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血色撕残阳

  祖母虽年事已高,可一双眼睛却依旧如明镜般,看人透彻得很。我和元曼闹着别扭,只消一眼便被她察觉出来,而且眼神还如此疑惑,少不得祖母之后又要跟我追究问责。
  她不愿看我的眼睛,面色又略带着委屈和愠怒,再抖开我的手,显而易见的是与我闹了别扭。
  祖母轻轻咳嗽了两声,自嘀咕了一句,“哎,你们这群孩子若能教哀家少操心些,便是让哀家能安心养病了。元曼丫头,尤其是你,成天爱胡闹的,女儿家家比你弟弟还顽劣。也不怕,将来到了该嫁人的年岁了,没人愿意娶你这么个泼皮丫头。”
  祖母一番话,将元曼逗得眉头乌云退却了些,小丫头嘴一扁,“高祖母这个倒是瞎操心上了,您看,华阳宫门口被我放了多少雁儿了,想提亲的不依旧是照旧来?丫头才不愁嫁不出去呢,丫头只愁找不得合适的。丫头心心念念只想嫁个大英雄,嫁个似父王般的盖世英雄。”
  祖母听得乐不可支,笑着捏捏元曼的鼻子,“你呀你,怕是再找不到你父王那般好的男儿了。除非呀,你再和你母妃抢去。”
  祖母随意几句话,将阁楼内所有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扶苏素来是乖巧的,即使是笑,也只是嘴唇微启,笑得甚是腼腆。
  这十来年,祖母将两个孩子养在华阳宫内,扶苏也好,元曼也好,都被祖母养得很好。元曼虽然调皮,但也只是在家人面前皮,每每有外人时,她还是很识大体的。
  “祖母,元曼嫁不嫁人都不打紧,高祖母万万要将身子养好了先。”元曼捏着祖母的手,圆圆的杏眼透出的是晶莹的泪意。她的眸子本来就黝黑发亮,在点点泪意的浸润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祖母浅笑着,将我的手捏了过来,和元曼和扶苏的手放到了一处,“哀家年纪大了,不服岁月都不行。是人都会老的,哀家从不担心这个,到老了谁不是一死?哀家只盼着,哀家的孩子们都好好的,都和和睦睦处着,从心里记着你们是一家,就够了。”
  祖母这话的意思,是指的我和元曼如今正闹着别扭,希望我们不要闹得太僵。
  我正色瞧着元曼,眸子里是看扶苏时一样的温柔浅笑。她察觉我的目光,灼灼的只有些闪避之意,但犹豫片刻后,亦挤出一个笑颜看着我。
  见着她不再别扭,我才岔开话题道,“祖母,她两个都很乖巧,祖母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了。倒是祖母如今正该好生养着身子,总卧床不起的,人精气神儿都要泄了。青huáng从宫里拿了两株老山参来,每日早膳弄点儿放进粥里,提些神气也好。虽我知道祖母宫里也不缺这些,可青huáng也实在想不到有些什么可以孝敬祖母的了。”
  “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祖母的笑意顺着纹路绵延开来,眼底眉梢收不住的是对儿孙后人的宠爱。
  元曼噙着泪望着祖母,虽不开口,可眼中的关心不比我和扶苏少。
  我心中盘算,这丫头自小被祖母带着,最服的就是祖母的教诲,我和阿政都比不得祖母教她。故而我想着,在祖母面前和元曼敞开了谈心是最好的,最起码,这丫头会沉下心听我说下去。
  只是扶苏在这儿,父母辈的恩怨到底不该让他知道。加之扶苏自幼被祖母保护得很好,有些东西,他本就不是局中人,就不该将他牵涉进来。他和元曼关系素来不错,千万不能因着我和元曼的别扭,恶了他和他姊姊的感情才是。
  “扶苏,你今日的课业做完没?听你父王说,昨日夫子又跟你父王告状了,言说你认为天下该以和为贵,不主战。要晓得,如今眼见着韩国就要被攻下了,这时候你在你父王面前说这些,你父王如何能不生气?”我佯装对扶苏发起难来。
  扶苏顿时面红耳赤,“儿臣莽撞了。敢问母妃,也和父王想法一样吗?”
  我点点头,“天下之势,如今虽是七分,可眼见着我大秦渐强盛,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你这时事政局如何比母妃还看不透彻?天色尚早,你且再去温习会儿功课去,母妃和元曼再陪陪你高祖母。”
  扶苏叹息一声,小小的人儿眉头微蹙,忧虑姿态毕露。
  他嗟叹罢,才跟我和祖母还有元曼一一辞别,才下了阁楼。
  祖母也懂我的意思,听着扶苏的脚步远了,才正色盯着我道,“你今儿早早的便来了一遭的,缘何傍晚又来了?看着,似是因为丫头的事,怎的,娘儿两个闹别扭了?”
  扶苏走了,我也少了些顾及,才笑着望着祖母,无奈道,“祖母慧眼,什么都瞒不过祖母。只是祖母,今日之事实是有些误解在其中的,祖母不必过于担忧。”
  元曼鼻中气吭吭的,对着我的模样似是不屑一顾。
  祖母笑着捉稳了元曼的手,“青huáng你处事自有分寸,哀家知道。只是这儿不是还有位小祖宗,性子倔得骡子马都拉不动分毫,你说,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我笑着当着祖母的面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是这其中别扭的姿态,我减轻了许多,更是把阿政打了元曼的事故省却了。
  当讲不当讲的,我都拿捏好了分寸。元曼好面子,太拂了她面子的事儿我便隐去了,加之祖母如今病着,也不好拿太刺激的事儿来扰她。
  听罢我的叙述,祖母只是轻笑两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元曼丫头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被骗了十多年多少心中有些介怀了。只是这小人的谗言,丫头你可万万不该信的,当初若没你母妃,只怕如今就没有你,更不会让你承了华阳的号。”
  她慈祥温和的笑着,将我和元曼的思绪都渐次拉回了十来年前。当年赵姬的敌对吕不韦的搅弄朝政阿政的力不从心我的无奈阿房的势微,这些景象犹如昨日之景般匆匆从我眼前掠过。至最后祖母将险些被送去赵国的元曼带回华阳宫,和扶苏同躬亲抚养在身侧,这才保住了两个孩子得以成长到如今。
  元曼听得小脸儿崩得紧紧地,只是依旧不理我。
  她若是起了疑心,必然是不会再轻易相信的,怕是接下来她会好生自己调查一番才会信的。
  我也不急于一时,终究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任何所谓的势力和实力,无足畏惧。更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谣言,我真正该查的是谁在这背后捣的鬼。无论是谁,居心不良也好,妄自议论宫中是非也好,都定然不能轻饶。
  听罢故事后,元曼只是破口大骂了几句赵姬,“她自己不过也是个丢人现眼的货色罢了,为人居然还这般歹毒,后来还干了那么多不要脸的事,父王怎么当初就没将她和那假阉人一起弄死了?有这样一个祖母,我都嫌丑。”
  正欲斥责,祖母却比我先瞪了元曼一样,“说的都是什么话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祖母,你的长辈,更是你父王的母后。元曼儿,今日你所言可万万不能教你父王听见,莫不然,只怕你父王是会恼的。”
  “可她为老不尊,还不兴得旁人说她几句了?”元曼顶嘴道。
  祖母面色更加严肃几分,眉眼一竖,刹那间元曼便知道了自己说错话。于是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多半句嘴。
  在华阳宫又陪着祖母说了会儿体己话,我才匆匆回了青鸾宫内。
  赵高将祖母病重的消息告知了阿政,阿政傍晚归来时跟我着急此事,议论了一番,我与阿政才决定将精卫暂且拨回咸阳宫。她素来精通药理,照顾病人她比寒鸦姑姑在行,更比寒鸦姑姑年轻些多把子力气。
  画眉替我调查着那日是谁在宫内多舌的,原本这宫中人数众多,也不见得能将人逮出来。可也不知画眉动用了什么手段,最终将可疑之人锁定在了宫中六名婢子身上,拿来了青鸾宫。
  晌午过后不多时,这六名婢子被捉来,都不是什么熟面孔,生得很,也都不是正经的哪个宫里当差的,多是些干散碎活儿的宫娥。
  将这几人捉来之后,我当即便派人去将元曼接来了青鸾宫内,这丫头听说捉着了那日瞎编的婢子,急啄啄的也就赶了过来,当即便拎出两个一直低眉顺眼的婢女。
  还不待我发话,两个宫娥便头磕得直响的告起了饶,“夫人饶命,公主饶命。婢嘴贱了胡乱议论的,婢不是有意揣测夫人的”
  元曼冷笑着,蹲在其中那个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面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就抵上了那婢子的脸,“那日你们说的什么,今日大可再说一起。本公主想知道,你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是否又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莫不然,本公主素来是喜欢划花人脸的,刮花了你的脸,再将你五马分尸了丢去喂野狗,本公主才觉得解气。”
  那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顿时便唬得颤得更厉害了,磕头磕得更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这一切都是兰儿跟婢说的,婢什么都不知道,婢只是跟着附和了两句。”
  那被称作兰儿的婢子,恶狠狠的回瞪了她一眼,蛮横着也不答话。
  元曼微微抬起下颌,“哦?都是她说的啊?”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俨然有一副刽子手的狠戾劲儿,瞬间闪到那兰儿面前,“她说是你说的,你若能证实你的话,找出个证据,本公主兴致好了,说不定能饶你不死,顶多割了你的舌头而已。”
  然,那兰儿却猛然怔怔的,狠狠咽了口口水,睁圆了眼睛死死瞪住元曼。
  下一刻,兰儿的嘴角溢出满口鲜血,喉头堵住哽着,暴死于元曼面前。惊得元曼慌张得往后一坐,坐在地上,半响,才无助而慌张的唤道,“母妃,她……她死了她咬舌自尽了”
  天边的火烧云被这血色燎得更红了几分,撕得残阳愈发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