定了些,连连抚胸吁气道,“善也,善也,不是贼人。”
  这闹剧算是明朗了,元曼也壮着胆子提了灯走出来,彼时王翦还死死扣着我的右手手腕,见着元曼出来,我二人惊慌着将手收回,王翦更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清咳了两声。
  “原来是王将军。将军这深更半夜的还未休息,跑来这儿作甚?”说着,元曼提着灯又四下看了看,“好在不是贼人,莫不然今夜怕是更不得安生了,是将军就好。”
  王翦讪讪的笑了笑,“末将被这雷声惊醒,睡不着觉,索性起来走走。见着院子里有人影晃动,想着公主白日所言,正担心是不是贼人,便悄悄跟了过来瞧瞧。末将并非有意听夫人和公主的墙角,但也是因着听了夫人和公主的声音,确认了你二人是安全的,末将这才放了心,正欲回去,不曾想夫人警觉,险些要了末将的性命。”
  我哪能要得了他的性命,就凭当年钱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畜生敢拿饿狼来缠他,还伤不得他,我便知晓王翦到底有多能耐。他这般说辞,不过也是为了避嫌,怕元曼听出些什么来。
  实际上,他今夜到底是在做什么,除了他自己,谁又能知他心事呢?
  “并无异动就好。”元曼颇为安心的样子,看得出来,这小丫头对王翦倒是很信赖的,“夜深了,将军明日还要早巡,还是回去早些歇着罢。”
  王翦点点头,“也请公主和夫人早些歇息。”说罢,王翦抱拳辞去。
  我和元曼进了内屋,好在今夜只是虚惊一场。
  外头雷雨声依旧,噼里啪啦的砸得山林里树枝折断的声音络绎不绝。我和元曼缩进被子,小丫头眼睛依旧睁得圆圆的,“母妃,夜里睡觉能不灭灯吗?”
  我点点头,剪去烛花重新又挑亮了些,“时候不早了,母妃守着你睡罢。”
  “母妃,你能给我讲讲我的母亲吗?我从精卫的口中听过她,但她也了解甚少。精卫说,除却父王之外,就是母妃和我母亲关系最好了,母妃能给孩儿讲讲她吗?”她低声哀求着,像极了一只无助的幼兽,“每每谈及阿房这个名字,父王要么就会生气,要么就会难过,孩儿不敢去问父王。”
  阿房,阿房,赵阿房。这个名字,消散了十多年,近来却是频频出现。
  有些东西,不是一味的躲避就能真的遗忘的。元曼这丫头终归是阿房的女儿,我没有权利去抹杀阿房在元曼心底的印象。
  我笑了笑,抚着她细软的青丝,“好。”
  追忆起那个女子淳朴又美好的笑靥,心里百般滋味,“她本是赵国乡野的一名采药女,与你父王相识,还是你父王作为质子屯留于赵的时候。那时,你父王和你祖母被人追杀,潜逃至邯郸周遭的小村落,你祖母求那采药汉子救她们母子,那汉子心善,便将你父王和祖母都藏起来了。阿房,就是那采药汉的女儿。你祖母和父王无处可去,索性便留了下来,你父王和阿房年纪相仿,两个人很快便熟稔起来……”
  元曼低垂着眸子聆听着,样子很是认真,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
  我继续诉说着,把从阿房口里听来的她与阿政的故事都将给了小丫头听,后来,就是入咸阳宫,她被阿政藏起来的那段时间。讲到我夜闯甘草宫,她替我求情的那段,“那时,她因被下了药,后劲还没缓过来,面色透着微微潮红,可是样子依旧很美。虽然只着一层素色单衣,头发都微微有些凌乱,可她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的确是块无暇的珣玉般,未经雕琢而不掩霞光。”
  正说着,却闻怀中呼吸渐次均匀,低头看蜷卷着的小人儿时,但见她面色微粉娇憨姿态,显然是睡熟了的模样。
  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她结合了阿政与阿房的优点,加之从小养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将一身皮肉养得极为白皙细嫩,看着只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把。
  今日怕是将她累极了,又折腾了大半宿,听着故事竟然就这般迷糊了过去。也好,她睡了,我也该早些歇着了。外头的雷雨声比先前也小了不少,但愿这一夜再不会扰人清梦。
  山间的晨是繁华闹市里比不得的清净安宁,一夜狂风骤雨涮过后,泥土散发的芳香更加清淡几分。朝阳暖暖的,将我与元曼从睡梦中拖了出来,母女两个在尴尬了许久之后难得的愉悦交谈,醒来时换以相视一笑,恩怨便算都了了。
  昨夜彻夜的雷雨,将门前那棵挺拔的松树劈断了半臂,原本遒劲苍翠的松便成了个独臂壮士。
  如此清闲了又好长一段时日,入了秋至秋收时节,农夫们早出晚归的抢收着米粟,本该是山间田野都该响彻的歌谣却都绝了迹。
  我听到许多不好的传言,心中有些不爽利,故而便往地宫去,陪祖母说说话,也权当祖母还在的时候,能向祖母倾诉一番苦水。
  地宫守卫并不很多,再过十来日,这儿就该封住了。
  安国君和祖母的棺椁并列安置着,前方置二软蒲团,我安静在其中一个面前跪好,看着眼前黑漆描金的龙fèng棺椁,心内总觉祖母还未走,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祖母,青huáng来找祖母说会儿话。寒鸦姑姑当时曾劝说过我,不该放任阿政就此捣毁芈氏的在大秦的积力。可是祖母,您也说过,但凡是对大秦好的,但凡是我认为对阿政有利的,您都支持我去做,不是吗?”我呢喃着。
  可惜,祖母不会再给我半句回应。
  “他要做的事,尽力去做就好,他说要一统天下,我是相信的。韩国已破,余下的五国,又能撑多久呢?”我哂笑着,讥诮道,“这其中,亦包括了祖母的母国楚国,终究有一天,这天下都会是阿政的,祖母,您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高兴罢。你看,嫁了人之后,心就跟着自己的夫君走了。尽管得知自己的母国将面临覆灭,心中有难过有悲切,但您还是会支持自己的夫君,不是吗?”
  人呐,终究都是有私心的,嫁了人之后,这份私心就围着自己的夫君流转了。
  “只是,上天似乎不让大秦这般风生水起的如意,您看,到农忙时节了,可谁又能听见多少欢喜的农号?今年,又是一个灾年,屯粮见底,再过上些时日,咸阳城内只怕又有不少饥民来闹事了罢。”说着,我忍不住叹息了两声。
  饥荒年份,即算是开仓赈灾,又有多少是能真正落到难民手中的呢?
  “祖母,近日青huáng听到了一些荒诞又无奈的说辞,韩国国破死伤无数,饥荒饿死难民无数。世人说,这是天定给祖母殉葬的人……”说着,我嗤笑道,“近来民怨颇高呢,祖母,你说阿政这会儿是不是该很累?”
  这空荡荡的地宫,透着层层回音,滴水声和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祖母,青huáng对芈氏心有愧疚,可青huáng若不顺应阿政,青huáng又该如何自处呢?”嗟叹声在地宫中回响着,“祖母,您要是还在,如今之事若放在安国君与祖母的身上,祖母会如何决断呢?祖母那么爱安国君,想必,亦会和青huáng做一样的选择罢?”
  我的话音才落下,却听见甬道内多了两双脚步声,一虚浮一有力,向地宫内走进来。
  正欲起身看是谁时,却闻扶苏温声道,“若是曾祖母,曾祖母会向安国君哭诉,将安国君哭得心软了,芈氏既能得保,荣宠也不会失掉半分。”
  我惊诧着睁圆了眼睛看着甬道那头,款款而来的正是扶苏,他手执利剑,剑刃抵在一老婆子脖上,威严不可侵犯的姿态将那老婆子步步逼入地宫内。
  定睛看去,那老婆子不是什么生面孔,却是宗庙内打薪的老奴。
  扶苏的脸上带着丝丝身为公子的傲气,扭头冲我笑了笑,“母妃是该有多大意,才会被这老奴跟了都未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