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义士 (新年大吉)
三天前,李老三便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炮声,炮子划过天空时发出的沉闷的哨音,虽然有些发闷,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若是炮子落在附近,伴随着爆炸声,接下来,必定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听着一声接一声地爆炸着。李老三似乎已看见这潼关城内的房屋倒塌、房子着火的模样,甚至看到了到处都是尸体,因为他从飘荡在空中的气味就能闻出来。闻出来了血腥味。
八年前,自从李老三亲手送张益宗和郭明臣两个大义士上路之后,他就洗手封刀了,从那时候起,李家就不再出红差了!李家几百年积下来的一刀连的绝活,到他这一代,也算是失传了。
可是,他不后悔,因为这红差出得让人撑不住,让人心里难受。杀那些忠臣义士的红差,赏银再多,拿在手里,心里也舒坦不了。
封刀了,人也落得自在。
即便是已经过去快八年了,可是对于那股血腥味,他并不陌生,只要一呼吸,就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那是人血的味道。
人血的味道很特殊,这种血味的腥气不像羊血那么膻,不像牛血那么淡,也不像猪血那么腥,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只要闻过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得死多少人啊!”
李老三的心里毫以寻思着,然后他转过脸来看看坐在身边的小女孩,这是他的孙女,她的身子在抖颤,涂满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拿起孙女的手,李老三轻轻握在自己的手里。
又是一阵尖厉的呼啸,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抖动着。不时有一片片的泥块从墙上掉下来!
这房子有点老了,回头应该再重新翻盖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铳声,铳声是从远处传来的,那铳声传来,意味着明清大军开始撕杀了。
“难道明军进城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压抑多年的念头在他心里闪过。
“如果今天能从家里出去,杀上几个清兵,也算是没辱没李家啊。”
李老三的心里这么寻思着,他看着孙女,孙女也看着他,好一会孙女才说道。
“爷爷,是不是,只要明军打过来了,咱就是大明人了?”
孙女的问题,让李老三一愣,好一会之后,他才说道。
“乖孙女,你记住,不管在那,咱都是大明人,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是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老三突然明白了,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老秀才会欠然赴死,为什么那些书生,甘愿掉脑袋,为什么张益宗和郭明臣两位大老爷,会面南而死。
就因为这句话。
“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念叨着这句话,李老三的手在那里微微的颤抖着,他的心里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年为什么眼睛一闭就剃了头。甚至还在那里助纣为虐,杀了那么多不愿剃头的义士。
“哎,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鞑子,什么时候拿汉人当过人?”
嘴里这么念叨着,李老三松开孙女的手,然后来到了里屋,默默的拆开衣箱,在箱底,还留着一件衣裳,这衣裳是红色的,这是李家传了几代人的鸳鸯战袄,红色的罩甲,就这么躺在箱子底下。
“原本的,俺是准备等死的时候,放到棺材里的……”
嘴里喃喃着摸着这红色的罩甲,看着箱底的那件右衽的布衣,他一边说,一边换上了衣服,这身汉家的衣裳是他准备等死的时候,作寿衣的,这罩甲也是,而现在,他穿上这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裳和罩甲,然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后,里面躺着一柄刀,这刀是李家传了几代人的刑刀,专门砍脑袋的,当年李家的老祖宗,正是扛着这刀站在将军的帐外,若是有敢犯军法,那一刀下去……
“那才是李家的本差啊!”
嘴里这么念叨着,李老三拿起了刀,然后嘟喃道。
“今天……咱又是大明人了!”
“爷爷……”
小女孩看着披甲带刀的爷爷,那双眼中尽是疑惑,而家里的婆娘瞧着他,紧张的说道。
“他大,你,你要干啥?你,你傻了……”
“你才是个傻婆娘!”
李老三看着自家的婆娘,然后嘟喃道。
“我们李家,本籍庐州,先祖随高皇帝起兵反元,洪武六年迁潼关,世代于此守关的……当年,李家先祖杀鞑子,今个到了我李老三这,却当了鞑子奴,这刀,不知杀了多少忠良义士,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先人……”
因为地太过激动,以至于李老三在说话的时候,他那花白的胡须都在不时震颤着,最后他把刀一扬,然后瞪大眼睛说道。
“今个非得杀两个鞑子不可,要不然,咱李家世代也别想抬起头来!”
那本还想要阻止男人的妇人,看着男人的模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张嘴却没有再说出话来,最后只是看着男人的背景默默的流着泪。
提着大刀走出家门的时候,闻着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李老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朝着巷子那边的街口看去,那边不时的有铳声响起,隐约的还能看到人影。
是鞑子兵!
就在李老三提刀朝着那边走去的时候,一旁的院门却打开了,走出来的人手提又尖钢叉,身上穿着灰布的衣裳,头上戴着顶旧明军的笠帽,他在看到李老三的时候,也是一愣。
“李老三,你要干啥去?”
“你干啥?”
瞧着赵鹏飞,李老三反问道。
“老子是大明的兵,当然是要去杀鞑子!”
两人看着彼此嘿嘿一笑,然后点头说道。
“对,就是杀鞑子!”
两个人,两个发须皆是花白的老人,就这么提着刀扛叉朝着巷口走了过去。在走过去的时候,两人的嗓子里开始哼起了调来。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当年,他们的祖先正是唱着这《烧饼歌》,从集庆一路北伐至大都,驱逐了蒙元,恢复了汉家的河山,或许,他们忘记了先祖曾拥有的光荣。他们曾沉沦过,曾向异族伏首过,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似乎又一次找回了先祖留于血脉中的勇气,千百年来,正是这早就刻到骨子里的烙印,让这个民族一直屹立于这片土地上。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就在两人哼着这《烧饼歌》的时候,又有人跟着和了起来。还有其他人也走了出来,他们中的不少人身上都穿着有些破旧的大明军衣。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这时又有十几个人手提刀枪走出了家门,他们用秦腔喝着这早就陌生的曲调,尽管年岁各异,可是每一个人的神情却显得坚毅非常。在这一刻,他们似乎又找回了先祖身上的勇气。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已经走到巷口的李老三,看到那边街上躲在胸墙后面正放铳的清军,那双眼中带着狂喜,大声的怒吼道。
“杀鞑子啊……”
音未落他人已经冲了过去,那边的清兵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即便是听到身后的动静时,也只是茫然的看着落下的刀,和刺过来的枪,手起刀落间,一个清军的脑袋被砍掉了。
“杀鞑子……”
挺着钢叉的赵鹏飞猛然将钢叉刺入清军的胸膛,在刺穿对方的胸膛时,他笑了,他咧开了嘴。
我杀了一个鞑子……
铳声响起的瞬间,赵鹏飞只觉得的身体被什么撞到了似的,人软软的倒了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带着笑。躺在地上的他笑看着天空,那神情中带着一丝坦然。但更多的是宁静,似乎这正是他想要的。
怎么回事?
另一边,正在进攻的明军被清军阵地后方的变故吓了一跳,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些人从那里杀过去的?
片刻的惊骇后,他们还是抓住机会立即冲了过去,在他们冲到胸墙边的时候,胸墙后方的战斗同样也趋近于尾声,手中提着大刀的李老三用力的扬起刀,猛的朝面前的清军砍去,那一刀却落空了,让对方挡住了,然后两根刺刀从左右刺到他的身体,可那些清军还来不急欢喜,就被冲上来的明军用铳弹打翻在地,跳过胸墙的明军立即挺着刺刀向清军杀去,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将剩下的十几个清军刺翻在地。
看着杀过来的明军,看着他们叫嚷着杀向清军的时候,还拿着刀的李老三双腿一软,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消失的他,就这样跪了下去,他勉强用刀撑着身体,还没有直接倒在地上。然后看着身边的明军。他咧开了嘴,在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心终于平静了,多年来埋藏于心里的愧疚,在这一刻总算是淡去了。
这么多年,他的心中一直被那种愧疚所萦绕着。梦里头他总是会梦到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忠臣义士,不知多少次他都在噩梦中惊醒。
现在,在生命慢慢消失的时候。他解脱了。内心也平静了下来,看着身边已经失去性命的邻居。他又一次唱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嘴里喃喃着,李老三跪在那里,血从他的嘴唇间涌出,尽管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可是他仍然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在那里哼唱着。
看着那个跪在那里,用刀撑着身体的老人,看着地上的尸体中,那十几具平民的尸体,苏炳放的目光中有些疑惑,他看着生命渐渐流逝的老人,听着他的喃语声,他便靠过去,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在唱完这首歌后,刀从他的手中脱落了,人也跟着倒下了,在倒下的时候,李老三看着身边的明军,脸上带着笑……
“我,我是大明人……”
我是大明人!
尽管他的声音不大,尽管传入耳中的话声有些沙哑,可是他还是听到了他在说什么。看着已经倒下去的老人。他的心中一种莫名的情感被触动着。
“我是大明人……”
默默的念着这句话,苏炳放在尸体的旁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社学里的时候,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几个字。
“我是大明人。”
这是他在社学里的第一课,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国家。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
但是,那一刻却远没有这个时候所看到的这个老人带给他的触动要大。
“全体都有,集合。”
在排长的命令中,苏炳放和弟兄们街道上集合列队。所有的有的弟兄都看着地上的尸体。
“弟兄们都已经看到了,他们可以说是我等的榜样。”
排长看着地上的尸体,感叹道。
“要是全天下的百姓都像他们一样,那些奴寇又怎么可能占我大明的江山。现在听我口令。”
“立正!敬礼!”
随着排长的命令大家同时举起手中的步兵铳,对着地上义民的尸体致敬。
在这一刻,街道上显得寂静无比。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如果全天下的百姓都像他们一样,也许,那些鞑子早就被赶出大明了。像这样的忠臣义士又有多少呢?
良久之后,他们开了这片街道,离开的时候他们把地上那些尸体抬到路边。
然后在用笔写下了“大明潼关18义士”的字样,他们需要告诉别人,这样人是什么人,他们都是大明的义民。
在离开的时候,苏炳放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用布盖着的义士们尸体,随后又一次默默的行了一个军礼才随着弟兄们一同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