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 稷王之神

  这日伍封又到宫中去拜见晋定公,令晋定公十分高兴,闲聊了半天,伍封从宫中
  出来,坐在府中,想去赵府找赵飞羽说话,转念一想,赵飞羽婚期已近,想来家中有
  许多事,又要将她带出去,虽然赵氏父子愿意,但有些不合人情。这么想着,忽觉十
  分烦闷,对楚月儿道:“月儿,我们到城外去走走。”
  楚月儿道:“夫君,这绛都附近的风景好处我们都去过了,今天要去哪里?”
  伍封道:“我也不知dào
  去哪里好些。”命人将田力叫来细问。
  田力道:“绛都西南百余里处有一山,名曰稷王山。此山甚幽。闻说这山上有神
  人,龙伯若要看景散心,这稷王山应该不错。”
  伍封好奇道:“稷王山的神人是何模样?”
  田力笑道:“这个小人就不知dào
  了,也没有人见过。不过前几日小人到城中买雄
  黄时,听人说这些日子稷王山上的确有神人,在云中时隐时现。”
  伍封讶然道:“有这种事?那就不可不去瞧瞧了。”
  楚月儿道:“百里之地,是否太远了些?”
  伍封道:“马车速行,不到两个时辰,也不算太远。不过燕儿今天就不用去了,
  她要当新娘子了,随我们跑去老远,别人还以为我拐了她走!”
  伍封让平启、圉公阳、庖丁刀守府,又让四燕女陪田燕儿说话,自己带了楚月儿、
  田力、鲍兴夫妇、商壶和三十铁勇乘车出城,一路向西南疾驰。
  有田力同行,路上便多了一个极好的向导,田力一路指点着周围的景致,说些晋
  人的传闻奇事,众人甚感兴趣,便不觉得无聊。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黄昏时众人便到了稷王山之下,伍封见这山与晋地其它的山
  不同,山上除了部分松树之外,更多的是青竹,竹林中水声潺潺,显得十分幽静。
  山下有数十名晋卒守住上山的小径,伍封愕然道:“此处怎有士卒守护?”
  鲍兴上前,与晋卒说了几句话,一个兵尉模样的小军官飞跑上来向伍封叩头,道:
  “小人等专职守山,未认出龙伯来,龙伯恕罪。”
  伍封让他起身,问道:“此山并非兵家要地,为何会让你带士卒守卫?”
  兵尉道:“这山上有神,名曰稷王。常有俗夫愚妇上山,这些天传有神人出现,
  上山的人更多。稷王山只有这一径可上,八少爷便派小人等守住上山之径,不许人毁
  了山中清静,惊搅了神人。”
  楚月儿大为好奇,问道:“那神人你见过么?是甚模样?”
  兵尉道:“小人没有见过,不仅是小人,上过山的人都没有见过,神人之迹,小
  人怎见得着?”
  伍封笑道:“既然无人见过,你们又怎知dào
  山上有神人?”
  兵尉道:“山上的确有神人,每到夜时,山上便有歌声传下来,虽然听不真切,
  但荒山野地,怎会有人半夜唱歌?必是神人无疑。”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若要上山看看,是否可以呢?”
  兵尉笑道:“这稷王山是赵氏的邑地,别人不能上去。龙伯却是无妨。何况小人
  等守了多日,也想知dào
  神人是何样子,龙伯也是神人,想来可以见到这稷王之神。”
  伍封心道:“好端端地我怎又成了神人?”与楚月儿相视一笑,道:“既然无恤兄
  怕人毁了这山上的清静,我们这么多人上山只怕不好,我和月儿上山去瞧瞧,田兄与
  小兴儿将车上的酒肴拿出来,与这些士卒饮酒说话,等我们下山。”
  兵尉忙道:“小人们奉了八少爷之令守山,不敢饮酒。”
  伍封道:“无恤兄军令甚严,我也不好坏了他的军令。这样好了,你们不饮酒,
  用些蔬果菜肴总是可以的吧?”
  兵尉点了点头,与铁勇席地围坐,伍封见商壶无甚所谓,田力和鲍兴夫妇却满脸
  失望之色,知dào
  他们也想上山看看神人的模样,小声对他们道:“我便不大相信这山
  上真有神人,先与月儿上去瞧瞧,说不好是俗人误传。若真有神人,我再唤你们上山。”
  田力等人只好留在山下,伍封向兵尉问明了上山之径,比楚月儿步行上山。
  这条山径颇窄,弯弯曲曲向山林之中延伸,两旁竹林之中蝉鸣雀唱,细水淙淙,
  阳光由叶间洒落,映在地上如同满地的金片,周围之景幽然而雅致。
  伍封与楚月儿循着山径一直到了山顶,却未见神人之影。
  山顶上松竹相间,郁郁葱葱,清幽得十分迷人。伍封站在山顶下看,想起一事来,
  道:“这山上若真有神人,怎会住在山径上让人随意瞧?定是躲在山林深处,我们一
  路沿路上来,自然是见不到了。”
  楚月儿道:“我见那片竹林中十分繁茂,若我是那神人,必定选在那林中长住,
  不如去瞧瞧。”
  二人看准了方向,向林深处走过去,越走越觉得渐渐茂密,甚为昏暗,连日头也
  看不真切,只是一路摸过去。
  伍封一路辨着方向,笑道:“看来我们的目力也大有长进,如此昏暗的林中也能
  视物,只怕快及得上招兄的夜眼了。”
  楚月儿道:“月儿在海里细心看时,其实也能看到数尺外的东西,只是不大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眼前开始变得明亮起来,林木渐稀,猛地里眼前一亮,豁
  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小片平地。
  这平地三面被密林围绕,一面却是山壁。地上满是浅草,有一道小溪在旁边流过,
  林周处尽是些奇花异草,斑斓眩目。
  楚月儿指着山壁道:“夫君,那儿有个山洞。”兴冲冲向山洞跑过去,这丫头胆量
  既大,好奇心又重,忽见这地方有个山洞,便寻思洞中恐怕真有神人,忙跑过去瞧瞧。
  伍封忙道:“小心,这山洞中说不定……”,一路追过去,忽觉身后风声疾响,仿
  佛有人闪过一般,伍封吃了一惊,冲出数步,回头看时,却不见任何人影。
  伍封心道:“莫非我听错了?”见楚月儿已经入了山洞,连忙追上去,谁知dào
  才
  走出几步,又听耳边风响,眼角似乎瞥到一条白影在身旁闪过,回头看时又不见踪影。
  伍封大惊,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心道:“天下间哪有身法这么快的人?”
  他缓缓拔出剑来,手中捏着尺余长的剑柄,才觉手心已沁出满把冷汗。
  他怕楚月儿遇险,叫道:“月儿,快出来!”凝神觉察,只觉四周凉风习习,似乎
  连叶落之声也听得见,却并不见有人或神在附近的迹象。
  便在这时,忽然耳边又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声,这声音与先两次不同,伍封与人交
  手无数次,这种声音最为熟悉不过,正是高手出剑的风声!
  伍封只觉一缕寒意向背上袭来,其速快得惊人,不及回身,猛地向前窜出去,长
  剑由前向后顺手撩起,只听“叮”的一声,长剑碰到一物,似乎是口长剑,他虽是随
  手出剑,剑上的劲力却甚大,可双剑相触,剑上的力量却如同击在空处,手上有毫不
  着力之感。惊骇之下,便觉对方的剑弹了起来,又向背上刺过来。
  对方出剑之快是伍封平生仅见,他连回头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向前急窜,重剑随
  手在身后挥动。平时他与人才交手都凭眼所观,用心指臂来运使剑法,此刻却只能全
  凭感觉,只听“叮叮叮”数声,双剑连交九次,对方的剑便同附在背上一般,仍然向
  他刺来。
  伍封此刻已知dào
  遇上了一生中从未遇过的剑术高手,对方用剑之妙,更胜过颜不
  疑数倍。他心念一动:“这人是董梧还是支离益?”
  此刻他已经窜到了林边,对方的剑尖仍在背后,他无暇转身,心思忽动,左臂振
  处,袖中的龙爪向上弹出去,勾在一棵粗竹之上。他剑往后刺之时,脚尖却向竹根处
  踩下去,左手龙爪下拉,这根粗竹立时弯了下来,伍封脚点在竹上,以龙爪的铁链吊
  着受力,身子忽地平躺在离地二处高下之处,仰头便看见了身后这位剑术惊人的高手。
  这人衣衫褴褛,披头散乱的白发在飞中扬动。伍封还未看清这人的面容,适才刺
  出的这一剑又被这人挡住。
  这人赞道:“好!”手微微一侧,长剑顺着“天照”重剑的剑脊披落下来。重剑有
  粗圆的剑格护手,倒不虞这一剑能伤到了手。不过这人虽然未将伍封的剑格开,却凭
  这一剑披落,将伍封剑上劲力化开,转到了另一方去。
  伍封见这人的膂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却能轻轻松松将自己剑上的劲力化开,其运
  剑之妙比自己强得多了。
  眼见这人出剑奇快,自己虽然平躺在空处,这人剑尖上撩,仍然是简简单单一剑
  向自己背上刺来。
  伍封喝了一声,脚急弹开,如弯弓般的粗竹猛地弹起,其力甚大,带着伍封向天
  上射出。伍封左腕上扣着龙爪的细铁链子,飞到尽处时也只是离地数丈,但他却感觉
  仿佛如在云中,借脐息之妙化解此竹弹射之力,在空中飞一般地以竹为中心转了个圈,
  长剑带着一圈森森的寒光,向这人拦腰斩下。
  这人又赞道:“好!”他也不躲闪,只是一剑向竹上劈去,“喳”的一声,粗竹断
  为两截,幸好伍封已将竹射之力化为横旋,不过这竹一断,伍封剑上的力道便微微失
  准,重剑只是从这人身边扫了过去,圈起一道电光。
  这人哈哈大笑,缩身退开,伍封左手轻抖,龙爪弹入袖中。此刻他已与这人对面
  站着,大喝一声,长剑劈面而下。
  只听“铮铮”剑鸣,这人随手挥洒,一连格开了伍封七剑,虽然他的劲力比伍封
  差得甚远,却能借运剑之妙化解剑上的巨力,一个力大,一个剑快,二人顷刻间交手
  了三十余招,不分胜负。
  伍封心中越发骇异,这样高明的对手可从未见过,不过这三十余招下来,也看出
  这人剑下处处留了手,并非想杀他,否则以他奇快的剑术,至少可以寻隙还击,断不
  会只守不攻。
  这时,便听楚月儿道:“师父!”
  伍封吃了一惊,连忙止住了剑。
  楚月儿抢了过来,扑倒这老者怀中,笑道:“师父,你怎在这里?”
  伍封插剑入鞘,搔头道:“原来是接舆师父,晚辈可认不出来,多有得罪。”
  接舆扔下了剑,向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你,封儿名震天下,是我想试试你的
  剑术。”
  伍封心道:“接舆师父的剑术如此高明,胜过月儿十倍。”他满脸惭愧之色,道:
  “晚辈只当自己的剑术已经勉强能与天下下高手一争短长,谁知在师父面前,竟然如
  此狼狈。”
  楚月儿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人脸皮颇厚,居然也叫起师父来。”
  接舆哈哈大笑,道:“其实封儿的剑术相当高明,只不过还有些地方未能领悟,
  再有十年功夫,恐怕我在封儿剑下十招也使不出来。我虽授月儿剑艺,却未曾正式收
  她为徒,封儿叫我什么也不相干。”
  伍封擦汗道:“这稷王山之神原来就是师父,这真是意想不到。”
  接舆笑道:“神是人,人是神,无人就无神,无神也无人,何须区分?我到这稷
  王山,只是觅个葬身之地,谁知dào
  人会说我是稷王山之神?”
  楚月儿扶他坐下来,道:“月儿见到洞中的摆设,便知师父在这里,只是一眼没
  看到的功夫,师父便与夫君动上了手。”
  接舆道:“封儿是你的夫婿,我不看看他的剑术,怎能放心让他与董梧交手?”
  伍封和楚月儿大吃一惊。
  接舆道:“封儿杀了朱平漫、市南宜僚、计然三人,董梧早就勃然大怒,前些时
  他解散了董门,声称‘与龙伯不共戴天’,我便知dào
  他会来找封儿,是以先找上门去,
  与他比试剑术。”
  楚月儿惊道:“师父与董梧比过剑术?”
  接舆道:“我虽然未正式收你为徒,但你叫我为师父,我向来当你是自己女儿,
  封儿是你的夫君,我怎能让人伤了他?”
  伍封与楚月儿甚是感动,伍封笑道:“想来董梧不是师父的对手,否则师父怎会
  在这里?”
  接舆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襟,伍封和楚月儿见他胸口上有一道尺余长的创口,看
  创口上的红肉,便是愈合不久。
  伍封惊道:“这是,这是被董梧所伤?”
  接舆点头道:“董梧的剑术比我高明许多,幸好我的轻身本事远胜过他,才能逃
  了出来。本来我是想趁天年尽前替你们除一大敌,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伤了心脉。
  眼下外伤虽愈,内伤却是一天比一天重,也没有几天日子了。”
  楚月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舆道:“人总有死,月儿也不必哭。”
  伍封垂泪道:“师父放心,晚辈必定杀了董梧为师父报仇。”
  接舆点头道:“再过三年,封儿或可比董梧一战,五年之后便能杀得了董梧,可
  惜董梧不会等你这么久,他连董门都解散了,可见他杀你的决心。何况董梧之后,还
  有个天下第一高手支离益,就算你逃得过董梧之手,也避不开支离益的神剑。”
  楚月儿哭得更是厉害,既为接舆伤心,又为伍封担心。
  伍封心中凛然,点头道:“我们杀了董梧的儿子,他自然会不顾一切来报仇。既
  来之则安之,董梧若来战我,我便尽lì
  与他一战。打不过便走,大不了数年之后再找
  他算帐便是。我才不会为了意气之争而与他硬碰硬送死。”
  接舆呵呵笑道:“这就是封儿与众不同之处,你人有机变,剑法也能灵动。我这
  些天在稷王山养伤之时,想起了当年向师父老子学艺之时的事。老子未教过我剑法,
  却教过我剑术妙理,后来我得令尊相授的伍氏剑诀,才能自创剑法。”
  他顿了顿,道:“封儿,我问你,见敌之动,你会如何?”
  伍封道:“自然是一剑使出,就算不能料敌之先,至少也能格挡。”
  接舆道:“若敌人的剑法比你快呢?”
  伍封想了想,道:“那便改用守势,要不然就以攻代守,求个两败俱伤,敌人若
  无拼死之心,必会退避,我便有机可乘。”
  接舆摇头道:“当年老子问我时,我也是这么说,老子却不住地摇头。其实这是
  赌命而非比剑,非剑术之道。敌人的剑快,难道你不能更快么?”
  伍封愕然道:“晚辈自觉剑法已经够快了,从未见人有师父般的剑快,晚辈便不
  知dào
  还能如何更快。”
  接舆道:“我的剑术不及董梧快,何况我心脉已伤,剑上力道不足,更不如董梧。
  大凡人之用剑,眼见敌动,立时映入心里,由心指臂,由臂运剑,这叫作反应。封儿,
  你拔出剑来指着我。”
  伍封拔出了剑平指,接舆缓缓站起身,从地上拾了一片竹叶,放在剑尖上面左侧
  一寸处,道:“我将竹叶放下时,你能否用剑接住?”轻轻松手,伍封手腕微抖,将
  剑尖移过去,谁知剑尖接了个空,竹叶飘落地上。
  伍封和楚月儿都大为讶然,心忖这落叶并不甚快,何以接不到?伍封连试三次,
  仅最后一次剑尖碰到了竹叶,竹叶被剑上劲力所击,变得粉碎。
  接舆叹了口气,道:“当年老子也是这么做,我根本连竹叶也碰不到,封儿的剑
  尖能击到竹叶,已经是极快了,胜过我年轻之时。”
  他缓缓坐了下来,道:“若是竹叶由上而落,大有余暇,一剑斩过去,自能调整
  剑的方位角度,可将竹叶斩开,但竹叶离剑尖寸许,落叶不过是瞬间功夫,运剑的本
  事便体现出来了。四十年前我离开师父老子时,老子便这么做,我以为是因我不习吐
  纳的缘故,是以偷学吐纳,结果一事无成。二十年前再见老子,老子问我:‘剑由何
  发?’我说:‘常人发乎臂,高手发乎心。’自以为剑术中最奥妙的道理已是如此,结
  果老子仍然摇头,道:‘有心之剑,怎敌无心之剑?’”
  伍封眼中一亮,心有所悟,将剑插入鞘中。
  接舆道:“你们看见叶落,眼传入心,心指挥手,手再挥剑,这过程虽在一瞬之
  间,却也慢了这一瞬。若想胜过董梧,便要胜在这一瞬之间。”
  伍封道:“师父是说,眼见敌动,臂便出招,千招万招都不从心中而过?”
  接舆眼露赞许之色,点头道:“先前我从你背后出剑,你随手而挥,那九剑运剑
  之速还胜过与我面对面时,便是不由心之故。”
  伍封惭愧道:“其实我只不过下意识挥剑而已。”
  楚月儿道:“月儿明白了,是否高手的剑术便在‘下意识’三个字上?”
  接舆笑道:“譬如你们行走之时,忽然摔倒,便会下意识用手支撑,免得碰伤了
  口面。如果你们摔倒时想一想:‘我用手撑好些,还是用肩承地好些?’你们若这么
  想时,肯定会摔个鼻青脸肿。”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一眼,便觉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崭新的天地。他二人的武技剑术
  和吐纳功夫多是自悟,向来无人指点,听接舆这么一说,只觉受益匪浅。
  接舆道:“无论何种剑术武技,真zhèng
  的厉害之处,无非是‘快、准、狠’三个字。
  ‘准’即出剑的方位角度,你们练剑多年,‘准’字还做得到;‘狠’指的是剑上的劲
  力,你们习吐纳已经到脐息境界,‘狠’字也还过得去。”
  伍封和楚月儿一起点头,他们所习的空手格击,也是“快”、“准”、“狠”三诀,
  因此一听则悟。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到了脐息之境,还不算吐纳有成么?”
  接舆摇头道:“我虽练不成吐纳,却向老子仔细询问过,吐纳有‘龟息’、‘蛇隐’、
  ‘龙蜇’三境,都可谓道。你们初习吐纳,入门之后,呼吸自成,是为‘龟息’,以
  细密之息调动全身气血,去旧换新,气、血、髓为之一变,全靠天赋所就,与习练之
  时日毫不相干。‘龟息’一成,便能驻颜,你们日后的模样怕是不能变老了。这‘龟
  息’是第一境,其实也是最难的一境。封儿得王子庆忌之遗法,月儿是跟我学的,我
  的吐纳是学之于柳下惠,所以你们一开始用的都是王子庆忌传给柳下惠的,那一种五
  呼一吸的法子,皆因王子庆忌是五呼一吸。”
  伍封点了点头。
  接舆道:“然而这吐纳是因人而异,又因天赋所限,如果你们无此天赋,便练不
  了吐纳,有此天赋,也未必与王子庆忌相同。月儿七呼一吸方成吐纳,封儿呢?”
  伍封道:“晚辈是九呼一吸。”
  接舆点头道:“若无吐纳天赋,这种数呼一吸之法,只要持续十几次,便会头晕
  脑胀,强行练下去,不仅习之无成,还会伤脑,我便是如此。”
  伍封道:“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变成了脐息,呼吸与初学时不同,是何道理?”
  接舆道:“此之谓得道。道这东西是不可言传的,道同,道又不同。同者是道,
  不同者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道。譬如封儿九呼一吸是封儿的道,月儿七呼一
  吸是月儿的道,道同而人不同,因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你们能不自禁的调息,我
  便不能,数十年苦练,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道,即是毫无道根。”
  伍封道:“这是否说,道只能自悟而不可言传,便是因为道虽为一,但因人而有
  万千,硬生生以言相传反会失道?”
  楚月儿道:“数呼一吸只是法,用此法相试,无道根者便有法也不得道,平道根
  者用此法便可自悟其道,有了道便可弃法,是不是这么领会?”
  接舆呵呵笑道:“你们果然有道根,便是这样子。唉,师父老子见了你们必定欢
  喜,他老人家活了百余岁,也只找到两个王子庆忌和柳下惠能够五呼一吸的人,封儿
  的九呼一吸和月儿的七呼一吸都胜过了他。”
  伍封愕然道:“这有区别么?”
  接舆道:“当然有区别。九呼一吸胜过七呼一吸,七呼一吸又胜过五呼一吸。柳
  下惠数十年下来,仍不能脐息,这与他的天赋有关。”
  楚月儿问道:“师父,脐息属于哪一境的吐纳?”
  接舆道:“一旦能脐息,便是‘蛇隐’一境,到此境之时,身形灵动,气力与日
  俱增,且感觉极为敏捷,此时气血已经与外隔离,周身上下成为天然浑沌之状,毒入
  体内自解,邪恶之物自然相避。此时,道已经臻入化境。”
  伍封道:“怪不得我中了毒,却能自行化解,蛇儿见了我们也避到一边去,原来
  如此。”
  接舆道:“最高明的道是‘龙蛰’。到了‘龙蛰’之时,道便到了神境。”
  伍封问道:“师父,如何才能到‘龙蜇’神境?听说脐息之后,是以毛孔呼吸,
  但如何去做呢?”
  接舆笑道:“封儿又忘了,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何况我连‘龟息’都不会,怎
  知dào
  ‘龙蜇’?你们若到了‘龙蜇’神境,自然也不怕董梧,连支离益也不用怎么怕
  了。”
  楚月儿道:“支离益和董梧如此厉害,他们也懂得道么?”
  接舆笑道:“他们怎懂得道?天地有正邪,正即是道,邪即是魔,支离益所悟的
  便是魔。”
  伍封点头道:“我看天地有魔和道,人心也有魔和道。”
  接舆道:“封儿果然聪明。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能长久,却比不上魔的
  狂暴。支离益从邪径入手,能另辟奇门用于剑道之上,厉害之处,恐怕非我们所能想
  象。这次我到代国,见董门之人为支离益四下寻觅毒蛇,我捉了一人来询问,原来支
  益益要找一种两头蛇。”
  楚月儿惊道:“两头蛇?楚人传说这两头蛇是不吉之物,见者必死。”
  接舆道:“当年楚国有个孙叔敖,少年时与母隐居梦泽,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
  有一条两头蛇,心想自己见此蛇必死无疑,又怕日后有其他人见到,也会因此而死,
  便挥锄杀蛇,深埋田岸。其母说他一念之善,天必相佑。后来楚庄王派人相请,拜为
  令尹,执楚国之政。可见这两头蛇未必真是见者必死。”
  伍封问道:“师父,支离益要两头蛇干什么?”
  接舆摇头道:“这个连那些董门弟子也不知dào
  ,他们只知dào
  这两头蛇十分灵异,
  且无毒性,其他我也问不出来。”
  伍封想起颜不疑的“蜕龙术”来,道:“颜不疑用毒蛇和少女之血摧练蜕龙术,
  能激生气力。这‘蜕龙术’是支离益所创,他寻觅两头蛇,只怕又是想出了什么骇人
  的功夫。”
  楚月儿点头道:“颜不疑的‘蜕龙术’诡异神妙,由此便可知dào
  支离益的邪门之
  处。”
  接舆道:“相对来说,入魔容易,得道却难。魔凶猛而邪恶,道平和而纯正。”
  伍封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做坏人容易,做好人却难,只怕便是这道和魔之区
  别。”
  正说着话,便听竹林中脚步声响,三人看时,却见商壶从林中出来,这林中甚幽,
  难觅路径,想不到商壶却也找了来。
  楚月儿问道:“老商,你怎来了?”
  商壶笑道:“老商见姑丈和姑姑上来了许久,有些不放心,趁小兴儿和小红不在
  意时溜了来。”
  他一眼见到接舆,“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楚月儿道:“我就知dào
  老商的身法必是师父所教。”
  接舆见了商壶,呵呵笑道:“老商,你过来,怎么你成了封儿和月儿的侄子?”
  商壶道:“不是的,姑姑是老商的师父,却不许唤作师父。”
  接舆哈哈大笑,道:“这真是巧了,其实你救我一命,我本想收你为徒,可惜时
  不我予,月儿收你为徒,正合我意。封儿,月儿,你们可不要小觑了他,我养伤的时
  候,全靠他极高明的打猎手段。这人头脑虽然不甚灵光,其实与月儿一样心思纯净,
  学东西反而快捷得多。他极有天资,你们如果调教得法,可以助你们不少。”
  伍封和楚月儿都点头称是。
  接舆道:“支离益的剑术如何,我并不知dào
  ,董梧的剑术我却知dào
  了,他的剑不
  仅凶狠凌厉,出剑方位准稳,而且快捷无比,比我还要快些。”
  伍封心中凛然,适才与接舆试剑,接舆的快剑逼得他连回头的时间也没有,董梧
  竟然比接舆的剑还快,面对如此快剑,“六御剑”施展不及又有何用?自己剑法再高
  也无法抵御,只能束手待毙。
  接舆道:“你们要胜过支离益和董梧,便要从道上下功夫,不过这一点我比不上
  你们,无从教起。从剑术上来说,你们的‘准’和‘狠’上面都有些把握,唯有这个
  ‘快’字须大大改进,董梧何日找上门来还不知dào
  ,不过必定是代王大婚之后,你们
  时间不多,唯有多练练这个‘快’字。‘快’字的要紧之处,便在于无心,董梧虽快,
  却胜我不多,还是有心之剑,你们若能悟到无心之剑,便是真zhèng
  知dào
  了这一个‘快’
  字,如此方能与董梧一战,这就是快剑的诀窍,可谓‘无心之诀’。由董梧而知支离
  益,要胜过支离益,还要从道上面下功夫。孔子是一代圣哲,他称师父老子为神龙,
  支离益便创出一套屠龙之术,其实是针对老子。他敢与老子为敌,可见其入魔之深,
  也可见其魔性之厉害。”
  伍封与楚月儿一起点头,商壶对接舆十分尊敬,跪在一旁。
  接舆叹了口气,道:“董梧伤我这一剑,让我懂得了数十年未明的道理,这些天
  我正想找你们,不料你们能自行找上来,可见这道之精微之处,我向你们说了这些话,
  也可以安心去了。”
  伍封与楚月儿都流下泪来,商壶虽然不大懂得接舆话中之意,却忽感心酸,伏地
  大哭起来。
  接舆缓缓道:“我要走了,一阵我回洞中之后,你们便封了洞口,免我受俗人打
  搅。”说着站起身来,向洞中走去。
  楚月儿哭道:“师父,莫非这心脉之伤便不能医么?”
  接舆笑道:“人生在世全在乎心,心死则人亡,我活了这六十年,能明白魔道邪
  正,总算不枉此生,此时此刻,生死有何差别?”
  他入了洞中坐定,道:“封儿,闭了洞口,我去也!”
  楚月儿放声大哭,伍封见接舆寂然不动,知dào
  他已经去了另一境地,不禁泪如泉
  涌。虽然他与接舆是初次见面,却如同相识了数十年、数百年一般。他牵着楚月儿走
  出了山洞,拔出剑来,猛地向山壁上劈了下去,只听“轰”的一声,山壁巨石如雨般
  落下,灰尘四扬,片刻间这山洞便没于土石之中,浑然天成,再也看不出此间曾有一
  个山洞。
  商壶见伍封一剑之威如此厉害,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伍封和楚月儿对着山洞叩了几个头,商壶自然也跟着叩头,三人在山壁前坐了良
  久,伍封叹道:“月儿,老商,我们走吧。”
  楚月儿点了点头,对商壶道:“老商,你不可说出这事,免得有人来吵闹。”
  商壶点头道:“老先生受伤静养,自不能告sù
  别人。”
  鲍兴等人见他们三人下山,一起围了上来,鲍兴问道:“龙伯,小夫人,可曾见
  到神人?”
  伍封叹了口气,道:“他已经走了,这稷王山之上,恐怕从此再无神人。”
  众人愕然不解,本想追问,却见伍封和楚月儿二人脸上仍有泪痕,不敢问下去,
  遂将商壶好一阵埋怨,说他擅自上山,惹得众人耽心。
  商壶道:“是老商不好,不过老商忽然觉得非上去不可,这才上了山,下次决不
  敢了。”
  伍封叹道:“我们回去吧,我和月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暇理会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