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奖杯落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他又回手抄起几样东西,看也不看就往地上砸,仿佛砸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活人,是一颗被践踏被嘲笑的心。
  才扔了四五样,竟仿佛用了他七八成力qì
  ,他重重呼吸几下,用力扯了扯领带,然后扶着膝盖缓缓蹲下,近距离看着地板上的残肢碎片。
  每一块都晶莹剔透。
  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像她。
  她也是这般。
  质地透明,坚硬易碎,轻易就能摧毁。
  ……
  晚上,当指针渐渐逼近十二点时。
  程彧在健身会所打完两个小时的壁球,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要躺地不起,他扔了球拍去冲澡,换衣服时看到手机上几通未接来电。
  愣神功夫,手机在他手心里再次震动。
  他接通,女人迟疑中略带乏意的声音近在耳边:“你今天不回来了?”
  “不回。”
  “哦。”
  “有事?”
  “没,就是问问。”
  白露坐在餐厅,桌上饭菜已彻底冷掉,几乎未动。她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然后看着它直到屏幕暗下去。
  她想跟他说,今天宝宝又踢了她十几下,看样子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家伙。
  她想说,下午看书时还溜号孩子要取什么名字,然后就跑去翻字典,然后看到他的彧字,好巧……
  现在她知dào
  ,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指间钻石在灯下绽放着寂寞的光。夹菜时手指有点抖,菜掉回盘子里,她用力握紧筷子重新夹起。
  菜凉了,饭硬了,就在嘴里多咀嚼几下,停留一会儿再下咽。就像有些艰难,也要一口一口咀嚼,然后一个人慢慢地消化。
  一连三天,程彧都没回别墅。
  白露大多时间跟肥猫在一起,它有自己的房间,有一个奢华的猫窝,还有各种玩具,她看着它呼呼大睡,看它蹂躏假老鼠,终于厌烦,怕闷坏了孩子,干脆出门去。
  她先去书店,在法律书籍那一排翻了良久,某些内容早已熟稔于心。接着去逛商场,在婴儿用品专柜选了两样玩具交给阿森拎着,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里还带着点戾气,引得售货员和顾客侧目,她却视而不见。
  夕阳暖照,白露沿着街道缓缓步行。
  不由想起陪程母游玩那次的光景,那张照片后来被程彧取回,装进相框,就摆在他们卧室的床头。自然又想到他,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这几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正胡思乱想,视野里闪过一个人影,白露本没在意,反应过来后心里一惊。
  她对跟在身后的阿森说想喝奶茶。
  奶茶店的小门脸在街道拐角,她路过时看到排了很长的队,年轻女孩逛街都喜欢这东西。她答yīng
  在这里等,阿森才放心过去,待他身影拐过转角,她立即抬腿,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是一间酒吧。
  大概是时间尚早,人不多,灯光昏暗,音乐低转缠绵。
  她一眼就看到吧台前跟酒保聊天的那个背影,一头栗色长发,此时脱了外套,身穿高领衫皮短裙,那女人最后说了句:“我上去眯一会儿,客人上来了call我。”然后就扭着腰肢往里走去。
  白露抬脚跟上。
  那人步态慵懒,走的不快,白露跟着她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拐上楼梯,走着走着那人脚步一顿,似有察觉。
  白露叫了声,“徐丽?”
  那人背影微僵一下,却未回头。
  白露低低说了句,“我听出你声音了。”
  半分钟后,两人坐在一间包厢里。
  房门紧闭。
  对面女人摸出一支烟,娴熟地点燃。
  白露有些激动:“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女人吸了口烟,喷云吐雾后苦笑着说:“不过我倒是真死了一回。”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等你电话。”
  徐丽这才带了些歉意道,“刚开始我是怕连累你,没敢联系……”她叹口气,“没想到你还是被‘连累’了。”
  她眼神在白露身上扫了一圈,“不过,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这一身贵妇状,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白露知dào
  自己变化很大,怀孕后她自觉不适合马尾,只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额头露出来,颇显大气,脸上虽没上妆,但因保养得当而盈着健康的光泽,身上穿着A字版型白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不失设计感的孕妇款及膝裙,炭黑色羊毛裤袜紧裹小腿,脚上一双棕色羊皮平底靴。
  贵妇不敢说,但养尊处优的气息显而易见。
  再加上手上那枚——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交握于身前的双手,正有意无意地挡住无名指上的钻戒。
  徐丽的视线尖锐地扫过来,问得直截:“几个月了?”
  白露没作声。
  徐丽脸上闪过似有所悟的神色,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还是说我的事儿吧。”
  “咱俩散伙不久后,我就处了个朋友,然后辞职,在地下商城给人卖衣服,后来发xiàn
  怀孕,打算生下来,但他一直没个正式工作,所以钱就成了问题。他说以前给公司副总修电脑时,从硬盘上恢复了一些资料,好像很有‘价值’,于是头脑一热,就刻了盘去敲诈……”
  “那天晚上,说好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等他们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我在外面转悠半天也没等到他电话,放心不下就回去,走到门前发xiàn
  窗帘拉着,从窗帘缝往里一看……”
  徐丽闭了下眼睛,“一地的血,真是见识到了什么是‘脑袋开花’,然后就看到那两个人的脸。我扭头就跑,他们听到动静出来追,大概是一个留着善后,只有一个跟上来,刚好对面工地有个两米多深的积水坑,我就跳了进去……那人在上面守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见没有动静才走人。”
  “我死里逃生,住的地方不敢回,就找了个以前的姐妹借了钱,连夜坐火车逃到南方去,半路上孩子流掉了……”说到这句她顿了一下,“到了广东那边,找个地方猫着,遇到个好心房东介shào
  我去服装厂做工。”
  徐丽语调平平,仿佛只是复述一段《知音》上看来的离奇故事。白露却听得心惊胆战,听到孩子流掉那一句更是心中一震。
  “这事儿是我俩自作自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了你,一定是那个混蛋把你卖了,妈的,死了还拉个垫背的。”徐丽说到这里才带了些愤愤。
  白露坦诚道:“那封信,我没寄出去……”
  徐丽摆摆手,“算了,他们树大根深,送出去也不一定有用,没准儿还得多一个被灭口的。”
  “那你这次回来是?”
  徐丽拨了拨头发,这才露出一抹悲色,“虽然那混蛋又蠢又烂,毕竟他是真心想娶我的,听说他的尸体被找到了,我回来给他上个坟。”
  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吓了两人一跳。徐丽看了眼手机,“我得开工了,在这儿替朋友卖酒水。”她起身整理了下短裙,开门前回过头,“你不会告sù
  他们我在这吧?”
  白露一愣,“当然不会。”想了想又加一句:“但你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徐丽点头,“我这两天就走。”
  白露走出酒吧时,天色已暗了许多,对面商铺霓虹招牌亮起,她忽然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离奇而漫长的梦。
  愣怔了一会儿,赶紧穿过马路,回到刚才的地方。
  过了会儿阿森远远地跑过来,手里拎着装奶茶的袋子。
  白露解释道,“我刚才等得无聊,到旁边店里转了转。”
  阿森并未计较,只说:“奶茶凉了。”
  “没关系。”她接过去,“回去吧,不早了。”
  深夜,白露睡梦中感觉到一阵冷意。
  她伸手拉了拉被子,可那冷意不减,反而越来越森然。她一个激灵醒来,看到床边一道黑影正俯向自己。
  刚要惊呼,看到熟悉的面部轮廓后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就喉咙发紧。
  一双大手不知何时罩住她脖颈,此时正一点一点收紧。
  她心中大骇,刚发出个“程”字便失去声音,只能发出嚯嚯的喘息。
  那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质问:“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两手冰凉,力度却毫不含糊,她呼吸艰难,伸出手试图掰开他的桎梏,可那手指如钢铁铸成般,纹丝不动。
  “为什么?”他还在追问,声音里终于出现一丝痛楚,平静的面孔似乎也出现了一道裂痕,手下却猛地一紧。
  她泪水涌出来,几近窒息,心却忽地平静下来,一只手伸向他的脸,似乎想要去触摸、去抚平那道裂痕……
  黑暗中,乍现一抹微光。
  微弱至极,却照亮了男人的眼。
  握住她脖颈的手忽地松开,她意识已涣散,许久后才感觉到重新呼吸的自由,然后看到自己右手被那人握住,指间泛着点点星光。
  他举着她的手刚送到嘴边,就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黑洞洞的枪管抵在他右侧太阳穴。
  白露发出一声低呼。
  然后看到程彧身后站着的人,身材高瘦,一张脸却血肉模糊,五官无法辨认,她不由抬手捂嘴。
  可那人一开口,声音竟熟悉得让她心颤,“姓程的,你危害社会,伤及无辜,天理难容。”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程彧却置若罔闻,微微低头,亲吻上她的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是扣动扳机的声音?
  白露惊叫出声:“不,不要。”
  “程彧,苏辙,不……”白露含糊叫着,忽然睁开眼。
  视野里一片漆黑。
  她按亮床头灯,床边空空,什么都没有,空气里也没有一丁点熟悉的、或者奇怪的气息。
  她呆了呆,反应过来这只是个梦。
  可人仍惊悸不止,胸腔里却又异常的空洞,仿佛那颗心脏已不在那里。
  她伸手从床头摸到手机,按下快捷键之前,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她心跳一滞,酸楚涌上心头。
  然后将手机放回去。
  虽然办公室没开灯,还是有华灯流彩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电脑开着,显示器发出幽蓝的光,让这偌大的空间透着一种华丽而诡异的气氛。
  在这种光线下,桌后的人影被映得越发神mì。
  程彧靠着椅背上,仰着头,闭着眼。
  一动不动,如睡着般。
  直到桌上手机发出嗡嗡震动声,他才睁眼,眼里没有睡意,只有淡淡红丝,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直接关机。
  没有烟没有酒,没有任何麻痹人心智的东西,他此刻很清醒,清醒的令人发指。所以当数月来的相处一页页翻过,一遍遍咀嚼后,他得出结论:
  她的动情,是真的。
  她的心软,是真的。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泪,都是真的。
  她的背叛,她的欺骗,也是真的。
  不,她从没骗过,她始终都是这样,真诚的做自己,真实的坚持底线,看似顺从,从未真zhèng
  妥协。
  妥协的是他,变的是他,他放松提防,模糊界限,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沉陷。
  他从十三岁就认识到人性的冷漠和残忍,从此不再轻信。他用层层盔甲将自己包裹,将血肉之躯练就得强悍坚硬,他学会尔虞我诈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即便二十岁那年初尝爱情滋味,并深陷其中,潜意识里,他仍是有所保留的。八年后,随着那个人的逝去,他的心再次变冷,变硬,比以前更不近人情。
  却不想,在自以为修liàn
  到坚不可摧,再也没什么能伤到自己时,却在一个简单至极、毫无攻击力的女人面前,栽了个彻底。
  问题在他。
  这些年,财富,地位,名声,这些无数人追逐膜拜的东西,他却一边享shòu
  一边厌倦。如果没有新的成分注入,这些即将成为工地上的混凝土,一寸一存地凝固,最终困住自己。
  自从有了她,有了他们,他的生活才活络起来,像大多数男人那样,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妻儿打拼,每天不厌其烦地敷衍应酬,不过是为了回去时远远看到的一盏灯,和夜深人静时身边温软的陪伴……
  是他贪心了。
  他拿起桌上那张B超照片。
  自身经lì
  让他在某些观念上异于常人,他从没考lǜ
  过下一代的事,可他现在却时常想象着这世上有一个小男孩,继承了自己的相貌和才智,举手投足间都和自己神似。
  或者一个小女孩,像她一样,乖乖巧巧,偶尔也会有点拧脾气。
  最好是同时继承他们两人的特质,适当中和,脑子灵活一点,执念少一点,活得简单快乐些……
  想到这里,他放下照片,抬手遮住脸。
  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是他贪心了吗?
  他要的多吗?
  不行。程彧霍地起身,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就往出走,他得去问问她,她到底怎么想的,她日日看书坚持不懈地学本事,一心谋划着自己的将来,他以为她顶多狠下心把孩子丢下自己走,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分明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奔向新生活,唯独撇下他。
  那他成了什么?他又是用心又是卖力,最后竟沦落成个免费精/子库?
  程彧只觉得周身血液往头上涌来,一晚上的冷静思考顷刻被淹没,去他妈的冷静,他伤得起这心,也丢不起这人!
  电梯一路下行,充斥在脑际的热血渐渐退去,程彧在光可鉴人的电梯壁上看到自己的脸,虽然略有憔悴,但眼里却闪着生动的光。
  到了一层,穿过空旷的大厅往出走时,休息区的座椅上竟忽地站起一个人。
  程彧不由驻足。
  女人穿着黑色束腰长大衣,乌发披肩,面色微白,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就知dào
  你还在这,电话也打不通,等了你将近半小时。”
  程彧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1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