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盛唐篇】 第二十九章 文氏兄弟 久别重逢

  兄弟重逢的场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没有拥bào
  ,没有言语。
  只有波澜不惊的眼神和叹息。
  一如这波澜不惊的重逢。
  一如这波澜不惊的人生。
  相隔近二十年不见,再见已然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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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易之的娘亲,本是良家女子,后家道中落,被迫卖到文府,做了大夫人的填方丫鬟。那时文少爷(文易之的父亲)娶有一妻两妾,可这三位夫人都不争气,嫁进文府快一年了,肚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文家二老急着抱孙子,整日里唠叨个没完。
  文少爷不知何时又看上了大夫人房中的丫鬟,几次****,都被大夫人撞见,她*
  m.35zww.*心中有苦却说不出。大夫人想要讨好二老,只得巴巴的把自己的丫鬟推到丈夫床上。
  不巧这个丫鬟却是争气多了,不过被少爷临幸了一次,就怀有了身孕。这是文家第一胎,被文府上下看得非常重,老爷太太们天天嘘寒问暖,就等着她肚子里的孙子快快出世,而三位夫人虽然嫉妒,却也不敢加害于她。
  怀胎十月,长子终于健健康康的生出来,这个婴孩便是文易之。
  头两年里,仗着有文家长子的身份,易之倒是很受二老喜欢。不过他的母亲就没那么好运了,自从生了孩子,本就虚弱的身体显得更加疾病缠身,二老怕被她传染,因此狠心将她关在别院一个矮房里,既舍不得花钱请大夫,也不给她吃什么补品良药,硬生生等着她自生自灭。
  文少爷见无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曾几次跑去找二老理论,可都被驳了回来,于是那丫鬟便渐渐被文少爷所遗忘。
  再加上大夫人怀恨在心,时常借故刁难于她,她只是终日以泪洗面,想逃走却也没个去处,强撑着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有朝一日能长大成人。
  那丫鬟本是个孝顺体贴的女人。她虽然自己有痼疾,却也不会使唤下人送汤送水,倒是常常跑去厨房替文少爷和两位老人熬汤药,用来补身,而且因为不希望他们知dào
  是自己亲手煮的汤药就不敢喝了,所以她总是亲和地笑着对厨房里的下人们说:“别告sù
  老爷夫人和少爷这汤药是我煮的。”
  如此默默伺候了五六年,那丫鬟依旧没有熬出头,身体却是每况愈下。而大夫人也终于生下了文家的第二个孩子,文昌宗。
  文昌宗是嫡子,自然而然一出生就备受宠溺,时年五岁半的长子文易之便渐渐被人冷漠、淡忘。
  当众人都围着文昌宗团团转的时候,文易之就会跑去别院看望娘亲。娘亲早已是满头华发,满脸皱纹,背脊佝偻,直不起腰来,不过三十岁的女人,就已病成这副模样,怎能不叫为人子的心疼。
  文易之为了给娘亲找大夫,便跑去大夫人房里偷首饰拿去典当,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没被任何人发xiàn
  ,谁知当铺大当家的媳妇儿和大夫人是旧交,一眼便认出了那些首饰,亲自抓他去找大夫人当面对质。
  大夫人知dào
  此事时,怒气中烧,将文易之拖到老爷老太太面前请他们发落,此时就算再怎么顾及亲情,也不得不遵从家法了。文家家法规定,文家若有偷窃者,无论主子、奴才,一律赶出文府,永不相认。二老只得忍着痛将长孙赶出家门,从此以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孙子文昌宗身上。
  大夫人自然落个亲近,自己生的儿子能受宠,他们二人便会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文易之的离去就如同除去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等到文少爷从远方经商归来时,长子早已不知去向,那个曾经得到他****恩宠的丫鬟也伤痛的病死在了别院里。
  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这么意wài
  ,其实却也是遵循着历史的轨迹,宿命的安排。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一首《井底引银瓶》来描述这种悲剧女人的命运。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诗中生动描述了唐朝那个特殊的奔放的年代里,一个跟爱人私奔的女子的悲哀。因为身处中唐都市那个丰富多彩的朝代,女子才会有这样的机会与男子交往,并能私奔,都市的商业生活给青年男女的交往带来了一定自由,但传统的礼教观念却扼杀了他们追求幸福的权利,并制造了一些悲剧,而在这一悲剧中,女人是一个更大的受害者。被三书六聘娶过门的方可当作正妻,而私奔的只能是妾室。妾室除了传宗接代,别无他用,连夫家的庙堂宗室都进不了。这个年轻女子遇上有才的男子,相识、私奔、生子、被弃、病死,一切悲剧宿命就如同早已规划好,只等着后人一步一步重复着前行。
  虽然文易之的母亲出身卑微,并没有像这首诗中的女人那样,有良好的身家背景,然后能够自由恋爱、为情私奔,虽然她的一生都是间接地被他人所操纵,但她却走向了同一个结局。
  被赶出家门以后,年仅七八岁的文易之流落街头,靠行乞为生。
  小小的男孩儿其实心中非常倔强,为了不让亲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他逃到了别的王国,远离大燕,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父亲的背弃,母亲的离去,给了他幼小心灵一个沉重的打击。
  如果说文家还有什么人值得他留念的话,那恐怕就只有那个两岁半大的弟弟了。也许是因为文昌宗那时年龄还小,单纯无邪,并未受到大夫人这个恶毒母亲的影响,所以对自己唯一的哥哥文易之非常友好,每当大夫人责罚文易之不给他饭吃的时候,他就会颠簸着自己的小身体,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白的热腾腾的馒头,给哥哥送去。而每当大夫人责骂文易之的时候,文昌宗就会站出来抱住哥哥,哭喊着求娘亲原谅。文昌宗不过才两岁半,却已经成熟的像个大人,非常懂得保护自己那个被人欺负的哥哥。
  只可惜文易之这么一走,兄弟二人再也无法维持那份手足情。年幼的文昌宗脑中时时记着这么一个哥哥的存zài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和哥哥重逢。
  其实文易之又何尝不挂念着这个贴心小棉袄似的弟弟。碍于大夫人在,他也不好去叨扰弟弟,只是暗中会关注弟弟的成长。
  三年前,燕国一场战乱冲散了许多家庭,一时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就连城中大户人家也不得不放qì
  祖业,归隐山林,年轻的壮丁则被抓去当兵,被逼上战场。
  文家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此时文家二老已死,就剩男主人和三个夫人。文昌宗正值二十岁壮年,徒徒送去当兵,万一战死沙场怎么办?文家可不敢冒这个断子绝孙的险!于是老爷做主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妻妾和儿子归隐山林。
  各国战乱纷纷不断,文易之也和文家失去了联络,正逢路过的苦行僧,被收作弟子,教了几套功夫,战乱结束以后,四处流亡,凭借那几手武艺他才得以混口饭吃。
  后来文家又回到燕国皇都,白手起家,做起贩盐生意来得心应手。万贯家财渐渐又赚了回来。而此刻的文易之已经流落至西梁国。
  一日,文易之正在西梁集市上表演杂耍,却被正巧路过的燕国皇太子慕容敏之所遇见。慕容敏之见他有几分功夫,又像是燕国人,不自觉的产生一丝怜悯,细问之下,才知dào
  是个自小被遗弃的孤儿。慕容敏之好心收留了他,养在身边当了门客。近日遇上苏婉儿的事,这才派上用场,命他暗中跟踪苏婉儿,将其所见之人、所做之事逐一禀报。
  文易之感觉这差事不仁道,本不愿接手,可碍于主人恩情,且对苏姑娘并无身体发肤上的伤害,因此最后还是咬咬牙接受了。不料竟会在奕剑山庄的山脚小镇上和失散多年的亲弟弟重逢,不由得悲喜交加,竟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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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之哥哥,跟我走吧。我的父亲去年已经病逝了,家中两个姨娘都已改嫁,只有我娘亲一人,我带你回去,再向她晓之以理,她定不会为难于你的。”
  文昌宗这样盛情邀请,看得出来,二十几年来他都非常想念记挂着哥哥。只是文易之却摇头道:“我知dào
  弟弟的心意,可是慕容公子对我有恩,我得留下来报恩,不能跟你回去了。”
  “哥哥……”文昌宗还欲规劝。
  “昌宗,你走吧,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见哥哥如此决绝,文昌宗也不再勉强:“既然易之哥哥心意已决,那就请你务必好好照顾自己,改日有缘,我们定能相见。只是慕容敏之今天的行为实在令我失望,哥哥要把握好心中尺度。”
  “放心吧,我明白,我绝不再为非作歹。”
  文易之离去后,众人又将注意力转回到站在门口的慕容敏之身上。苏婉儿先前的怒气是丝毫也不曾减少,再加上文昌宗认为他是爱慕苏婉儿才会派人跟踪她,记录汇报她的行踪,苏婉儿顿时对眼前这个曾经当神一样供奉崇拜的男人失望透顶。
  “慕容敏之,我苏婉儿从此以后,再没你这个朋友,请你好自为之!”烙下一句狠话,苏婉儿便拉着我和文昌宗匆匆离去,徒留下慕容敏之一脸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