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前路

  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太液池出发。
  “不喜欢和我坐着啊?”十格格侧头看着向车外探头探脑的我。
  我放下车帘,皱眉道:“好没良心,不喜欢和你坐着,谁会从太后娘娘哪儿拉了你来。”十格格,恐怕是我在宫中唯一的知心人,在我看来,她就是我现代的女友,而不是清宫里的女人。
  她轻声一笑,也扯开帘子作张望状:“那咱们洛洛这是在找谁呢?哪位郡马爷?”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扯回她:“我找的可是女人!”“四哥府上那位衡福晋?听你说得久了,我倒也真是仰慕得紧。”十格格正色道:“洛洛,你们既如此相知,何不就此去做个伴?”我低下头,沉声问:“在所有人看来,我是不是非嫁不可了?”十格格的声音近乎冷酷:“非嫁不可。只是嫁谁的问题。”
  嫁谁?我脑中出现了一张空白的男人的脸——一忽儿涂上这样的眉毛,一忽儿换成那样的眼睛,一忽儿儒雅,一忽儿英挺,一忽儿凶悍——只是,谁都一样,谁都不属于我,谁都只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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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p;从没有一刻如此想回到21世纪,在那里,无论是走进围城,还是走出围城,都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十格格拉过我的手,柔声说:“以皇阿玛和你阿玛的交情,怕是舍不得让你远嫁。洛洛,你和哥哥们都相熟……若有打算,现下却还来得及。”“要问我的打算,那只有一个,就是谁也不嫁;不过,既然非嫁不可,那么谁都无妨。”我冷笑地说。
  十格格神色一凛:“你这是什么话?真真让人心惊肉跳。”停了半响,她轻轻问道:“心里真的没有个谱?十三哥都不成么?”我歪着头看她,缓缓地说:“如儿,你提醒我了。”她眼睛一亮,我接着续道:“只除了十三,其他人,嫁谁都可以。”说完,心里已是酸涩得有些发胀。我宁可在一个我不爱甚至不认识的男人身边,随便他把我放在哪个角落,但那只是孤独的自由,却不是寂寞的心痛。
  不禁想到,若是我问叶子,她是想做四阿哥的侧福晋,还是十四阿哥的,她又会怎么回答呢?
  十格格的眼神从希望转为困惑,接着又有些恍然,轻叹了口气,揽过我的头靠在了她肩上,喃喃地说:“傻丫头。”
  到西苑时已近傍晚,人们都是忙火火地下车进殿整顿,侍卫太监们也是跑来跑去为第二天要进行的八旗军冰上检阅作准bèi。
  我和十格格一边随着后妃人群向广寒殿走去,一边仍是寻找叶子的身影。
  却忽地见十三从殿中闪了出来,他左右打量一下,便冲到我们身边,只说声:“跟我来。”便拉住我就跑——我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被他拉个趔趄。
  他却忽地停住脚步,笑着低声对被惊得愣愣的十格格道:“好妹妹,皇阿玛问起,只说我抱恙慢行一步。”说完仍是拉了我就走。
  直跑到殿后的马厩,十三一跃上马,又拍拍马背后面,冲我歪歪头。
  我心中乱跳,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好多个问题在嗓子眼却一个也不想问——如果终究我要带着自己的感情,在另一个人的府里孤老一生,那么我一定要让面前这个男人的一切都烙在我心里,伴着我慢慢变老……
  搭着十三的手,我登上马背,他赞许地点点头,道:“不怕我把你卖了?”我耸耸肩:“卖了好,不用嫁了。”他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拍马前行。
  一路上,我一直只敢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保持平衡,感受着风声鼓动着他的袍子温柔地敲打着我的脸,只觉得心满yì
  足。
  “这是……”我跳下马,纳闷地看着眼前的颇为熟悉的建筑物,忽地想起大学时游过的北海,不禁叫道:“白塔?”他微笑着点点头,拴好缰绳,率先走上了楼梯。
  到了顶层,只见空荡荡的了无一物。我纳闷地看向十三,他挑挑眉,先向外面的栏杆走去。
  我跟过去站在他身旁,只觉得心似乎要飞了起来——好一个如血夕阳下的琉璃世界!
  厚厚的一层雪铺在已冻结了的水面上,在晚照下熠熠生辉,整片染上了一层赤红而又泛着淡淡的白,红白参差间深深望去却又是无限的透明。远远的山峦间,落日正要慢慢藏起她妍丽的脸——我一瞬不瞬地望着这美景,只怕一眨眼,夜幕就会将这一切卷走。缓缓地张开手,我尝试着拥bào
  这只有我、和我身边这个男人的二人世界。
  落日沉没,黑暗渐渐降到身边,而我的心里仍是灿烂一片。
  轻轻地转过头去,正对上十三颇为严肃的脸,我心中一跳。他却马上扯开笑脸,道:“洛洛,送你的雪漠落日。你的生日,自己却都不记得。”我只觉得喉头有些梗梗的说不出话,幸好夜色不会出卖我的表情和我的心。
  他只慢慢地道:“我们都是一样。苍茫大漠,漫漫草原,越是到不了,越是放不下。所以送你,把它放在心里,带在身边。”我渐渐看清了他的侧脸,低垂的眼睑里蕴藏着些许破碎的狂热和憧憬,些许郁结的伤感和无奈。我突然发觉,这才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我歪歪头看着他,微笑道:“十三,我们逃走吧!”逃开那些是是非非,逃开那些事与愿违,逃开从今以后你不得不选择的争夺倾轧,逃开那些你避无可避的人世浮沉……
  他一凛,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我渐渐冷却下来,笑道:“痴人刚刚说了个梦,现在梦醒了,我们走吧。”
  气氛略有些沉重。下了马,我们两人好半天没有说话。
  夜风吹在脸上略有些刺痛,我却恍惚地想着,连我自己都不知dào
  自己的生日,而他却知dào
  ,却记得……即使他现在没有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我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用自己的未来,搏着赌一赌他全部的真心?
  举头望去,已是满天星辰。我心中一动,正待开口要他也抬头看星星,却见他也似要说话,两个人同时“呃”了一声,又不禁同时一笑。
  这时前面却走近一个青色的身影。十三只急急说了一句:“你快回吧。”说着他抛下我,笑着迎上那人,我看到,那是十三福晋,她侧眼瞄了瞄我,偎向十三,眼神里没有张扬,没有得yì
  ,只是好似看到一只冬夜中的小猫般不屑而怜悯。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我霎时有些脑筋打结,待反应过来,心已经越来越痛,从钝钝的疼到尖锐的疼。我紧拽住衣角——突然发xiàn
  那是十三的外袍,刚刚下马时为我披上的——而它现在好像也正讽刺地看着我:“你的感情耐不住寂寞,你没藏好自己的心,所以你注定要伤这第二次心!”我一把抽下袍子,撒开脚步向前面的两人追去。
  风不住地将我向后推去,好像永远不想让我赶上那两个人。我想喊住他们,却灌了一嘴的风沙,呛得我想哭。可是我必须往前走……
  终于,十三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忽地转过头,快步迎了回来。
  一看到他的脸,我突然间觉得自己那么委屈,拼命地咽回眼泪,急走几步,根本不敢看他,我低着头把衣服向他手里一递,扭身便走。忽地他大力地握住我的手腕,要迫我转过去,我死命背着身,使劲儿一甩,大步走开,眼泪已是喷涌而出——那是一只手重重地拧过心脏,滴出的泪水。
  我不知dào
  用了多久才走回两人合住的房间。推开门,可能今晚的宴会还未结束,十格格不在,却有一个眼生的男人背着手站在房中。
  他回过头来,亲热地叫道:“洛洛!”是鄂伦岱。
  我勉强笑笑:“叔叔。”“洛洛,我刚听格格说你身子不大爽利,特地来看看你。”他笑道。接着又粗声粗气地道:“怎么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我心里一暖,几乎又要滴下泪来。毕竟什么都比不过亲人,我上前搀住鄂伦岱在桌边坐下。
  “你阿玛再过两个月就回京了。你的婚事……。”闲话了一会儿,鄂伦岱忽地转了话题。
  我即刻敛了笑意。
  “以你阿玛和万岁爷的关系,当今紫禁城里怕是所有的王公子弟都是等着与我们佟家结亲哩!”他捋着胡子笑道。
  见我毫无反应,他又忽地压低声音道:“洛洛,你和太子爷……”见我诧异的反应,他靠回椅子,慢悠悠地说:“当然他是很好,不过……”我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您放心,我和他如今半点关系也无。”他笑逐颜开地说:“不错,不错,咱们佟家不攀龙附凤。”说着让我好生歇着,便就告辞,临走时他拍拍我的肩,道:“八爷他…可对你很是上心。”
  我关上门,不禁想起那个笼罩在雾气中的男人,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清他的男人,还在等着我的心么?他的感情,究竟是何时而起,因何而起呢?我只和衣躺在床上,脑里乱糟糟的又绕回到十三不带犹豫的“选择”。
  忽地十格格推门而入,叫道:“你们两个,偷偷跑去哪里,竟也不带我……”看到我的面色,她马上停住了嘴,扑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我轻轻笑道:“人累了,心碎了。”她深深叹了口气,道:“多情的人,往往没想过什么是用情;所以,最有情的人,往往最无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悄悄起身,又是一个几乎不眠的夜——到底关于十三的回忆,不能全是那缥缈的快乐,更应该有真实的痛楚,才算完整呵……
  十格格也随我起身,默默地陪着我出去遛弯儿。
  小太监们正忙着往太液池上浇水厚冰,我俩遂向万岁山上行去。
  刚登上个小山坡,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大喝:“闪开!”未待我俩反应,一个人影已经风驰电掣般向我们冲来,十格格将我向身边一推,自己却躲闪不及,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我爬起身来,只见十格格满头满身都是雪,忙上前一步扶她起来。她歪着身子起身,一声不吭地,冷冷看向面前同样狼狈的男人。
  说来奇怪,那男人虽是满身是雪,但仍自有一种独特的风度——他好似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狼狈,耸耸肩,对我们歉意一笑。我正要敛裾还礼,便被十格格一把拦住。
  她平静地看了那男人一眼,突然独自大步向坡上走去。
  我心里暗暗惊诧,而那男人只是抱着双肩看着十格格的背影。
  不一会儿,只见一抹红色从坡上飘然而下,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时以为那是一个雪中的精灵。可只一眨眼的功夫,十格格已经稳稳地减速,在我们身前定定停下。
  我不禁又惊又喜,上前问道:“如儿,你会打滑挞?”她冲我轻轻一笑,道:“不会能乱滑么?我改日教你。”说着斜睨那嘴角噙笑的男子。
  谁知,山坡后又传来一声召唤:“多尔济!人呢?”一时我们两个都僵在原地,身边却传来懒洋洋的一声高声回应:“我在这儿!”说完,那男人——多尔济、、科尔沁部最有名的勇士、如儿的未婚夫婿眨眨眼,仍是微微笑着。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憋着笑看向十格格,她面色微红,紧咬着嘴唇,却仍是冷冷地道:“我回去换衣服。”说着也不管我,转身就走。多尔济冲我点了个头,大步追过去。
  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远,不禁有些失笑,可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惘然。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仰在雪中,闭上眼,早晨的日光醺人欲醉,这才知dào
  即使被雪包围,也是一种别样温暖。
  忽的眼前一黑,我奇怪地缓缓睁开眼,不禁愣住,模模糊糊看到的是八阿哥遥远的眸子,和逼近的脸。我心里一惊,忙推开他,站起身来。
  他歪头看着我,摇头道:“这副野性难驯的样子!真不知dào
  几个人能受得了。”我不想和他周旋,只不答话。
  他也不在意,缓缓地走在我身边,柔声道:“你可知dào
  ,有个地方,绝不会拘了你的性子。”我不禁看向他的眼睛,可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他见我不答话,又笑着续道:“终究是留不住,何不就跟了我?”
  我紧紧盯着他,这个男人指的是什么?我留不住自己的自由,还是留不住十三的心?
  我轻声道:“既然留不住,跟了谁都是一样。我无所谓。”说着,我不管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身后半会儿没有动静,可忽然间,一团雪球重重击中了我的后背,打得我略有些发疼,我愕然地转过头,只见八阿哥大步走近我,紧紧抓住我的肩,冷冷地说:“佟佳芷洛,你醒醒吧!这副样子,还是你么?你就要这么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布了么?全天下不如意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么?”他捏得我越来越紧,可我却不想挣脱。
  肩上的痛楚,雪水流进后背的冰冷,都给了我尖锐的清醒感——突然想到,曾几何时,那个锐气十足的桑璇,近乎顽固地说:“即使有再多的身不由己,但如果未来仍尚未可知,那我还是要试一试,但求最后心甘,却无关成败。”而现在这个一脸无奈,听天由命的芷洛格格,还是我么?
  有些事情不能控zhì
  ,但人可以控zhì
  自己。达不到我最想要的生活,但我仍可以尽全力去接近,不是么?
  我心中突然有些力量又恢复着生长起来,轻轻扳开八阿哥的手,我退后两步,轻声道:“八爷,谢谢你。”说着我迅速蹲下身去,两手各抓了一堆雪向他撒去。
  他略显吃惊地看着我,却丝毫未动。
  我索性又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对准他掷了过去。他仍是闪也不闪,眼里却有了笑意。
  就这样,我不断地将雪向他抛去,直到自己没了力qì
  ,他也已是全身皆白。
  我喘着气问道:“干嘛不还手?刚刚不是够狠么?”他走近我,随意抖掉身上的雪,淡淡地说:“一件袍子,几个雪球,换个从前的洛洛,值了。”我心中暖融融的,可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他,因为即使变成从前的洛洛,我也不知dào
  如何报答这份温暖。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还有时间,好好想想你要走什么路。”“再有……”他轻声不知补充些什么,我疑惑地凑上前去,谁知他突然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我猝不及防,只觉得他温热的唇虽只是轻轻滑过,我的心已是乱成一团,脑中倏地闪过十三的面孔,大笑的,微怒的,真诚的,挑衅的……
  八阿哥满yì
  地看着我束手就擒的样子,续道:“再有,一会儿蹴鞠比赛,你好好kàn
  着吧!”说着扬眉一笑,转身走远。
  冰上的八旗子弟正悬靶射箭,时而有人只顾瞄准而在冰上跌到引发全场笑声一片,时而有人十发连中博得阵阵叫好贺彩……
  我却只四处张望着寻找叶子,自从来了西苑我都没有见过她,莫不是四阿哥没带了她来?
  既然无果,我便缠着身边的十格格八卦个不停,终于她不耐烦地瞪着我说:“告sù
  你,那个多尔济,我讨厌他,尤其是他笑的时候,最让人牙痒痒!”说着咬着牙仿佛要用眼神把“该死”的多尔济从席间刺出来一样。
  我暗暗好笑,正要调侃她两句,却有小太监匆匆赶来,说是康熙爷宣了十格格过去陪座。十格格忙起身随着赶去。我忙顺便问了那小太监四阿哥福晋坐在哪里,得到答复后也起身向殿西走去——亲爱的叶子宝宝,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