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惊魂
那人坐在漆黑夜空下雪白的屋顶,寒风卷起他如雪的衣袂,也卷起他落雪的墨色长发。风雪凛冽刺骨,他却似毫无所觉,左手握着一樽白玉酒壶,右手捏着一个白玉杯,就着漫天的飞雪,怅然独酌,似要将这天地间洋洋洒洒的大雪和无边无尽的忧愁,都灌进他此刻灼热的胸腔。
他灌一口烈酒,看一眼未央殿,看一眼未央殿,再狠狠灌一口烈酒,幽深的目光也似他杯中的酒,清冽、寒凉,微带决绝。
忽然,他收回目光,将玉酒杯随手一扔,扬起酒壶狠狠灌上几口,随即将酒壶狠狠摔在屋檐上,“啪”的一声脆响,玉壶粉碎,残片随着飞雪一起迅速坠下屋檐,落在覆雪的地面,悄无声息。他却猛然站起,身形一跃,忽然在漫天的飞雪间、层叠的屋脊上狂奔起来,奔向他目光的终点——未央殿。
子夜时分,千月国皇宫一片寂静,除了几盏孤独的夜灯在风雪中飘摇,天地间一片茫白。位于最东边的未央殿,雪白的屋宇上,忽然出现一个急速奔驰的雪白身影,似一道闪电,一晃不见。殿内似还亮着灯,有人在灯光里投下恍惚丽影,像一朵摇曳生姿的彼岸花,吐纳着迤逦妖娆的芬芳。
“哎……”重重帘幔后,忽然起了一声浅浅的叹息,三分怅然,七分娇俏。
重重帘幔前,一双沾雪的皂靴,轻而快的移动着,染湿了殿内奢华柔软的羊驼地毯,却因为这一声叹息,蓦然停了脚步。
心口微微一疼,他在阴影处垂下眼眸,心中亦是一声叹息。
云筝不愿意,他没猜错!云筝答应,只因她是千月国唯一的公主!
“哎……”重重帘幔后,又是一声浅浅的叹息,三分无奈,七分洒脱。
心口有难言的情愫,哽在喉间,他忽然觉得背后寒风刺骨,下意识回头。
天气这样冷,外殿竟然开着窗,一缕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吹湿他脸颊,也吹起他面前重重帘幔,帘幔随风从这头一直荡到那头,荡到尽头露出一抹衣裙的下摆和一截光洁如雪的小腿,虽然只有一瞬,他却依然看见她光裸的俏皮脚丫,因为这冬夜的冷,泛起了粉嫩的红晕。
他心中也是一声无声的叹息,转身去关那扇开着的窗子,一低头,望见一地七彩的千纸鹤,尾巴一致朝下垂着,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个情景。
“云筝,错了,纸鹤的尾巴应该是向上折起的,怎么可以折到下面呢?”十七岁的他,望着只有七岁的云筝,无奈的摇头,眼睛里无限宠溺。
“哪里错了,你看我宫里那些丹顶鹤雕塑,尾巴明明都是垂着的,是你们弄错了!”他的小云筝,永远那么信誓旦旦。
“阿嚏——”帘幔后忽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喷嚏,拉回他飘远的思绪。
他下意识的拨开帘幔,往帘幔后奔去,却忽听一声警惕的喝问:“谁?谁在哪里?”
他蓦然驻足,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千月国邀月公主的寝宫。
他和她,从来都隔着那么多可见和不可见的屏障!这样的认知,让他今夜行动的决心,忽然便弱了几分,因为这几分动摇,他的动作也变得犹疑,他多想无所顾忌的拨开帘幔,抓起她的手,一走了之,却终究因这几分迟疑,而变成了垂手默然。
殿外忽然大亮了起来,有巡夜的侍卫匆匆往这边聚了过来,宫里的守卫向来森严,尤其是她的未央殿。
他知道,来时的脚印,已经惊动了值夜的侍卫。
没有等到回答,慕云筝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拉开了重重帘幔,直到只隔着最后薄薄的一层,隐约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顾……”慕云筝认出了帘幔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忽然住了口,反而伸手一拉,将他拽进了更深的帘幔后她那张柔软的大床,她也顺势躺上了床,躺在他身旁外侧,一拉锦被,将两人包了个严实。
隔着薄薄的衣裙,他感觉到她微带温度的细腻柔软肌肤,温馨香甜的处子芬芳,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害怕他一身的冰冷会凉着她。
“叩叩叩!”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是未央殿当值的侍女如烟在出声询问。
“方才我等在宫中发现异常脚印,一路跟踪找来到了此处,恐有刺客闯入,威胁公主安全,请让卑职进殿检查。”侍卫紧张而恭敬的回,想着明日公主就要动身去无虞和亲,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啊?将军请稍等,容我去禀告公主。”侍女如烟一听大惊,连忙应了一声,慌慌张张的往内殿走来,刚拨开第二层帘幔,便听见慕云筝打一个呵欠,懒洋洋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如烟一愣,心中纳闷,公主什么时候这么警醒了?往常都是叫都不肯醒的,不过想着刺客的事情,她也没有心思细想,忙回道:“公主,是值夜的将军,说在未央殿附近发现刺客脚印,想要进殿检查……”
“混账!”不等如烟说完,慕云筝便厉声打断,叱道:“竟然胆敢妄进本公主的寝殿,好大的胆子,让他们滚远点,本公主这里没什么刺客。”
如烟浑身一颤,越发疑惑起来,虽然公主平日性子刁蛮些,却最是通情达理,今日怎么这么暴躁?不过随即她也就释怀了,这几日公主一直为和亲的事情烦心,难怪会如此。
她不敢多话,忙恭敬道:“是,奴婢这就去打发他们走!”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忽然觉得脚下一湿,刚才她因为着急,连鞋都没顾得上穿,所以这一脚踩下去,感觉特别明显。
她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湿迹不止一处,她蓦然大骇,未央殿真的有刺客!正打算禀明公主,忽然想起公主刚才的神情,她立刻意识到,公主不是不知道有刺客,而是有意替刺客掩饰。
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回到外殿,对那值夜将军道:“公主说未央殿没有刺客,请将军去别处吧。”说着毫不犹豫的将殿门一关。
那值夜侍卫吃了闭门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旁边有人道:“将军,公主功夫了得,若是真有刺客,不会发现不了,恐怕是那刺客故布疑阵。”他略一沉思,觉得有理,立刻吩咐道:“走,兵分四路,继续盘查。”
直到所有巡逻的侍卫离开,如烟才走进内殿,轻声道:“公主,值夜的守卫走了。”
慕云筝暗暗松了口气,吩咐道:“你去外殿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如烟道一声“是”领命退了出去。
慕云筝这才松开紧绷的心弦,转身去看已经从床上起身的男子,眼神里一半欢喜,一半疑惑。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又几乎同时停住,三年的分别,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慕云筝拢了拢薄裙,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沉声道:“顾行知,你怎么敢回来?通缉你的告示可是到现在还没揭!”
顾行知却似没听到她的话,兀自痴痴望着昏黄烛光下,离他一丈距离聘婷玉立的慕云筝。
她光脚踩在地毯上,一身软缎绸裙服帖的拢住她玲珑有致的身形,柔滑水亮的墨发铺陈了一背,一小部分以一根淡蓝色的软烟罗松松揽住,小巧的鹅蛋脸,有少女初长成还尚未褪尽稚气的婴儿肥,红唇一抹像三月樱花,明眸一转似碧湖流波,短短光景,她竟出落的如此倾国倾城,美到惊心动魄,比他离开时更甚。
而此刻她绝美的脸上明眸盈盈剪水,却暗含一抹担忧,他忽觉心中一暖,拉住她的手,决然道:“云筝,跟我走吧!”
慕云筝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想来他定是听说了和亲之事,毕竟千月无虞两国联姻,这么大的事情,三国尽知,他又怎么会没听说?只是……他回来是为什么呢?带她走,帮她摆脱和亲困局?还是顾家深仇?欲对父皇不利?
“为什么?”她蹙眉轻声问。
顾行知却已经猜到她为何蹙眉,有些自嘲道:“我说过,此生不报血仇!”他看她的眼神始终温润,一如三年前。“我知道和亲非你所愿,云筝,跟我走吧……”他犹豫着,努力寻找可以表达自己情意的词汇:“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们一起……”
“好!”她忽然答应,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语。
顾行知一愣,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干脆,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他疑惑的望着模糊光影里,慕云筝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狡黠灵动的眸色依旧,心中暗暗猜测,难道三年不见,云筝的性子也有些变了?
慕云筝却不给他疑惑的时间,迅速从被褥下掏出一件夜行衣穿上,对他道:“父皇为了防止我逃出宫,专门训练侍卫识别我身上的味道,我一个人逃不掉,你带着有我味道的衣服去引开侍卫,我趁机逃出去,我们在城外的栖水湖会合。”
慕云筝说着,将她平日穿的一件宫装外袍塞进他怀里,人已经窜到窗前去打探情形了。
顾行知望着怀里的衣服,又见慕云筝准备充足,心头疑虑万千,难道她早就有逃婚之意?一想到此,他心底升腾起莫名欢喜,对她沉声道:“出了门,往承政殿去,从那里的侧门出宫,没人想到你敢从皇上眼皮底下溜走?”说完他竟将怀中女装往身上一裹,率先从窗户跳了出去。
慕云筝望着他怪异的背影在风雪中快速移动,还不忘学着她的动作,眼眶忽然模糊,默然低语:“顾行知,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欠你,对不起,原谅我又要失信于你。”
和亲是她身为千月国公主必须要尽的责任和义务,就算她不想,也必须要做!
只是……和亲之前,她还想再见一见老不死!
想她当初因为贪玩,误闯灵山上人的禁地,却误打误撞成了他的徒弟,老不死虽性子古怪,对她倒也算极好,比起宫里那些教她功夫的师父来讲,老不死更像她的爷爷,让她更觉亲切,只可惜老不死是世外高人,不涉俗世,所以她未曾向别人提及,如今远嫁无虞,再见无期,总要亲自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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