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五话 春风不负人

  春社自商、西周时期起,便有了这遥远的节日,本是男女幽会之节,而后来渐变为祭祀土地神。
  春社分为官社与民社,且时间一般为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常在春分前后,而今年,春社恰逢春分,二月十二。
  春分时节,正所谓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杨柳青青、莺飞草长、小麦拔节、油菜花香,酿酒拌醋,移花接木,春雷响,雁南飞。真真是好一片明媚春光,青水骄阳,倒也真是开了一片少男少女的情窦花海。
  今日便是民社之日,无限美的春光为今日的竟陵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镶嵌上了一层金色光芒,似是预示着这一年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头。
  竟陵城,大街小巷锣鼓喧天,花灯游行队伍早早地便在城里游走起来,里里外外的百姓全数来了街上,打扮地神户鬼怪的巫师在无数的眼光之下“玛尼玛尼”地念道着,大街上万人空巷,犹如上次去年在洛阳赶花朝节那般,好不欢闹热腾。
  家家户户门口站满了妇女儿童,手里拿着抱着满满的社酒、社肉、社饭等等,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犹如长龙的祭祀队伍每走过一家门口,便又长了一截。满城祭祀队伍在锣鼓喧天之中往竟陵城中央的土地庙而去。
  竟陵的土地庙极大,由此可见这里的土地神应是待遇极好的了。此时神庙外头,两列重兵把守,中央高处,秦淮王着冠冕服,长身玉立,黑发披肩,两侧分别立着兰花瘦、郑柳然、唐虞。
  百姓祭祀的队伍绕过大街小巷终于到达土地庙,见神庙外秦淮王面含浅笑,满城百姓当即躬身下跪。
  土地神庙三张外的一座高楼,名为“共云楼”,乃竟陵城极其豪华昂贵的酒楼。此时,这共云楼三楼上的窗户边缘,一男一女皆身着素白衣裳,相对落座。
  这男子年约三十,目若寒星,眉如远山,风姿绰约,叫人见之难以挪眼,此时他手执酒樽,目光有意无意地望了望那下方王袍加身,同样风华绝代的男人,又不时会看看坐在对面,身着一身宽大白衣头顶白纱斗笠挡住面容的年轻女子。
  白衣公子说道:“你的丈夫,秦淮王,啧啧,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南公子,叫我都有些喜欢了。”
  那面纱下的女子懒懒说道:“六公子不但喜欢女人,难不成还要喜欢一回男人?”
  “哎哟,秦淮王妃何必动怒?你眇目之人,看不见你这丈夫,不但风姿绝世,还兴许是个将来能一统江山的主,这样的男人,本公子可是不敢要。”六公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呃,怎么办?你丈夫眼睛很厉害,似乎看到了我们了。”
  “他能否一统江山,与我何干?”小白龙顶嘴回话道。
  六公子戏谑地看着这瞎儿:“小白龙,你不是都能为他深入西魏营地,拿走那么宝贵的地图,又怎能说不关心他萧慕理的江山呢?难不成,因为他的江山,而死了几个你很在意的人……”
  “够了!”小白龙站起身来:“你不是说他看到我们了么?那厮是个麻烦人,不想被他缠上,我们快些走了。”
  “你不想见见你丈夫么?也不怕他想你?”
  “别甚么丈夫来丈夫去的,我与他就是互相利用。好啦好啦,如今他已将我利用够了,我才不稀罕嘞。更何况,你听听这竟陵百姓对他的拥戴之音,他欣喜还来不及,从何而来的闲情逸致来想我,即使想,也是想着怎么利用我的好!”
  小白龙快速往楼下走了去。六公子看着人去楼空的屋子,又看看下方那视线还注视自己的秦淮王,有意无意朝他一笑,亦是起身离开了。
  土地神庙前,萧慕理目光一直落在共云楼三楼的红木窗户。兰花瘦见自家王爷走神,悄悄提醒道:“王爷,百姓都跪了很久了。”
  萧慕理见方才还在的那白衣女子和那公子不见,收回视线,才见下方百姓全数跪在地上,又将那层从容不迫的外衣披上:“都起身罢。”
  “今日乃竟陵百姓见您之时,王爷怎地这般心不在焉?”兰花瘦轻声问道。
  “好像……看到她了。”唇角依旧挂着一丝笑容,只是有些无力,视线落在茫茫人海之中,似是在寻找那一抹熟悉的百姓,可怎地都没出现。
  “是王妃罢?”兰花瘦举目一望,除了看到大大小小无数的脑袋,哪里见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担心秦淮王再度走神,说道:“兴许王妃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您。”
  “是么?”萧慕理冷冷一笑:“可本王希望她今时今日,是与本王一同感受这君临天下的感觉的。”
  兰花瘦心头一惊,垂首道:“王者,只会有一个。”
  “可王者会有那个同他一起感受万丈荣光的人!”言罢,他在众人注视之下,接过侍从点燃的香,从容地往神庙走去。
  “今日乃春社之日,望土地神祖佑我大梁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秦淮王向土地神作了三鞠躬,插上熏人的香,出了神庙。待他出来,满城百姓顿时又热闹起来,蜂拥而入土地庙。
  春社祭祀活动一般会进行三天,是以,这几日之中,日日夜夜,大街小巷都是热闹的,红红火火,似是此时无关战火缭乱,无关金戈铁马,无关生死杀伐,只有和平和对节日的庆祝。
  漆黑夜幕上,挂着一弯白黄交加残月,孤星有几许,常伴月身左右,光芒庇佑热人世。
  褪去那一身繁冗的王袍,萧慕理穿着素来的习惯了的黄衫,摇晃着缺月扇,独自走在街上。沿途两边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说笑不绝,闹腾不已。
  因白日里竟陵全城百姓都见过秦淮王,是以再不能像从前那般以南沐月的身份悠闲地走在凡人之间,他今夜戴着土地神的面具,正如很多沿途嬉笑玩乐戴着面具的孩子和年轻人一般,感受着这种属于平凡的年轻人的快乐。
  可笑,他很多年都未曾感觉到过,因为他的身份和遭遇,以及命里的野心,便注定他难以与那些年轻人一样,让这一生平凡过去。
  走过那白日里祭祀过的土地庙,即使是夜里,依旧有很多人还在祭祀,寺庙里的土地神身上红红绿绿,面前水果食物琳琅满目,水陆毕陈,今年应是个好年头,所以这土地神笑的甚是开怀。
  “也不枉我白日祭祀你一回。”朝那土地神浅然一笑,萧慕理转过身,只见面前一座高楼林立,门前匾牌上书“共云楼”三大字。
  “与云共曲,与云共舞,与云共喜,与云共悲,与云共浮沉。来也云云,去也云云,生亦云云,死亦云云,与云共平生。莫不是,人生短短数十载,终究消烟散云?”
  白日里那戴着斗篷的白衣女子和那公子坐过的位置空无一人,萧慕理眼梢半挑:“死龙,你是否真如兰花瘦所言那般,今日坐在那里呢?”
  迈开步子,人还未进去,店伙计如同迎接财神般地快步跑了出来,虽见着此人戴了土地神面具,看不见面前这黄衫公子容貌,但见他一身气质非凡,心知遇到贵客,不敢怠慢:“客官,里面快请快请。”
  萧慕理将共云楼一楼一看:“三楼靠窗座位,无人订了罢?”
  “没没没,楼上都留给贵客的呢。”
  “贵客么?以她那般性子,也会舍得去贵宾待遇的屋子?”
  萧慕理冷嘲道。他来了竟陵如此之久,也未曾来过这共云楼,嗯,还行。只是这一屋子的奢华,与“共云”二字倒有些出入。
  萧慕理就着白日里那两个人的位置坐下,坐在那白衣女子坐过的地方。其实他也不能确定那白衣女子是否就是她,可他告sù
  自己,应该是的。
  将她当做她,自己也会好受些,也不会下次见到那该死的臭龙之时,有将她掐死的冲动。
  她走的这几日,自己竟然连着几日都有一股想杀人的冲动。这在他看来是极其不可被原谅的,自己修liàn
  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温文儒雅的,怎地可以为这么一条该死的臭龙而三番五次动怒。
  依旧未曾取下那土地神面具,转过头,面具下一双眼望着窗外酒暖灯红,人世繁华,小二端着酒已经上来了:“公子,您要的百泉杜康。”
  这店小二偷看一眼这黄衫公子,只见他依旧望着窗外,并未看自己,竟生一丝落寞,可顾客至上,他不敢打扰,悻悻然退下去了。
  萧慕理目光落在面前这白玉壶之上,看了片刻,方才拾起酒樽,优雅地倒入杯子之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偌大的屋子里,传来一个清细的女子声音,萧慕理欲送酒入口的手不由顿住,寻声看去,只见对面桌子上一个身着宽大藕色衣衫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