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娇娜
寺西百步,有一宅院,乃单先生府邸。单先生本是大家子弟,因惹上官司,弄得家境败落,无奈下迁往乡下居住,宅院因而闲置,衰败无人料理。
这一日天降大雪,路无行人,孔生偶尔路过单家门口,见一少年外出,丰都秀雅,文质彬彬。两人碰面,互打招呼,少年请孔生入府一叙,孔生慨然允诺。
来到府中,所过之地,屋宇俱不算宽广,处处悬着锦缎帷幔,来到一间大厅,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书画,案头一本书册,名曰《琅嬛琐记》,略略翻阅,所记载的都是些稀奇怪事,闻所未闻。
两人一番寒暄,孔生先入为主,想当然以为少年是宅院主人,言语间并不打探少年家世来历。少年却是问东问西,详细盘明孔生一切资料,听说孔生漂泊无依,流浪在外,十分同情,劝道:“兄台才华横溢,为何不设帐收徒,教书为业?”
孔生道:“流落在外,恨无人推荐。”
少年道:“兄台若不嫌弃在下资质愚鲁,情愿拜您为师。”
孔生大喜,忙道:“师父不敢当,以朋友相称吧。”问少年“尊府为何老是上锁,大门紧闭?”
少年道:“此为单府,久旷无人居住。我本姓皇甫,家住陕西,因住宅被野火烧毁,无处安身,暂借此院落脚。”孔生恍然大悟,当晚二人谈笑甚欢,少年挽留孔生同榻共寝。
第二日清晨,孔生起床,其时天气寒冷,少年为人体贴,早已安排童子在室内燃起炭火。
不一会,书童进来禀报“老爷来了。”孔生慌忙迎接,只见一老叟走进屋中,鬓发雪白,向自己殷勤致谢“先生不嫌弃小儿顽劣,悉心教导学问,在下感激不尽。但小儿初学涂鸦,师生之礼不可轻废,盼以后勿要平辈论交。”语毕,命下人送上衣帽鞋袜,赠予孔生。一面摆酒设宴,请孔生共饮,席间桌椅杯碟,俱都奢华豪气,光彩夺目,好多物品孔生连名字都叫不出。
饭毕,老叟告辞离去,少年递上文章作业,内容都是些古诗古词,并无策论时艺,格式也不是社会上流行的八股文。孔生不解,忙问原因,少年笑道:“在下学文,不过为了修身养性,无意参加科举,谋取功名。”
黄昏时分,少年请孔生饮酒,说道:“今夕可一醉方休,明日便不能再喝了。”又对书童道:“出去看看,老爷有没有安寝?如果睡了,可唤香奴出来陪客。”
书童领命,过不多时,拿了一面琵琶进屋。再过一会,一名女子盈盈而至,红妆艳艳,美不可言。
少年对女子道:“弹一首曲子来听听。”少女点头答允,以象牙拨动琴弦,声音激扬哀烈,奏的是一曲《湘妃怨》,曲调别致,闻所未闻。
婢女弹完曲子,默默在一旁斟酒服侍,一直饮至三更,方才撤去酒席。
次日早起读书,少年聪慧,过目不忘,两三月后,便能作诗填词,文笔不俗,孔生连连赞叹。两人约定,每隔五天饮一次酒,凡有喝酒,必招香奴作陪。
这一晚酒酣耳热,孔生凝视香奴,目不转睛。少年会意,道:“香奴从小为老父收养,蒲柳之姿,算不得佳丽。孔兄单身一人,我日夜筹谋,必当为君觅一佳偶。
孔生道:“如果真有伴侣,一定要找香奴这样的。”
少年笑道:“孔兄真是少见多怪,世上佳丽无数,香奴算得什么?比她貌美的女子多的是。”
半年后,孔生与少年相约出游,走至门口,见府门紧闭,问道:“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少年道:“家父担心交游过多,分散精力,所以关门谢客。”孔生听闻解释,点点头,并不怀疑。
这一日夏天,天气炎热,孔生偶染疾病,胸口肿起蜜-桃大小一块脓包,过了一宿,脓包疯长,已有碗口大小,痛苦呻吟,难受非常。少年日夜照料,寝食俱废。安慰孔生道:“先生不用担心,我有一小妹,名娇娜,善治百病。已快马派人去请她前来,等妹妹驾临,包管手到病除。”
说话间童儿来报“娇娜姑娘到,姨娘到,松姑娘到。”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细碎,走进来三名女子,中间一名少女,十三四岁年纪,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是娇娜。左边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成熟妩媚,那是少年姨娘;右边一名女子十七八岁,姿容绝色,却是松姑娘。
少年引着妹妹娇娜来到床边,孔生一见少女容颜,神魂颠倒,连呻吟声也忘记了。少年嘱咐妹妹“这位孔兄是我老师,情同骨肉,你好好替他医病,莫要怠慢了。”
娇娜含羞点头,轻舒长袖,伸出纤纤玉手替孔生把脉,手掌接触,孔生只觉少女气息如兰,不由得目瞪口呆。
娇娜笑道:“哥哥,你这位朋友心跳迅速,病得不轻。不过你放心,病情虽重,还有救。但他肤块凝结,要想治疗,非伐皮削肉不可。”一面说话,一面褪下手臂金镯,徐徐箍住孔生患处,只见脓包尖端突出寸许,高出镯外,剩余部分被金镯紧紧束缚。
娇娜左手固定金镯,右手拿出一柄薄如纸的小刀,在脓包根部轻轻切割,只一下,紫血流溢,沾染床席。孔生痴痴瞧着少女,贪恋美色,刀割肌肤,亦半点不觉疼痛。
很快,腐肉切除,娇娜命仆人送来清水,细心替孔生清洗伤口,又从口中吐出一枚红丸,玻璃弹大小,紧贴伤口缓缓旋转,只转得一圈,孔生手臂肌肤有如热火蒸腾,再转一圈,伤口处习习发痒,第三圈转完,遍体清凉,沁入骨髓。
娇娜收起红丸,说道:“病情痊愈了。”转身出门离去。孔生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觉身轻体健,精神犹胜往昔,想要跟娇娜道一声谢,但少女芳踪渺渺,又去哪里寻找?
从此后,孔生日日思念娇娜,茶饭不思,少年瞧在眼里,笑道:“哥哥不用单相思,弟弟已为你物色了一位良配。”
孔生问“是哪家姑娘?”
少年道:“说起来这位姑娘你也见过,她是我亲戚。”
孔生凝思良久,叹气道:“不用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少年笑道:“家父仰慕哥哥才华,有心与您结成婚姻。但我只有一名妹妹,年龄太小。我姨娘有一爱女,名阿松,年方十八,容貌绝代,如果不信,松表姐眼下正在园亭赏花,你可以前去一探究竟。”
孔生沉吟道:“我想起来了,上次替我看病,一共来了三位女子,这位松表姐,想必就是松姑娘。”
少年道:“不错,就是她。”
孔生眉开眼笑:“好,我这就去瞧瞧松表姐。”走到园亭中,果然见到阿松与娇娜一块有说有笑,细细凝视,松姑娘峨眉秀足,容貌之美,实不在娇娜之下,而且正值妙龄,比之尚在发育中的娇娜,更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孔生大喜,忙托少年撮合。少年一口答允,第二天前来回复“大功告成,今晚便成亲。”
是夜,鼓乐齐奏,孔生迎娶松姑娘过门,只见妻子飘飘出尘,似月中嫦娥,不由得骨酥筋麻,洞房一番云雨,更是鸾凤和谐,美妙销魂。
这一日,少年对孔生道:“蒙哥哥教授学问,此恩此德,无日或忘。近闻单公子从乡下归来,理当将宅院物归原主。往后你我各奔东西,不知何日才得再见。”
孔生问“贤弟欲归何处?”
少年道:“一路往西,走到哪是哪。”
孔生道:“我跟你一起走吧。”
少年笑道:“哥哥乃有家有妻之人,怎能跟着小弟四处漂泊?况且哥哥家中尚有老母需yào
照顾,切不可义气行事。”
孔生心想少年说得在理,便不再言语。
过一会,皇甫老先生引着松姑娘前来,少年手执孔生右手,另一只手拉住松姑娘,说道:“哥哥,我表姐就交给你了,好好待他。”
皇甫老先生不喜多言,拿出百两黄金赠予孔生,说道:“去吧。”
少年道:“我送送大哥。”目视孔生,嘱咐道:“请哥哥闭眼勿动,我送大哥夫妇回家。”
孔生依言闭眼,只觉身子腾起,轻飘飘升至半空,耳旁风声呼呼作响,半盏茶后,脚踏实地,耳听得少年轻声道:“到了。”
孔生睁眼,果然回归故里,这才明白少年一家老小,俱都身怀异术,绝不是普通凡人。
孔生推门进府,母亲喜出望外,又见儿媳漂亮非常,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孔生回头观望,少年早已飘然遁去。
松姑娘与丈夫生活定居,贤良孝顺,远近闻名,人人夸赞。
后来孔生考中进士,去延安当官,带着娇妻一起上任。不久松姑娘生下一名男孩,取名小宦。
再后来,孔生因仗义直言,得罪了御史行台,罢官在家。这一日出郊狩猎,路遇一翩翩美少年,面容熟悉,仔细一瞧,竟是皇甫公子。
故人见面,俱是喜不自禁。少年邀请孔生到家一叙,至一村庄,林木丛生,浓荫蔽日。推开宅院,金碧辉煌,俨然是豪门贵族。孔生问起娇娜近况,少年道:“妹子已经嫁人了。”
孔生怅然,住了一宿,告辞离去。第二天带着妻儿再次登门造访,娇娜已经收到讯息,前来迎接。表姐妹见面,少不了嘻嘻闹闹。娇娜抱起松姑娘儿子小宦,轻轻逗玩,笑道:“姐姐乱吾种矣。”(乱了家族血缘。)
孔生上前拜谢治病恩德,娇娜笑道:“几年不见,姐夫显贵了。创口愈合,没忘记疼吧?”说话间娇娜老公吴郎亦出来拜见。
住了一夜,孔生辞别回家。
这一日少年满面忧愁,对孔生道:“天降灾祸,请大哥救命。”
孔生变色道:“怎么回事?”
少年不语,出门而去,不久带着妹妹娇娜等一家老小入厅,跪倒在地,孔生大骇,忙问缘故。
少年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隐瞒。我非人类,乃狐妖也。今有雷霆之劫,大哥若肯以身赴难,则一门大小性命有救。不然,请大哥抱子离去,免受连累。”
孔生慨然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不用多说,我誓与贤弟同生共死。你要我怎么帮忙?”
少年拿出一柄佩剑,道:“请大哥执此剑立于庭院,任凭雷霆轰击,不可挪动。”
孔生点头,出门仗剑挺立,果见天空中黑云翻滚,回视所住府邸,不见门户砖瓦,只剩下一座狐狸洞穴,穴口巨大,深不见底。正错愕间,霹雳一声巨震,地动山摇,急雨狂风乱刮,老树拔根吹断。
孔生目眩耳聋,却毫不畏惧,巍巍屹立,岿然不动。忽然间黑云浓雾中现出一狰狞神仙,尖嘴利爪,探手入穴,抓住一名女子,哈哈大笑。
孔生见女子衣着身材十分眼熟,凝神一瞧,正是娇娜,急得连连跳脚,一跃而起,手中剑猛挥,刺中鬼仙要害,那鬼仙吃痛,不得已放开娇娜,恨恨去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疾速劈落,正中孔生,立马将其劈死。
俄尔云收雨散,天气放晴,娇娜悠悠醒转,见孔生毙命身侧,哭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不能独活。”
这时松姑娘,少年等人都从洞穴爬出。娇娜请表姐手托丈夫头颅,以金簪拨开孔生牙齿,手捏其双颊,用舌头将一颗红丸送进孔生口中,嘴对嘴进行呼吸。
连吹得几口气,红丸落入肚内,格格作响,过不多时,孔生呻吟睁眼,如梦初醒。
劫后余生,一家团圆。孔生以洞穴幽深不适合居住,请众人跟自己一起回归老家。众人齐声称赞,都说这个主意很好。只有娇娜闷闷不乐。
孔生请娇娜与老公吴郎一起,同至家乡,但又担心吴郎父母舍不得放人。正争论间,有吴府奴仆来报“大事不好,天降雷劫,吴公子一门老幼,尽皆遇难。”娇娜闻言脸色大变,顿足悲伤,嘤嘤哭泣,众人劝了好久,才渐渐平静。
丈夫死去,娇娜孤苦无依,只得跟哥哥一起,前往孔生老家居住。从此孔生夫妻二人与娇娜兄妹隐居故里,闲时喝酒下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过得几年,小宦长成少年,容貌俊秀,但身上暗藏狐妖气息,上街游走,人人都知他是狐妖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