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盛唐篇】 第070章 促膝长谈爱恨明(上)

  我记得,东唐皇宫里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清。
  白杨坡是皇宫御园天然神山下的一块圣地。这神山不经一丝一毫人工雕琢,浑然天成。而漫山遍野的白杨树,则是我父皇辛辛苦苦派人从北魏大荒漠那边运进宫里栽种的。
  白杨,意味着临危不惧,不屈不挠的精神。
  我的父皇总是和颜悦色的告sù
  我,做人应如白杨树,无论春夏秋冬都挺拔不阿。
  已不知是为何父皇会去北魏国了,只依稀有印象,他一从那北边极寒之地回来以后,就再也不畏惧南国的风雪,说咱们皇宫里下的那些雪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我知dào
  ,父皇经lì
  了太多。当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看破凡尘俗世的时候,什么风雪、寒冷都不再惧怕。
  而我不同,那时候的我才几岁大,最怕的就是冬天下大雪。我怕冷,就像老鼠跑猫,兔子怕狮子一样单纯。
  &nb〖\
  m.top.sp;漫山遍野的白杨树,种在并不适合他们生长的泥土里,却依然那样顽强的挺着身枝。杨花似乎永远不会凋零。后来,我和姐姐经常到那块圣地去取景写生,因为对新鲜树种的好奇,我们总能欢快的将那些白杨树搬到画纸上。
  画着画着,好像寒冷就真的不再侵袭我们了,好像冻僵的小手更加有活力了。
  姐姐从小就很沉默孤傲,除了母后和我,她几乎不和别的人说贴心话。冬天过后,我们去神山的机会就少了,姐姐总说她一直失眠,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面,每晚看着窗外月光在瓦片上舞蹈,听温暖的风从耳边轻轻拂过,发出静谧的呼吸声,她就会感觉很无助。
  那个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姐姐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体会到,“无助”这二字的真zhèng
  含义。
  我紧闭着双眼在昏暗的月色下发呆,嘴角是茫然的微笑,脸上有落寞的月光。我看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可爱女孩子正喊着娘亲,她朝我伸手,唤我去抱她。她长着和我姐姐一样的灵动黑瞳,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小刷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她一张开口,说出来的话语都那么温柔。她看着我的眼神满是依赖与祥和。
  这样一个可人儿,居然在渐渐倒退,离我越走越远。
  我感觉自己张嘴大声呼喊她回来,可是喉咙嘶哑喊不出一个字。我疯狂的招着手,四周一片昏暗,就连我的五指都隐没在黑暗中。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孩子就那样眼睁睁的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点最后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耳边是嘈杂之音,像是有人在争吵,隐约听见什么“骨肉”、“谋害”、“无耻”……
  我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男男女女,尖锐刺耳,无数不同的音色在我耳朵里放大,变得轰鸣而涣散。我知dào
  自己一定是在梦中,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见到我那可怜的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女儿。我不想要醒过来,那样真实的梦境,那样楚楚动人的小女孩,以及女儿承欢膝下的幸福场面,我根本舍不得放过。
  可是为什么,耳边的争执声音一直在扰乱我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没办法重新走入有那个小女孩欢声笑语的世界。
  我听到有人被打耳光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痛苦的大笑,还有男人心酸无泪的哀嚎。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有三个人,轮廓非常模糊。我口中干涸,鼻腔里还能闻到浓重的中药味儿。枕边小凳上放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还在冒着热气,而我的床头似乎也有两滴黑乎乎的汤汁痕迹。我想了想,应该是苏婉儿喂我吃药的时候,被我吐出来的吧。
  苏婉儿正背对着我,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泼妇阵势,骂骂咧咧的,不知在和谁较劲儿。
  再看旁边,是那个害我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大将军!顿时,我感觉头痛的像要裂开一般,所有记忆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
  她一个人走掉了,问也不问我同意与否,就自顾自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人能比我这个“母亲”更痛心了吧,十多年前母后那张慈爱和煦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那样热切的想要做一位母亲,老天爷已经夺走了我那么多重yào
  的东西——恋人、亲人、贞节、名誉、地位,以及我引以为豪的东唐王朝……为什么连这个做母亲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说什么?月儿的孩子死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回响。是柴绍的声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语气充满了质疑和难过,似乎每一个听到这话的人都会默默流泪。只差一点儿,我就要哭出来了,只是苏婉儿嘲讽似的大笑声一次次回荡着,已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渐渐明白过来,这两个人竟在我的房间里大吵大闹。
  “够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我挣扎着坐起身子,冲他们二人大吼一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外面仿佛也没了动静。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详、平和,好像永远不会再有战争,或是滚滚硝烟,不会有欺瞒与背叛,陷害与阴谋。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已经平坦的、虚弱的小腹,强撑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脸,怒视他们三人。只是这面相刚支撑了几秒钟,我便又倒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能去到那美丽的天堂就好了,就算是再被送去地狱,见见那个无数次梦见的妖娆的女阎王,我也无所谓。此时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只想再看一眼我那可怜的女儿。
  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渴望过死亡。
  一时间,什么姐妹亲情,什么叔父、初恋,都已化作云烟散去。这一辈子我背了太重的包袱,而且还本应该是与我这具灵魂毫不相干的。难道我来这世上,只是为承shòu这副躯壳记忆之中的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