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2 生离死别
沿途不时有人来向赵无恤禀告,众人听出了个大概来,原来赵无恤派了张孟谈和新稚
穆子二人为将,各领二万人分两路攻代,就在这一日之间,已经夺下了六七座城,有
小半个代国落入赵氏之手。
一路经过数城,城上果然都插着赵氏的旗帜,将近半夜时,赶到的代城之下,只
见城头上也插上了赵氏的大旗。
伍封心忖这代国连都城也丢了,眼见覆亡在即,心中十分感触,心忖:“如偷袭
灭国之法虽然有些卑鄙无耻,却极有效用。赵氏若是堂堂正正相攻,以代人之悍勇,
不经过血战攻城,怎会如此快捷便攻下代都?”
赵无恤让开路的赵氏士卒入城,自己一家三人跟伍封上山。
伍封见有赵无恤在一起,不怕有人敢对付自己的人,遂让梦王姬等人带着勇士在
山脚等候,自己叫上楚月儿和鲍兴,数人一路上山。
这魔山颇多怪石,山形似乎十分狰狞。不过此刻是半夜,月光下看不十分真切,
再加上众人心中有事,无暇四看,只是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好在这山道甚阔,战马兵
车都能上去。
快到半山时,只见上面火光如炽,亮成一片,有十余名赵氏士卒正守在山口,见
伍封和赵无恤一行人上来,尽皆跪倒,不敢仰视。
赵无恤问道:“大小姐呢?”
众士卒不敢答话。伍封心中一紧,暗觉不妙。
到了半山的空旷处,只见石壁边上建着一处大室,两边排着许多木室。大室前面
有一片空旷的石场,四周点着火把,有数十名赵氏士卒跪在空地之旁。
高赫迎了上来,小声道:“将军、龙伯。”
赵无恤喝问道:“大小姐怎样了?”
高赫顿了顿,小心看了二人一眼,嗫嚅道:“这个……大小姐她……”,他还未说
完,伍封和楚月儿眼尖,已经瞥见场中白帛之下,放着一具尸体。
伍封心中一沉,与楚月儿急跑上前,近前看时,果然是赵飞羽的尸首。只见她面
色苍白,静静地躺着,依然显得那么孤傲高贵。楚月儿想起赵飞羽授艺之德,不禁大
哭起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母子也已经过来,均是放声大哭,四周人都哭起来。那赵浣
怎知dào
发生了何事?不过被众人的哭声吓住,更是哭得格外声大。赵无恤伏地痛哭,
以头顿地。
伍封心中酸痛,反倒冷静下来,将高赫叫来问。高赫哭着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高赫等人飞驰赶来,也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他将任公子被刺、赵氏士卒
大举伐代的事禀告了赵飞羽,赵飞羽惊骇之下,不敢相信。高赫趁她心旌激荡之时,
将赵飞羽身边的佩剑拿走。
赵飞羽痛哭一阵,伸手拿剑却拿了个空。
高赫道:“大小姐请节哀,眼下将军和龙伯都在常山,请大小姐过去一见,商议
要事。”
赵飞羽道:“我先祭拜了大王再走。”
她走出大室,在室前空场中往南而跪,从头上拔出铁笄,以笄划地,小声哭泣,
长发散落,在风中飘动。
高赫不知dào
胡俗,不敢上前打搅。
过了良久,忽见赵飞羽倒了下去,高赫惊得魂飞魄散,上前看时,见赵飞羽手中
的铁笄不知dào
何时刺入嗓间,已经自杀而亡。
原来先前她已笄划地,其实是想将笄头磨得尖利。
伍封看赵飞羽时,只见她手上紧紧握着一根铁笄,认出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根陨铁
所制的长笄。心中一痛,不禁垂泪。
高赫小声道:“这铁笄大小姐握得甚紧,小人可拿不下来。”
赵无恤猛地跳起来,拔出佩剑,向高赫头上斩去。
高赫不敢躲闪,眼见铜剑在头上三寸多时,赵无恤却停下了手,缓缓收剑插入鞘
中,叹道:“算了,这事不怪你,都怪我。”又伏地大哭。
楚月儿哭了一阵,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平爷在哪里?”
高赫摇头叹息,道:“大小姐死后,她那个贴身的丫头小非,也跟着自杀。平爷
痛哭了许久,竟然……竟然也拔剑自杀了。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楚月儿惊道:“什么?”
伍封忽想起那日在商溪洗浴时平启说过的话,垂泪道:“依代之俗,人死后会上
圣山,唯有自杀的女子不成,全因女子难辨方向,心智丧失,必会魂魄飘荡无依。须
有熟识的男子死于身旁,将女子魂魄引上圣山。平兄是怕大小姐和小非飘落无依,是
以甘愿自杀,以为向导,护送大小姐和小非的魂魄上圣山去。只是男子自杀为向导,
虽然能上圣山,却不能再世为人了。平兄宁愿自己不能再世为人,也要引着大小姐上
圣山去。”
他知dào
平启的心思,以前平启对迟迟十分喜欢,迟迟死后,这番心思又渐渐移至
赵飞羽身上来,暗自爱恋。这人外表粗豪,想不到一动了感情,竟会甘愿以死相殉。
又想起那丫头小非,曾在赵府见过,还与她闲聊过各国长廊的事情,想不到这小丫头
也会忠心殉主。
伍封想起昔日与平启的交情,想起他策马放歌,想起与他纵横杀敌。正悲伤时,
忽一眼瞥见赵无恤,心忖若非此人,赵飞羽、平启、任公子决计不会一日之内尽故,
怒气陡生,大步向赵无恤逼过去,森森的杀气连周围人都感到心寒,赵无恤眼中流出
恐惧之色。
田燕儿一直留心着伍封,此刻忙抢过来,挡在伍封与赵无恤之间。
伍封收按着剑柄,止住脚步,一时间心意难决。
田燕儿嘤声道:“叔叔!”
伍封浑身剧震,想起在齐国田燕儿在府中养伤、自己去探望时的戏言,当时自己
曾说,如果田燕儿哪天唤自己为叔,就算天大的事也会答yīng
她。
田燕儿道:“叔叔,你放过夫君吧。”
伍封长叹了一声,放开了剑柄。
田燕儿眼中泪光滢滢,仿佛有重大的事要决断,沉吟良久,将赵浣交给赵无恤抱
着,道:“叔叔,燕儿有话要对你说,你随我来。”
二人走到山边远离众人处,楚月儿怔了怔,并没有跟上来,其余众人都不敢过来。
田燕儿道:“龙伯,这些事都是夫君不好,不过夫君并无对付你的心思,看在浣
儿的份上,你饶过他吧。”
伍封叹道:“看在你的面上,今天我便饶过他。”
田燕儿摇头道:“不是的,我想你日后不再找他为难。”
伍封道:“这……,他是你的夫婿,我自然不愿意伤他。但我这性子你是知dào
的,
万一那天我再见到他,说不好怒气上来,按捺不住。”
田燕儿道:“你千万伤他不得!”
伍封皱眉道:“为什么?虽然他是赵氏之长,我倒不会怕他。”
田燕儿许久没有说话,此处颇黑,伍封看不清田燕儿的面色,只觉得她气息渐重,
似是心潮起伏所至,问道:“燕儿……”,田燕儿忽然小声道:“浣儿和白儿其实是你
的儿子!”
伍封大吃一惊,道:“什么?那……”,心忖田燕儿定是弄错了,自己与她清清白
白,怎会平白无故生出儿子来?强笑道:“燕儿,你是否弄错了?我和你怎会……?”
田燕儿道:“龙伯,你可记得大小姐出嫁的那天,你大醉回府的事?”
伍封当然记得那日,点头道:“记得。”
田燕儿道:“那日你回来便睡了。半夜起来用饭,我们都陪你,还是我去拿了酒
来。”
伍封道:“是啊。”
田燕儿道:“我在那酒水中放了一点‘碎梦’,那是一种迷药,能让人迷迷糊糊生
出幻像,却不伤身体。是我按月儿的方子偷偷配成的。”
伍封想起在绛都时,有一日晚间回后院正听见田燕儿向楚月儿问这个甚么“碎
梦”,自己还想偷偷吓唬二人,被楚月儿听出了脚步声。
伍封想起那日的事,道:“怪不得第二天我们都起床甚晚,差点误了去送大小姐。”
心道:“月儿平日最为惊觉,我每日起床之前她必会醒来,雨儿四人起床更早,那日
却比我和月儿还晚。”
田燕儿嘤声道:“那晚与你在一起的是我……,我将月儿由床上抱到坐床,天快
亮时才将她抱上床,自己悄悄回去。可整晚你都当我是月儿!”说到此处,语中透着
淡淡的幽怨。
伍封心旌激荡,头脑中倏来倏去不知dào
是些甚么念头,觉得有些昏乱,道:“原
来是这样,燕儿,你这是何苦?”
田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料就是那一晚,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儿,这虽然是意想
不到,却让我暗自欢喜。”
伍封道:“你怎知dào
是我的……”,忽然醒悟过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成亲的当天便
赶往代国,说是送赵飞羽和任公子,此刻想来,自然是趁机亲自刺探代国的路径军情,
以定灭代大计。他过了月余才由代国回来,那时候田燕儿已经有孕在身了,否则日子
便对不上来。
伍封此刻心中又是爱惜、又是欢喜、又有些失落,心情十分复杂,问道:“以赵
无恤看来,你未满九个月便生子,赵家的人不会怀疑么?”
田燕儿道:“连你都不知dào
,赵家的人怎会知dào?谁信不过你的为人?接生婆说
是早产,赵家的人自然都说是早产。还说浣儿天处英伟,虽然不足月,仍然壮健,府
中上下好生欢喜。”
伍封心中渐渐冷静,问道:“旁人不知dào
还罢了,赵无恤难道不会疑心么?”
田燕儿道:“他自然有些疑心,不过他也信得过你,是以不敢断定。何况他这人
城府在胸,不确定的事也不好意思问我。”
伍封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他对你客客气气的,缺乏夫妇间的那份知心。”
田燕儿道:“上月在绛都,我们到你府上去,你悄悄溜来与我和大小姐说话,正
说要我体谅他时,被夫君听到了。从那日开始,他便真zhèng
对我好了,想是因你的话而
打消了疑虑,深信浣儿是他的儿子。”
伍封苦笑道:“原来如此。”
田燕儿道:“眼下浣儿在晋、白儿在齐,日后必能接掌赵、田二家,是以这两家
都是龙伯的子业,龙伯看在二子份上,自然不能与赵、田二家为敌。”
伍封忽然明白田燕儿的心思,原来她不仅因为爱hù
其子,而千方百计将田白送到
齐国,还是想借此让伍封真真zhèng
正与田、赵两家同声共气。想深一层,她也是因为爱
极自己之故,才会早早地将田白安排到田家去,使她和自己所生的儿子有个好的归宿。
伍封这么想着,心潮迭荡。
田燕儿道:“此刻若杀了夫君,与赵氏结仇事小,浣儿之事大。眼下浣儿年幼,
赵氏之权必会落入夫君的兄弟之手,他们不免顾忌浣儿,早晚必生加害之心。这样岂
非害了浣儿?”
伍封既知赵浣是自己的儿子,不免关心,问道:“赵无恤还年轻,日后自然还有
子嗣,浣儿虽为嫡长子,但赵老将军能废长立幼,你怎知dào
赵无恤就不会?”
田燕儿幽幽道:“我自有办法。”
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放过赵无恤。”
二人走了回来,众人不知dào
他们说了什么,见二人神情有异,惑然不解,又无人
敢问。
田燕儿将赵浣抱过来,对赵无恤道:“夫君,先前我与龙伯解说,告sù
他你并无
加害之念,是以龙伯答yīng
不再与你为难。”
赵无恤心下感动,他一向疑心田燕儿心中暗暗喜欢着伍封,此刻听来,见她十分
维护自己,显是自己以前误会了她。
田燕儿又道:“不过今日之事,龙伯一下子也难以排解,今日燕儿想请龙伯与夫
君当众立誓,终身不相侵害。虽然此刻龙伯未必情愿,但时间久了,龙伯也会理解夫
君的难处,早晚能再续兄弟之情。”
赵无恤心道:“燕儿定是见龙伯手段了得,怕他日后来害我,是以如此。龙伯是
个守信之人,若是当众立誓,日后便不会来杀我。”点头道:“如此最好,眼下大家心
情不好,稍不小心便易冲动出事,此刻立盟,等过些时日龙伯冷静下来,我再向龙伯
陪罪。”
伍封沉吟片刻,既为赵浣考lǜ
,又不愿意真的与赵氏为仇,心道:“结盟对两家
无伤,只是见了赵无恤今日之所为,这朋友是永远交不上了。”也点头答yīng。
二人便当着众人立誓,互不相害,誓毕将手握在一起。
田燕儿抱着赵浣,脸上似喜似忧,将赵浣恋恋不舍地交给楚月儿暂时抱着,自己
伸出手来,在伍封和赵无恤互握的手上抚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柔声道:“龙伯,
日后浣儿的事还望多多费心。”
伍封心知其意,不住点头。
田燕儿又对赵无恤道:“夫君,看在燕儿面上,你不可让浣儿受了委屈。”
赵无恤不解其言下之意,愕然道:“这是自然。”
田燕儿看了看伍封,脸上露出笑意,缓缓倒了下去。
楚月儿惊呼道:“燕儿!”直扑上前。
伍封与赵无恤都大吃一惊,脱手松开,都伸手去扶,骇然见田燕儿胸口插着一口
短匕,深至没柄。
原来她知dào
楚月儿眼尖,先前故yì
将赵浣交给她时,悄悄拔出短匕握在手中,趁
伍封与赵无恤握手设誓时,插入胸口。而这短匕,却是她随伍封在莱夷破盗,由夫余
贝的藏兵中搜出后伍封所给的。伍封看着这短匕,又想起赵飞羽自杀用的铁笄,心中
剧痛之下,又生出百般无奈的感觉。
赵无恤大哭道:“燕儿!”
田燕儿微微笑着,眼光却瞧着楚月儿怀中的赵浣。
赵无恤以为田燕儿怕伍封日后毁誓,才会以死向伍封相托,以保证自己父子安全,
哭道:“燕儿放心,今日我便立浣儿为嗣!”当下对高赫等人道:“你们听着,自今日
始,浣儿便是我赵氏的嗣子。我死之后,赵氏上下当奉浣儿为长。”
高赫等赵氏士属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都与赵无恤一般的想法,以为主母是为了赵
无恤的安危而以死相托,心中敬服,齐声答yīng。
田燕儿嘴角露着微笑,闭目而逝。
伍封忽地明白田燕儿为何会说有法子让赵无恤立赵浣为嗣。其实她早就知dào
自己
因她之故不会去杀赵无恤,而赵无恤也不会不惜得罪齐国来杀他。她故yì
让二人立誓,
赵无恤感念其维护之心,必定会立赵浣为嗣。其实她自杀并非为了赵无恤,而是因为
她自己身为赵浣和田白的母亲,让儿子认他人为父,而感到对不住伍封;她身为赵无
恤的妻子,却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因此又感到对不住夫君。本来,她如果不将事情
说出来,便不必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可她终于告sù
了自己。
楚月儿见他脸色变幻,暗暗担心,抱着赵浣走了过来,将赵浣交给赵无恤。
伍封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此时也分不清是欢喜、是伤痛、还是沮丧,这一
日之间,一连四个故人去世,其中有自己曾深深爱恋的赵飞羽,也有一直暗恋着自己
的田燕儿,有由敌人变成朋友的任公子,有忠义朴实的家臣。悲伤之余,他又忽然发
现自己多了两个儿子,又不知dào
是否该为此欢喜。此刻心情之复杂,让他觉得一切都
是混乱不堪。忽觉郁结难解,无以发泄,禁不住仰天长啸,声若龙吟,众人仿佛从他
的啸声中听出无穷无尽的悲戚、愤nù
、无奈,不少人闻之泪下,周围的树木被啸声震
得簌簌而颤,绿叶飘落。
这时,楚月儿的小手伸了过来,紧紧握在伍封手上。
伍封心意渐平,看着天上的清冷的月色,沉静地道:“月儿,我们下山去吧。”二
人飞身上马,伍封回头看了看赵无恤抱着的赵浣,长叹一声,黑龙青龙展开四蹄,飞
驰下山。
途中伍封小声将赵浣和田白是他儿子的事情告sù
给楚月儿,楚月儿惊讶不已,垂
泪道:“原来如此,四小姐真是可怜。”
二人回到山下,梦王姬和妙公主等人见他神情抑郁,追问之下,才知dào
赵飞羽、
田燕儿、平启都死了,无不垂泪。
伍封让小鹿觅一个空旷地,就在山下扎营,自己痛饮了一番,连甲胄也未卸,倒
头大睡。
众人知dào
他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打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