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3 东方之伯

  回营之后,伍封直往齐平公营帐,入到帐中,正见到齐平公、田恒、田盘、田貂
  儿在一起饮酒。
  伍封还未及说话,田恒笑着站起来,道:“哈哈,我们齐国的大英雄回来了。本
  相在临淄时,每日听到龙伯的事迹,既佩服又羡慕,此番若非龙伯,齐国危矣!”
  伍封苦笑道:“我军伤亡甚重,眼下越人还未退,何以为功?”
  田恒笑道:“无非是琅琊城中一宫而已,况且越人在城内并不驻兵,何足道哉?
  只要许下越人这城,他们便会退去。”
  伍封道:“原来越人真的派人来商议此事。”
  齐平公道:“今日越使前来,说起这事,还说封儿必不会答yīng
  ,早晚齐越之间早
  生兵革,相国见越人并不在城中驻兵,便答yīng
  了。怎么,这事有不妥么?”
  伍封道:“既然越人不驻兵,倒没甚大碍,这是这么一来,琅琊如同国中之国,
  形势古怪。”
  田盘笑道:“这是小事,小事,无伤大雅便行了。”
  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日便请国君和天使到徐州去,与越人立盟退兵。”
  齐平公道:“好极。”
  田恒道:“龙伯忠心为国,本相甚是钦佩。眼下公事说完来,龙伯请来饮几爵。”
  他上前挽着伍封的手臂,让田盘移开席,将伍封扯到身边席上坐下,田貂儿便宫女取
  酒具菜肴上来,服侍伍封饮酒。
  伍封饮了一爵酒,见田恒笑吟吟看着他,随口道:“相国今日似乎心情甚好。”
  田恒笑道:“明日便要修和罢兵,这可是件大喜事。不过本相还有件喜事,上月
  有个小妾替本相生了一女,此女虽幼,但修眉俊目,精灵无比,委实是个美人胎子,
  活脱脱如同燕儿幼时的样子,本相极之喜爱,若不是怕冻着她,早将她抱来了。”
  伍封听他提起田燕儿,心中酸楚,寻思:“你辟大室,养姬人,这些年也不知dào
  生了多少名头上的子女了!”拱手道:“相国又添千金,恭喜恭喜。”
  田恒道:“本相一生有几件憾事,其一便是将燕儿远嫁晋国,令她早亡,唉!当
  初貂儿也曾提过,是否与赵氏断了婚事,将燕儿嫁给龙伯,本相怕惹出祸患,终未能
  决。”
  伍封心下怅然,向田貂儿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还有过这事。”
  田恒道:“上月本相见这新生的女儿,忽地有个主意,想将此女许嫁给龙伯为妾,
  一来填补本相心中之憾,二来我们亲上加亲,共辅国君,于公于私均大有好处。”
  众人都吃一惊,伍封愕然道:“这个怎么合适?在下这年纪大令爱二十多岁,年
  岁太过悬殊,再说相国之女怎能与人为妾?相国必是说笑。”
  田恒摇头道:“本相并非说笑,男长女幼本是常事,本相的小妾与本相年岁相差
  四十岁的也有,何足为怪?再说了,此女是本相庶出,未必定要嫁给他人为嫡妻。龙
  伯当世英雄,名震天下,此女能嫁龙伯还是高攀了。”
  伍封不住摇头,道:“在下已有三妻三妾,自从娶了王姬之后,便决意不再纳妾
  了。”
  田恒不悦道:“这么说来,龙伯是看不是我这女儿了?”
  伍封苦笑道:“非也非也。”
  田恒要将新生的女儿许嫁伍封之事,连田盘和田貂儿也是头一次听说,大感惊愕,
  但他们是聪明之人,明白父亲这是想笼络伍封,将两家结为一家,也免得两家日后兵
  戈相向,单看伍封败支离益、大破越军,便知dào
  这人万万惹不得。只是田恒这女儿实
  在太小了,此刻便订下十几二十年后的亲事,也忒早了些,怪不得伍封不肯答yīng。
  齐平公见伍封执意不从,怕他与田恒因此吵闹起来,哈哈笑着打圆场,道:“这
  其实是件好事,二位不如听寡人一言。”
  伍封和田恒都道:“国君请吩咐。”
  齐平公道:“田伍两家是齐国之柱石,能结为至亲当然是件大好事,既利于两家,
  又利于国事。只是田相这女儿才一个月大小,似乎也太过年幼了。再说这辈份也不合
  适啊,貂儿是田相长女,却是封儿的外母,幼女若嫁给封儿,封儿日后唤貂儿为外母
  好还是姊姊好?”
  众人心道:“这也说得是。”
  齐平公道:“年纪的差别倒不甚要紧,貂儿比寡人也小了二十岁,似乎也没见不
  妥。依寡人之见,田相若要与封儿结亲,便须在孙儿辈中觅人才对。封儿是天子的妹
  婿,身份与众不同,是以要嫁封儿为妾,未必要是嫡出,但一定要是嫡长之房所生的
  女儿,这样才算尊重。”
  田盘面色微红,伍封知dào
  齐平公是代自己婉言相拒,苦笑道:“这么说来,非得
  大司马奋勇不可了,劳烦大司马尽早生下一女嫁给在下,否则我们便违了国君之意,
  大为不忠。”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起来,田恒哈哈大笑,道:“这事的确是本相太性急
  了,没想到辈份问题。虽然列国亲娶辈份不十分要紧,但貂儿与幼女是嫡亲姊妹,的
  确不合适。呵呵,这就要看盘儿的了。”
  田盘满脸苦笑,只能道:“是是是。”
  此事说过了,田恒恍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笑吟吟与伍封饮酒说笑,问些军中之
  事,伍封顺便将勾践立鹿郢为假王之事说了,众人也不知dào
  其中大有缘由,还以为勾
  践兵败羞惭,才会让位于爱孙。
  饮至半夜,伍封才告辞回帐,入到帐中,楚月儿替他卸甲解剑,道:“先前小鹿
  儿派人送了个礼盒来给夫君,在小阳处放着,还未曾看。”
  伍封顺口道:“叫小阳拿来看看。”
  圉公阳抱着礼盒进来,将礼盒放在案上打开,惊呼一声。
  伍封和楚月儿瞥眼看时,见盒中赫然是一颗首级。
  楚月儿皱眉道:“小鹿儿搞什么名堂?”
  伍封细看了看,道:“这是田逆。嘿,我顺口提了一句,小鹿儿便把田逆杀了,
  将首级送来给我。”
  楚月儿道:“田逆今日可为小鹿儿立了大功啊。”
  伍封叹道:“他知dào
  田逆是我们的仇人,怕我责怪,是以杀了他。唉,小鹿儿行
  事之果duàn
  狠毒,不在颜不疑之下。这个徒儿我们以前可看走眼了。”让圉公阳将礼盒
  封好,悄悄觅个地方埋掉。
  第二天早间,伍封请来齐平公和姬介,带着三百士卒,往徐州议和。鹿郢早在城
  门外相迎,他今日装束也变了,身着王服,头戴冕冠,腰悬着“属镂”长剑,身后四
  个精壮的贴身寺人,一个捧着那口“大梦刀”,一个扛着一条精铁长矛,还有两人执
  着两面大旗,分别写着“越王”和“鹿郢”字样。身后二三百侍卫排成两行,王者威
  仪果然不同凡响。
  鹿郢亲自为伍封挽车,扶伍封下车,再上前向姬介和齐平公施礼,道:“天使与
  齐侯亲来,寡人真是面上生辉。王爷爷卧病,只好由寡人代受天子之诏。”客套了几
  句,将众人迎入城中。城中早已经连夜立了个高台,本来这高台应用土筑,或是因时
  间仓悴,不及垒土,这高台是粗木、厚板加残破兵车堆成,好在还算稳固。
  姬介先上了台,颂完天子之诏,然后鹿郢登上台去,代受彤弓大旆,得到东方之
  伯的称号,接着齐平公又登台,与鹿郢立盟为誓,互相罢兵,永不相害。其中礼事甚
  多,不一而足。礼事完毕,鹿郢在官署设宴,款待众人。
  席上齐平公道:“大王英雄年少,列国少有,日后我们齐越两国永世盟好,诚两
  国之民的幸事也。”
  鹿郢道:“诚如齐侯之言。”
  姬介道:“越子今为东方之伯,当为天子镇抚东方,使诸国和睦,百姓安宁,此
  天子之愿。”
  鹿郢点头道:“寡人自会守誓,决不会乱发兵戈。”
  伍封问道:“未知大王何时退兵?”
  鹿郢道:“师父放心,寡人今日先派百人星夜送王爷爷入琅琊,明日午时之前,
  大军必退。请师父派人知会楚人,让出南下通道来。另,琅琊城中的越人物什,寡人
  也派人去运送回国,或缓于大军,请齐人放行。”
  伍封点了点头。
  饮了些时,众人告辞,鹿郢送到城下方回。
  伍封耽心有何变故,让鲍兴、石朗和石芸各带少许士卒,分东、西、北三个方向
  打探消息。果然过不多时,鹿郢派了一百人、轻车数十乘急赶往琅琊,队中打着勾践
  的旗号,中间王舆中的确是勾践和越王后。
  伍封心道:“勾践一世枭雄,怎会甘心被放逐孤城?”虽然鹿郢兵权在握,为人
  又有城府,但勾践绝非常人,寻常威逼利诱对他无用,也不知dào
  鹿郢用了什么手段,
  使得勾践乖乖往琅琊而去。
  楚惠王、郑声公、姬克见和议已成,都赶来相贺,商议诸国退兵之事。
  伍封忙了一日,晚间入帐,侍女服侍盥洗之后,伍封还未有睡意,扯着楚月儿说
  话。没说几句,楚月儿眉头轻扬,问道:“是谁?”伍封也听有帐外有异声,回头看
  去,只见一人闪入帐来,身手奇快,二人吃了一惊。
  那人道:“师父、小夫人,是徒儿小鹿儿!”
  楚月儿赞道:“小鹿儿如今之身手比颜不疑还要高明,委实了得,如此来去,营
  中想必无人察觉。”
  鹿郢苦笑道:“这都是颜不疑传功所赐,并非徒儿苦练所至。”
  楚月儿点头道:“眼下你如此厉害,除了夫君和我外,只怕无人能敌,你若能善
  用这身本事,便不负了夫君和柔姊姊对你的厚望。”
  鹿郢对楚月儿向来十分敬重,点头道:“小鹿儿谨受教。”
  伍封让他坐下,命侍女取酒肴来,三人小饮说话。伍封问道:“你是大忙之人,
  怎有暇连夜赶来?”
  鹿郢叹道:“徒儿明日便要带大军回国,不知dào
  何时才能再见到师父和小夫人,
  思及旧日恩义,辗转难眠,遂悄悄赶来,无人知dào。”
  伍封点头道:“难得你有此心。”
  鹿郢道:“徒儿近来之所做所为,大违师父平日的教诲,师父想是因此有些不悦。”
  伍封叹了口气,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师父并非不知dào。”
  鹿郢道:“自从在漠北得知身世之后,小鹿儿便多了许多心事。此后每日与勾践、
  颜不疑周旋,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唯恐有一日身份泄露,大祸临头。若非如此,徒儿
  也不会用这些卑鄙无耻的手段,篡夺王位。唉,勾践精明厉害,徒儿在他身边多一日,
  便多一分担心。”
  伍封心忖这也是实情,换了自己也会心不自安,早生打算,问道:“以勾践之智,
  当不至于公然为颜不疑设帐祭奠,是否也是你的计谋?”
  鹿郢点头道:“是我趁勾践伤痛心乱之时,劝勾践设帐,他还道我孝心格天,大
  加赞许。至于令众将石拜祭,却是我让人假传勾践的军令,再让亲信散布怨言,故yì
  激起士卒生乱。”
  伍封点头道:“勾践自持身份,自然不会为此辨解,免得人小瞧了他。再说他一
  直以为你是他孙子,出了事也不能往孙子身上推脱。”
  鹿郢道:“幸好一切如徒儿所料,乃至诸事顺遂。”
  伍封问道:“勾践是个厉害人物,他怎么甘心到琅琊去?”
  鹿郢微笑道:“勾践还有一子王子无翳,因颜不疑之谋被勾践逐到越西山中。我
  对勾践说,只要他和王后安心在琅琊养老,这位王叔便会长命百岁,富贵荣华。勾践
  毕竟年老了,他刚死一子,自不能让剩余一子也死于非命,只好与王后乖乖去琅琊了。
  再说他使越军大败,又被将士逼着退位,也无甚颜面再见越人。”
  楚月儿见鹿郢敢作敢为,将自己这些诡计公然说出,不以为耻,想起东郭子华也
  是如此,叹道:“小鹿儿这性子,倒颇像令母。”
  伍封想起东郭子华来,道:“令母临终相托,要我照顾于你。你的身手了得,智
  谋又高明,连勾践也被你逼走了,天下也无甚么人能伤害你,更兼你已是越王,我也
  大可以放心了。”
  鹿郢惭愧道:“师父过奖了,徒儿这点本事,不及师父万一。”
  伍封道:“除了我和月儿外,能伤你者还有一人。你可要小心。”
  鹿郢吃了一惊,道:“未知此人是谁?”
  伍封盯着他缓缓道:“这人便是你自己。”
  鹿郢愕然不解,问道:“师父请指教。”
  伍封道:“精于剑者,往往为剑所伤;善于泳者,常常溺死于水;多行奸谋者,
  时有奸谋害之。勾践之所以有今日之结局,并非他无勇无谋,但他最大的弊处,便是
  多疑。人与人相处全在于信,信人则为人所信,爱人则为人所爱,多疑之人,疑之者
  便多。若非他多疑,范相国如此忠义之士便不会避祸而走,若非他多疑,你又怎么心
  不自安,急于设谋害之?人不可无计,但仅限于计事,不可用来计人。你为人不够坦
  荡,若待人接物也用计谋手段,便不能得到臣下的诚爱,万一哪天有人怕极了你,便
  会害你。人有千虑,终有一失,或者这一失便会使你身首异处。”
  鹿郢额上沁出冷汗,道:“师父说得是,徒儿记住了。”
  伍封道:“善待百姓、多施仁政、不轻动兵革、不胡乱杀人,你若能做到这四点,
  便是仁君贤王,必被后世人所敬重。须记住这越王之位,本非你所有,你能得之,是
  上天对你的厚赐,是以要小心守住此位。”
  鹿郢不住点头,道:“唉,凡事皆有天定,日后之事当真是祸福难料。”
  伍封见他满头大汗、神色凝重,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其实越王之位原是古
  越人所有,被勾践祖上夺来。他们本是篡位,而你从勾践处夺来,也不算违了天意。
  是了,我有一物给你,你有此物,这越王之位便名正言顺,大可心安。”他让楚月儿
  将那块古越人送他的越王之印取来,交给鹿郢,道:“此印才是真zhèng
  的越王之印,我
  在海外遇见古越王的后裔,他送了给我,今日我便送给你。”
  鹿郢双手接过,大喜道:“多谢师父。”
  伍封道:“你也不必谢我,我由古越人处得到此印之事,我也不知dào
  会有今日之
  事,他们也不知dào
  我会送给你这个越王。如今看来,或者这真是天意吧。”
  鹿郢由袖中取出一个绿色药盒来交给伍封,道:“士卒收敛条桑的尸首时,取来
  此物,徒儿看像是什么毒物。小夫人精研毒物之学,可拿去研看。”
  伍封接过笑道:“这必是‘岁断’,是一种定时毒发的药物,唉,也不知dào
  计然是
  怎生研制出来。”他揭开药盒看了看,楚月儿嗅了嗅药气,道:“嗯,这真是‘岁断’,
  计然的竹简上有载,此乃剧毒,不能化解,只能以药物镇住毒性,中此毒者须每年服
  一次镇毒之药,否则毒发肠断。咦,夫君怎么知dào?”
  伍封笑道:“我听条桑说过。嗯,天色已晚,小鹿身为越王,离城太久恐为人所
  觉,到时候城中人不知dào
  有何变故,必会生乱,还是尽早回去吧。”
  鹿郢将古越王印揣入怀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向伍封和楚月儿拜了四拜,道:
  “今日一别,再见颇难。日后师父和小夫人如此有暇,请来越国一聚,徒儿必恭敬受
  教,无论如何,小鹿对师父和小夫人的敬爱之心,永远不变。”
  伍封顺手将药盒塞入怀中,将鹿郢扶起来。
  鹿郢走后,伍封怅然良久,也不知dào
  鹿郢日后究竟会有何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