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心谜
我从未看过,也不容许自己看到叶梓一个人孤独而黯然的背影。而现在,我却只能这样呆呆地躲在树后,看她努力地大步向前,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一个她不想追随却不得不追随的男人远去。
总是觉得似乎我们预知了所有人的宿命,可以冷眼旁观,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俯视指点。其实现在却忽然觉得,我和叶梓,是不是也在宿命之中。路要怎么走,和谁一起走,怎么走得稳走得直,还能否归我们自己控zhì。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已为人妇”,我更是前途叵测。曾经神采飞扬的两个女人,在这里可能再无法云淡风清。
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却呼不出心中沉淀的悲伤。
“谁在那儿?”平平的音调传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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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十四阿哥。
我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脸上心上均是镇静异常。因为我知dào
,纵使现在是个女鬼出来,也吸引不了他半分的心神。
此时的他,全无了喜筵上的慷慨意气。
他仍是注视着那无边的黑暗,暗黑的眼睛似乎要溢出什么——心疼,隐忍,不甘,自责,还有一种坚定一份执著……这一切,笼罩在他身上,也弥漫在我周围。
我陪着他,静静地伫立,只希望为叶梓分担这份情债,哪怕只是利息也好。
良久,忽见那边闪过几个小太监,手中似乎抱着酒坛酒碗。我心神一动,忙跑过去,没费什么唇舌,就捧着酒碗,把酒坛滚了回来。
十四总算是被声响惊醒,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想说话,只是递过了个碗,便不再管他,兀自蹲在地下开酒坛,可是坛口死紧,半天也打不开。
一坛开好的酒举到面前,我举起碗来,抬头一望,十四正将我的酒碗注满,又举起他的。
我微微一笑,与他大力一碰:“伤心人敬伤心人!”随即举碗大口喝下——酒味辣得我眼泪又差些掉了下来,但是心却突然清爽起来。
再看十四,也是仰头见底。
他再取过酒坛,咧嘴笑了,纵声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我有些微微的晕眩,拍着酒碗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再倒,再碰,再喝…………我再也记不得那天我们俩到底喝了多少,喝到何时,只记得我俩的话越来越多,而话题的中心,就是叶梓。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十四醉眼朦胧地听着,时不时意见不合还要吵起来。不过,我是最用心的讲者,他也是最用心的听众。
阳光透过树隙,洒在院子里。一地的斑斑驳驳,一如我的心情。
昨天的婚宴,所有的一切,始终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四阿哥离去时挺直的背脊,叶梓苍白而果敢的面庞,十四伤痛而执著的眼睛……
还有我自己。
一场大醉又能如何,过后只能是更尖锐的清醒——我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
“今儿怎么没吃东西?”我一睁眼,看到十三浓黑上挑的眼眉,戏谑地看着我。
他走近两步,看清我的神色,收敛了笑容,皱着眉道:“折腾成这副样子?酒就那么好喝?”我心中一惊,昨天那湖边该是极为隐蔽的,难道……,只是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喝也喝过了,还怕什么?”十三仍是瞪着我:“得啦!你放宽心吧,是我昨个扶十四弟去醒酒的,所以大略猜到一二。”我松了一大口气,虽然我和十四清清白白,但是这件事也可说是可大可小。我倒是乐意为叶梓背一背黑锅,人家十四还未必愿意呢。
想到这里,不禁轻笑:“他没拉着你再陪他喝?”十三坐在我面前,低着头轻声道:“你倒是猜得准。嗳,十四弟也就罢了,你昨个怎么也陪着他闹起来了?莫不是……还为我那句话刺心呢?”说罢,他缓缓凑上身来,两臂支在桌上,似是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更加地确定他是真的为我打算,不禁叹了口气:“刺心,总比无心要好。十三,谢谢你刺醒我。”他释然一笑,道:“还好我没去刺一块木头。”顿了一下,他侧头看着远方,轻轻地问:“那你可有打算?”我不假思索,转而问他:“你若是我,会是什么打算?十四爷对衡儿怎么样,你我都知dào
,可当他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的时候,心中又是什么打算?除非我像如儿的风筝一样,真的可以飘洒随性,否则我宁愿不做打算。”他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我若是你,最想的一定是去塞外看孤烟落日,大漠黄沙吧。”我心中一暖——没想到他还记得。感激地看向他,他却只是看向别处。
“得,坐得也够了,没料到竟是不用挨你的骂,真是万幸。”十三站起身来,又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噢?今日我才知dào
原来我竟是个悍妇。好,十三爷想挨骂?我可以效劳。”我也起身笑道。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正要出门,又转头看着我,嘿嘿笑着:“若哪日真的必须做个打算不可,我也可以勉为其难,收了你这个悍妇。”我不禁一怔,想分辨他的话有几分是真又几分是假,可是他的眼里除了笑意还是笑意。我也只是撇嘴笑道:“我可还想多活几年。你的那一群红颜知己们……咂咂。”他哈哈一笑,转身出了院子。我却收了笑意,僵在原地,好久好久……
那天十三问我的打算,的确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现实。很实jì
的问题:我的年纪在古代,后两年就是适嫁之龄。那个时候,康熙必定会为我指婚,那该怎么办?
在21世纪我都视婚姻如猛虎,现在却真的要像叶梓一样,嫁给一个“xx”先生么,然后也在新婚之夜,自杀威迫,再保留自由之心?
我摇摇头:四阿哥那样的男人,恐怕紫禁城里都再难寻到了。可是,难道就真的把一切交付给命运?我心下不甘。
虚无缥缈的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走一步是一步!
我端详着眼前的红木镶观音插屏,——昨天一大清早,太子身边的那个小成子就急急地叩门,迷迷糊糊的奂儿还没来得及回神,这插屏已经在她手里,小成子却是跑的无影无踪。
太子爷果然是未能死心,芷洛对他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又被他摆在什么样的位置?我都无从知dào
,只知dào
,必须马上再做个了断!
就算太子爷是真的喜欢芷洛,一想到他的下场,我也不后悔为她做这个决定。
于是,我把插屏连带着那个芷洛版宫装小人包在一起,叫过奂儿,让她去递了给小成子,别的千万什么都别说。
三天后。
太子爷那边一点动静也无,我本还微微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大半。
粗略一算,现在大约是公历的五月末,叶梓的生日是在六月。从前每当我俩过生日,两个人总是勒紧了腰带,狠狠地攒下半个月的花销,纵情几日几夜。待到之后,俩个人看看干瘪的钱包,双双蹦到体重秤上,已经追悔莫及。你怨我管不住嘴巴,我怨你购物成狂——唉,现在想来这些回忆,竟然觉得有些奢侈。
我暗暗下了主意,她在这里的第一个生日,我要给她一个绝对的惊喜。只是,我还需yào
一个帮手。
正想嘱咐奂儿去拦着下经课的十三,突然,一抹黄衫闪进了院子,我心中一惊,完全没有思想准bèi
地,看着太子爷脚步趔趄地走来,眼神不同以往,竟是有些涣散。一时不及细想,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太子爷的脸因为酒醉而发红,发角也有些散乱。这是大白天,他身为太子竟然这副仪态,是真的不知dào
自己是这皇宫中的众矢之的么?我不禁暗暗皱眉。
不过他虽是微醉,神色却未改,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正是我那日送还的。他看着我道:“洛洛,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从前,你的一丝心思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可是现在,我真不懂你。”我冷冷地道:“不错,太子爷,芷洛是变了,自从上次擒藻堂落水,我就注定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芷洛,不值得太子爷挂心。”我狠下心来,说的却也是实情,决心这第三次定要了断得干干脆脆。
他扯动嘴角,道:“没叫人把守好那地方害你落水是我的不对,我已经重重责罚了小成子;你生病一个月我都没来看你也是我的不对,但是也有人时时传给我消息。再说咱们这份交情,你向来都理解我的。”我……我怎么理解?和您青梅竹马的不是我啊——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微热,我的脖颈微微地出了层薄汗,被动地看他走近。
太子爷柔和地看向我无奈而困扰的脸:“你是不会和我生气超过半个月的,对不对?好啦,我有大礼送你,这次保你再也不气了。下个月我就打算向皇阿玛求亲,让他把你指了给我,了了你这桩心事,如何?”说罢,他背着手俯下头,看着我略微低下的脸,嘴角噙着一丝笑容。
我不禁冷笑。
是等着我喜极而泣,欢呼雀跃么?还是让我抱着他痛哭流涕?对于芷洛而言,有朝一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那个人又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或许此时她真的会转怒为喜。而我桑璇,从来没有想过和人共事一夫,更没有想过自己在这皇宫中的某一个角落慢慢等待红颜老死,甚至没有想过哪一天会任一座围城锁住了我任一个男人套牢了我。
我反而在这一刻彻底的清醒。那天十三问我的打算是什么,我的确是被听天由命的消极感重重包围着,喘不过气来也想不下去。但现在,我明白:有些事情不能改变,但是并不代表宿命已经写讫;有些事情不能控zhì
,但是我们可以控zhì
自己。我仍希望尽可能地顺从自己的心,接近想要的生活。
思及此,反而一阵轻松,我如太子爷所愿,笑望着他,却必须说出他并不想听的话:“太子爷,您一向待我很好,也一定会尊重我的意见,对么?”他眼神略带疑惑,随即微笑地颔首。
我正色道:“好,我要说的是:我不愿意。”接着看着他的脸色从笃定转为怀疑再到惊奇。
他急急地问:“洛洛,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以你的才貌,纵使是群芳之中,他日也必定是出乎类拔其萃,何况我对你怎样你是知dào
的,以后在这宫中,会走怎样的一条康庄大道,你不明白么?”我看着他一向自持的冷静有些断裂,不禁心中一叹,指指对面的椅子请他坐下。他兀自看着我,只是不坐。我自己慢慢坐下,说道:“不是我不明白,是我不喜欢。太子爷,这条康庄大道,还是让乐得走的人去走吧。”他沉默了半响:“我懂了,的确不是你不明白,是我一直忘了,再爱做梦的女孩儿也是会长大的。洛洛,那你告sù
我,你想走的又是怎样一条路呢?”我一怔,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那日跟十三和十格格提到的塞外美景。不过,却是未免离我太过遥远了,我一挑眉毛,只说:“芷洛虽不知dào
想走哪条路,但却明白地知dào
不想走什么路,只求尽量走得逍遥自在。”太子爷的表情一松,闭眼一笑:“由得你想不想么?由得你逍遥自在么?洛洛,你竟仍是个小女孩呵。”我站起来,直视着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但只是轻轻地说:“芷洛知dào
,前面不知dào
有多少的身不由己,但那尚未可知的一部分,我还是要试一试,但求最后心甘,却无关成败。”他睁开眼睛,端详着我,酒意早已散去。最后,他深深一叹,道:“这三年来,一直最吸引你的东西,现在反而却让你避之不及。好吧,指婚的事情,暂且不提。不过,洛洛,恐怕我不希望你走得成另外的路。我等你再想个明白。”说着,转身便走,不容我再说话。
我深深出了口气,呆呆地坐回桌边。我显然低估了太子对芷洛的用心,三年的感情终是不浅,二人竟然已经订下终身;而今,我的三次拒绝,恐怕都未能让他最后罢手,但好歹是暂时缓了下来,婚事也搁下,我可以好好地缓冲一阵子,想一想自己怎么办——要走得逍遥自在,终是太不容易。
“嗳,别发呆了!”我蓦地惊醒,抬头便见十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个人先后走了过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不会是……
唉,不管了,我打起精神,给四阿哥请了安。本来是很想好好地讨好他这个未来的霹雳皇帝的,可是一想起那天——不管怎么样,他竟是连扶都没有扶叶梓一下,愣是任她一个人拖了一只崴脚一身湿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所有的话马上咽进了肚子,只是忍不住问:“四爷,不知dào
衡儿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是惦记着她。”他嘴角的弧线深了:“一直病着。”我心里一酸,知dào
叶梓这是心病,和我前一阵子相比,她只会比我更萧索更消极。在那个环境中,恐怕我是她,也觉得莫不如天天病着。更何况,眼前这位四阿哥,别说是体贴关心了,恐怕连小小的问候都没有吧。想当初叶梓在学校生病的时候,哪怕是一次小感冒,师兄都是紧张得不得了,就算被我们笑成大惊小怪也只是好脾气的一笑,照旧忙里忙外。而现在……
我偷偷地瞪着四阿哥,不料他也恰巧转过头来,我头脑一热,索性也不转开目光,仍是问道:“敢问四爷,是不是对衡儿不甚满yì?”他掉过头来,询问地看向我。
我一鼓作气,续道:“论身份地位,她的确只是个侧福晋;论性格柔顺,她那脾气不提也罢;论安分守己,她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哪怕是论容貌长相,她也谈不上什么国色天香……”听着我叽里呱啦地越说越多,四阿哥嘴边的笑意加深,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十三也是挑眉看着我,似是看我究竟要背后损人到什么程度。
我最后收住话茬,静静地说:“那么四爷,所以我问,是不是衡儿让您不满yì
了?”四阿哥沉吟一下,竟然一笑,道:“恐怕不满yì
的人不是我吧。”我就等着他这一句话,继xù
道:“想来四爷看人比芷洛要准,她的性子,您也略知一二。我和衡儿在这宫里,难得的投缘,所以我就算不敬,也要说一句:四爷,这对您来说不难——请您看着她的好处儿,别任由她吃苦。”四阿哥忽地神色一凛,过了半响,才轻声一哼,道:“她那性子,又会吃了什么苦?倒是我的性子,她又知dào
多少?”我一呆,你的性子?恐怕我们总是不敢琢磨的——君心难测耳。
四阿哥站起身来,整整衣摆,道:“回了。”复又侧头看着我:“她有你这么个姐妹,倒还真无怪这么投契。”我吐吐舌头,一边福身行礼,一边盯住了正待举步的十三,冲他挤眉弄眼。
四阿哥正好kàn
到我这副样子,淡淡地道:“十三,我在长春宫等你。”说罢转身出院。
十三偏头看着我,笑得灿烂无比——这人今天心情很好嘛。嘿嘿,好办事了,叶梓的生日我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还真是离不开他的协助。
我拉他回到桌边,把我的计划说给他听。由于省略了具体的细节部分,他仍是听得有些一头雾水,最后只是哈哈一笑,说:“得,不就是做生日嘛,小丁子每天来你这候着,你说要什么就命他给你预备什么好了。”我一听,大喜过望,又不知dào
怎么谢他好,只是冲着他傻笑。
他叹了口气,说:“难为你俩的这份情谊,真真亲姐妹都比不上。要带给她什么话儿么?”我心中一动,知dào
必须让叶梓振作起来:“你就和她说,和谁过不去也别和自己过不去,和什么过不去也别和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自己的胃过不去。”十三绕口令一样地重复了我的话,斜眼看着我,说:“真是直接,不过,的确有效。”
接下来的几天来,我忙得简直是不可开交,还特意去请了十格格来帮我张罗。我每天都回忆着在现代的那些日子,哪些东西是必须的,哪些东西是能省略的,哪些东西是可以代替的……十格格总是笑我皱眉的样子都快成了老婆婆了,我也只是冲她撇撇嘴。小丁子送这送那已经被我折腾得面有菜色,小丫头们也是费尽心神地听着我掰皮说馅地解释着她们的工作。
十三每天都会来,看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总是想插手帮一下忙却总是被我及时制止——他们男人干不来这个的。他也只好作罢,只是奇怪地看着我们奔来跑去。
终于,我为叶梓擅自“估计”的这一天到了,想来她也不会介yì
给我这个权利。
一大清早,十三本来应该去德妃那里接了叶梓来,可他却是先早早地进了院子,手神神mì
秘地背在后面,看院里仍是空荡荡的,他咧着嘴说:“这是要保密到何时?我好歹也算是有功之人啊!”我笑道:“怎么可能让你抢了衡儿的先呢?老老实实地去接主角来吧!”他作出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又把背后的手伸出来,把一卷纸轴递给我,道:“我这算不算得以德报怨?看你最近难得这么勤快,借着衡儿的生日,捎带犒赏一下你吧!”我惊奇地接过附加礼品,正想问问这是什么,十三嘿嘿一笑,说:“我去啦,你可备好了,别让我们看笑话!”说着转身就冲长春宫去了。
我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个十三怪不得那么有美人缘,原来真的是很会讨人欢心……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纸轴——是一幅画儿。
夕阳正要隐没在遥远的天边,一条大河却正自那儿奔涌而来,整个画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勾勒,意境却是尽在其中。
我再定睛看去,只见页脚细细地写着两行小字:“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宽。”我不禁愣住了,一时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