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弈天地

  寇仲哈哈一笑,忽然举步登阶,直抵石桌另一边,安然坐下,欣然道:“剑如棋奕,天地为棋盘,如此人生方才痛快!”
  “痛快?天下何处得痛快?做何事又能得痛快?”傅釆林不但不以为意,双目还不能掩饰地露出凄然神色,摇头叹道。
  “以师公的绝世剑术,天下何处去不得?又有何事做不成?如此怎会不痛快?请师公指点。”寇仲目光望着桌上的奕剑,疑惑道。
  傅采林闭上双目,脸容立即变回无比的丑陋,柔声道:“在我活过的日子里,我一直为某一种秘不可测和不得而知的东西努力寻找、思索,我隐隐感到这东西存zài
  于思感某一秘密之处,在某一刹那至乎感触到它的存zài
  ,而它正是生命的意义,可以为我打破平庸和重复的闷局。而在我作出对此思索的同时,我从仇恨罪恶和争权夺利的泥淖中爬出来,清楚看到存zài
  于人与人间种种丑恶和没有意义的愚蠢行为,看着其如何构成人的阴暗面,如何破坏生的乐趣。有了这些愚蠢和阴暗,天下又何处可去?少帅明白我吗?”
  显然傅采林最求的是一种极度的善,正如弈棋双方的棋子一般,黑白分明,也如对弈双方,为战胜对手,至死方休。此种人生态度,专情至性、快意恩心、嫉恶如仇,但他始终却陷入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博弈,一方面是自己的追求,另一方面是国家的兴亡,这种矛盾已经最写实的刻画在他脸上,虽然他丑陋无比,却极有魅力,对立统一就是这高丽宗师的最佳写照。
  寇仲吁一口气道:“不但明白,还听得非常感动,师公要找寻的是打开人身内那神mì
  宝库的锁匙,真如天刀宋阀主所说的人体极限,两者是相通的。”
  傅釆林猛地张口,立变回古拙奇特的慑人容相,凝视他道:“少帅果然悟性绝佳,见到你也可想那羿帅那风流绝代的箭道。”
  傅釆林厌恶战争,在亡国亡族的威胁下,他想过除掉寇仲,但细细一想,除掉寇仲后那可怕的结果。天下所有人都知dào
  寇仲三兄弟的深挚兄弟情谊,如此,云羿必然将此仇恨算在整个高丽头上,到时一旦统一中原,必然倾尽全力攻杀高丽,到时候只会让高丽子民受更多的苦难。但是傅采林乃是至性之人,他要出手,苍天也无法阻拦,故而暗暗决定,此次会面的结局便由手中的宝剑决定。
  寇仲自信道:“师公倘若见到,定然不会失望。同样,我寇仲在和平的诚意上也不会让师公失望,难道不相信我寇仲有能力化解民族仇恨的诚意吗?”
  傅釆林淡淡道:“能力不是说出来的,是否有此能耐就要看看少帅手中的刀来决定!”桌上奕剑忽然跳起来,落入傅釆林手上。
  同一时间,来不及回答的寇仲,已然把井中月连鞘横举胸前,护住周身,稳住身形,稍息之间,直径八尺的圆石桌和周围的石凳,已然被寇仲狂飕的劲气碾碎,但石桌上的香炉却依旧平稳的落在二人之间,从炉内袅袅升起的沉香烟似乎将二人带入虚无飘渺的世界。
  整座石亭,就在傅釆林出剑、寇仲拔刀的一刻全消失掉,他们的世界存zài
  于每一块碎石、每一处石板、每一缕轻烟、每一丝气息,两人显然开始了神识上的较量,这也是傅采林的手段,之前所谓的百招只不过是托辞而已,倘若武艺不在一个层次上,一招就分出了胜负,又何需白招?
  寇仲此次可谓是万幸,三大宗师寇仲只见过毕玄出手,但他却和天刀、虬髯客论过武,最主要的是他有一个好不藏私的兄弟云羿,云羿早已将天师境界之谜告sù
  他,并与其多次切磋,否则只是傅采林的这对弈天地的一剑,都会让寇仲被动之极,陷入危险之地。
  但看傅采林这看似简朴的一箭,却让人根本无法躲避,也不可能会有机会让对手躲避。这真如弈棋,敌人早已将你团团围住,你又有何处可去?最让寇仲感触到由衷的恐惧是来自古剑的剑尖,剑尖反射星月之光的那道寒芒,闪闪而出,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此点星光,且星光正在奏起生命的乐章,那是只令寇仲生出灵魂的战栗。此种剑法确实夺天地之造化,已然上升到天师之境界,看似攻人身体,实则是毁人灵魂,出手狠辣,丝毫无一丝情感夹杂其内,大道无情,果然如此。
  见此情况,寇仲哪还敢不出绝招。只闻“吟”一声,井中月刀鸣清音,似是神来之笔、天道着棋,刀体泛起的黄芒,画出天地至理的动人线条,“方圆”出。
  刀锋昼出一个完美的小圆圈,充满着秘不可测却合乎天地理数的味儿,一股附和天地规则的至圆气息开天辟地而生,这个圆圈似乎能吞噬一切。
  圆圈绕过香炉,香烟此刻急速散开,且附着在圆圈外环,携吞天之势罩向奕剑的锋尖,眼看危机要被化解。
  可惜,这星光不是那缕轻烟,它依然具有了生命,显然是持剑之人赋予它的灵魂。剑锋一闪,云霞缭绕中的不灭星光转射寇仲的头颅而来,显然是不见血不收手。
  此次的星光显然不是一点,而是一片,这星光看似水恒不动,有如天上的星空,却任谁的知dào
  ,星星不是恒定不动的,此刻寇仲就像整个棋盘中心唯一的一刻黑子,四周早已是白子遍地,只让人想到弃子投降这一条出路。
  寇仲如今方才知dào
  好兄弟云羿的劝告,只有真zhèng
  克服自己的心境,才够资格与天师境界的人一战。此刻才是考验的真zhèng
  开始,这一刻他出乎意料的闭上双目、放qì
  了攻击,而是再次横刀前方,攻守兼备,灵魂神识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天人合一,不喜不悲,无忧无惧,只寻来遁去的一。
  只待他双目怒睁之时,=刀鞘横扫,星光应而消去,香炉重新出现眼前,沉香烟仍从炉内轻逸的冉冉飘起。此招“不攻”和“击奇”的突pò
  性运用,只让寇仲的刀术有了质的提升。
  寇仲将兵分运用于刀法之上,自然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还未完全化解傅采林那神识一剑之时,他早已扫出左腿,直往炉底而去,只待傅采林顾及香炉之时,也正是寇仲出刀的一刻。
  傅釆林眼角闪过惊艳之色,奕剑一摆,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却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炉的一刻,对方的剑必可后发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种感觉怎样也没法以常理去解释。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对方先前的一招实为奕剑术式的不攻,旨在诱使他主动攻击,而现在已为傅采林的宝剑所奕,不但从主动变成被动,连感觉也为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势,数招内即要落败身亡。
  傅釆林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弈剑青芒闪动,早已然点中香炉,没有半分误差,似乎早已算到寇仲会如此作为,更难得的是后发先至,让寇仲憋屈不已。
  但是让寇仲更加郁闷的是,奕剑在寇仲刀势尚未完全散开的一刻,再次昼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直射寇仲的手腕。
  如此可谓是蛇打七寸,寇仲的腿尚未完全收回放稳,此刻却又现如此犀利精准的一剑,犹如自己即将收官的一条大龙,却被人生生斩断的苦楚,他如今方才知dào
  ,神识得差距是难以回避的,从开始至此刻,掌控棋局的是他傅采林,而他寇仲之时随意把弄的棋子而已。
  情势已经不容其多想,寇仲惟有侧身躲闪,可是奕剑此刻生出强dà
  的吸摄力,似乎棋盘落子压上棋盘那破空的劲风,让周围的棋子根本难以安然撤离。如此剑法,竟然和不死印的吞噬之道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念及此处,他茅塞顿开,在这决定成败,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关头,寇仲左手生变为生,右手死变为死,刀势瞬息一变,突然灌满真元的右手骤感一松,气息似石沉大海,再不受奕剑牵引,如此正巧将弈剑这块牵引真力的磁铁摆脱,因为他持刀的右臂已然成为绝缘体。
  傅采林此刻已然露出讶异神色,奕剑似乎蓦然失控,悬浮在空中的宝剑犹如小孩涂鸦,在空中画出无数难以道出的线条,只让寇仲丝毫不敢大意。
  傅釆林望着弈剑,一阵长笑,伸出比常人长出几分的大手,宝剑应是而回。以人奕剑,以剑奕敌,寇仲知dào
  傅采林显然已经将神识灌注于宝剑之中,如此一来,知dào
  自己技穷的一刻,肯定玩完。
  寇仲也是喜欢刺激之人,越是危险,只会令他越快的适应突pò
  ,和兄弟云羿切磋因知dào
  对方不会下杀手,故而丝毫没有危机感,如此是永远无法体会出那种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也根本无法很快的突pò
  ,如今这个让他放手一搏、使出浑身解数的机会终于来了。
  只见寇仲跃升而起,双手握住刀柄,井中月神色空前闪亮,化繁为简,直劈傅采林。
  ……
  幽林,策马,夜色。
  “难得徐兄如此着急,确令阴某好奇?”木头开花的阴显鹤主动问道,必将自从他见到徐子陵之后,便从未见其如此兴奋和紧张,
  “阴兄为何不先独自一人去长安与贵妹见面,反而要与我同来这幽林小筑?”徐子陵苦笑一声,反问道。
  “当我得知小妹尚在人间的那一刻,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但到如今我却有一种害pà
  之感,似乎每天醒来小纪就会不见,反而让我不敢见她。”阴显鹤轻叹道。
  “这是为何?明明很想见,却又不见?”徐子陵也不知dào
  是不是在问自己,在唐京之时,他又何尝不想见师妃暄,但他始终都没有去寻她,虽然他能感应到师妃暄的位置。
  “有人曾说只有得到了才会失去,是否不得到,那么就永远不会失去了?”阴显鹤苦笑道。
  “…”徐子陵犹若雷击,脑海中霎时间闪过无数片段,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么?
  “但直至此刻,我见到子陵的笑容,我方才顿悟。那些说此类言语的人已经没有资格称为人,因为他根本不懂得珍惜。只有尽lì
  去追求得到,才会珍惜,如此方能显得人生的意义。”阴显鹤解脱道,旋即策马掉头,回头深望了徐子陵一眼,便立即奔驰而去,行路之间传声道,“子陵!追求心中所想,你会发xiàn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的要精彩千百倍!我先回长安见小纪,我们长安见!…”
  徐子陵回过头,凝望阴显鹤的远驰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只化作一阵长啸,传声道:“多谢阴兄!我们长安再见!到时我们定要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