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番外三-胡蝶之梦为周与?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的腿伤一直没有好,所以他一直停留在轮椅上,怎么都起不来身。
在梦里,程荑嫁给了宋荻,最后……
最后怎么样了?
他抱住脑袋想,想了很久,才有了勇气去正视脑海中的那两个字。
程荑最后……
死了!
那两个字好像魔咒,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让他猛地睁开了眼,拊膺喘|息。他扶住桌面,却猛然感到了不对劲。
腿部完全使不出力气来。
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一样。
不,似乎比以前还要让人觉得难过。
他扶住桌子,拼命想站起来,却做不到,身子只能坠下去,连桌子也被他带的向下滑去。
“咚”的一声声响。
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二公子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怎地就这样起身了?万一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小丫鬟吩咐人将桌子搬回原处,一面伸手将宋骆扶了起来。
宋骆扶住她的手臂,问道:“程荑呢?”
小丫鬟愣了一下,随即道:“大少奶奶今儿在老太太那儿呐……”她看了看宋骆的面色,仔细揣摩他问起来程荑的缘故,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大少奶奶做了什么事儿……?”
宋骆却猛然抓紧了她的手,“大少奶奶?”
小丫鬟被他抓的有些疼,挣了挣,却挣不开,只好道:“是呢。先前程二姑娘已经跟大少爷成亲了……二少爷,先前不也是去了的么?”
她看向宋骆的面色,却发现他面色发冷,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二少爷——?”
宋骆脑中两段记忆交错融合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于是他揉了揉眉心,道:“我无碍。你退下罢。”
小丫鬟有些迟疑。
宋骆挥了挥手。
小丫鬟只好迟疑着退了下去。
“等等。”
宋骆突然唤道。
小丫鬟立马停住脚步。“二少爷——?”
“今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你——”
他的眼神扫过去。冷泠泠的像雪。小丫鬟立马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宋骆看了看她,“好了,你下去罢。”
小丫鬟逃也似的走了。
混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转了好久。他扶住脑袋,等那些混乱和翻转都一一过去。
然后。他发现自己有了两段记忆。
一段是程荑嫁给他之后的,一段,却是来自于这里:程荑嫁给了他的哥哥,成为了他的嫂子。
这些记忆交错出现。他捋了很久,才清楚的分清楚哪些来自从前,哪些来自现在。而分清楚之后。他却又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程荑以前做恶梦的时候。醒过来的时候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一个梦,梦里寒暖人情都包含了,连触碰都真实得可怕。生命在你面前产生,在你面前消亡……这样的梦,你会不会觉得像是真的一样?”
而现在,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而睁开眼的时候,他却也依然回不去。
变化的产生,是在有一日,程荑过来敲开了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个棋盘,期期艾艾地问道:
“久闻二弟棋艺精妙,可能指教一番?”
她埋着脑袋,露出垂下来的,瘦弱白皙的脖颈。
宋骆的手放在轮椅上,不由自主地收紧。扶手上精致尖锐的图腾图案深深埋进他的肉里,有尖锐的疼痛。
只是那疼痛似乎也是隔了一层的。
这个姑娘,跟程荑一点都不像,程荑何曾会这样说话,何况会这样赧然不大方?
他沉默了很久。
程荑却抿了抿唇,嗫嚅道:“既是如此,是我打扰了……真是抱歉。”
宋骆抬起头来。
她埋低了头,但因着他坐在轮椅上,他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她抿着的双唇。
他道:“进来罢。”
后面的人顿了一下,而后慢慢地跟了上来。
她将棋盘摆在了桌子上,又将棋子一一摆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神色,“二弟……?”
真是好陌生的称呼啊。
宋骆勉力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抬了抬手,“请。”
程荑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颗子。
宋骆的目光落回棋盘上,而后也落下子来。
程荑下棋的风格还勉强可窥见自己记忆中本来的样子,只是远没有后来干脆,难以做到杀伐决断。
宋骆道:“你看此处,分明就可以从东路包抄,为什么偏偏要留下一眼?下棋若是没了征伐,那便是玩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乐子?”
明明是不重的语气,却偏偏让她的身子一抖,连带着手中的棋子也一并滚落下去,叮叮当当地落在棋盘上,将一局棋尽数打散。
宋骆抬起头看向她。
程荑却咬着下唇,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程荑哪里会做出这样柔弱的神情呢?
宋骆在心中叹息一声,看着她还有几分稚嫩青涩的面容,道:“无碍,重新来一局罢。”
那日下棋,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天色将近了,母亲(裴亦书)身边的老嬷嬷才过来,在外面躬身请道:“大少奶奶,太太去了您那边,庄子上有些事项要同你商量呢。”
程荑一愣。
随即却反应过来,应道:“这就来了。”
她转身过来,想同宋骆解释,宋骆却已抬了抬手。道:“无碍,你去罢。”
——却是怎么都叫不出来一声大嫂。
——他一直惧怕同程荑见面,就是因为唯恐自己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情来。但关于程荑的一切,他却都可以从他身边伺候的小丫鬟那里得知。而母亲,也从来没有让程荑掌管过庄子里的事。
——母亲以为他不知道,所以拿此事来当做说辞。
小丫鬟将程荑送走了,回神来伺候他。见桌上的棋还未收。便伸出手来。要将那棋盘捡了去。
“等等。”
宋骆出声。
小丫鬟回过神来,“公子?”
宋骆却又苦笑了一下,“无碍。你收了罢。”
他不理会那小丫鬟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过身去,推着轮椅,兀自离开了。
事实证明。这里的时间节点,和另一个世界。其实相差不大。
很快,北汉公主来和亲;很快,东梁开始有了战争。
很可惜,他坐在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
很可惜,因为所有人的关系的变化,他连同程荑好好的说句话的时间。都不能有。
真是可惜。
这个程荑明明在个性上和自己的妻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是想同的眉眼。相同的身份,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而和程荑平素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运筹帷幄不同的是,她的表现,更偏向于怯弱。好像……想要得到所有人的欢心,却偏偏发现自己,完全得不到。
他们举家向北,去寻找正在前方打仗的宋荻。却发现宋荻和程婧有染的消息。
而然后,程荑被诬蔑。
程荑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她跪在地上,漫天的大雨将她的长发黏在她的面容上,黑的白的,还有大大睁着的眼睛,产生一种分明的效果。
她的手从地面上延伸向上,抓住宋荻的衣服下摆,仰起头来,看着宋荻,“宋荻,我没有,我没有,你知道的,母亲可以作证的,府中的丫鬟也可以作证的,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宋荻,你相信我好不好,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妻子啊。”
宋荻俯下身。
他的手指从她的面颊上划过,将她脸边贴着的长发捋到她的耳后,姿态十分温柔。
他笑了一下,“可是程荑,如果不是你,我就可以娶阿婧了。”
程荑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你……你们……”
宋荻的手收了回去,将寒雨夜里的最后一点温暖也一一收回。
他复又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漫天的雨丝飘散下来,程荑仰起头来,想大笑,却只能牵扯出一丝苦笑出来。连那笑,也是悄无声息的。
程荑被做成人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宋骆的耳朵里。他扶住那个小丫鬟的手,脑袋一偏,径直晕了过去。
小丫鬟只能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喊:“公子,公子,公子……!”
——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小丫鬟躬身立在他的床边,抿了抿唇,道:“二公子,若是大公子当真前来过问……公子这样不是反而露了痕迹?”
宋骆看了看她。
——他一直以为他将这样的情感藏得很深,也一直将现在的程荑和以前的程荑分的很清楚,可是,事情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
甚至包括这个丫头也一样看出来了。
而他却只是转了脑袋,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肯定道:“不,他不会前来过问的。”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宋荻心中动心的,都绝无可能会是程荑,只会是程婧。
就算他后来因此而丧命。
宋骆用了很久才能面对程荑被做成人彘这件事,也同样是用了很久,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光被遮挡了,程荑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半晌,才轻轻地,有些不确定地唤他:“宋骆?”
宋骆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恩。”
程荑想要躲开,却没能够,只好仰起头来看她,“宋骆……不要碰……很……很脏……”
连她对自己现在的样子都全然不抱期望。
宋骆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关系。”
程荑因为这句话而看向他,看见他背后的阳光,照射下来,从他的肩膀上倾泻下来,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层暖意。
她觉得眼中有些湿意,于是偏下头来,轻轻说道:“宋骆,谢谢你。”
宋骆只是安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每日都去陪着她。
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也一点儿也不肯相信,程荑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而原本的记忆,却偏偏越来越模糊,淡忘在江南蒙蒙烟雨里,晕染开来,只在心口留下一片细碎的疼痛。
真是不好受啊。
他的身体越来越弱,终于有一日,他再也护不得她。
而在他死之后,他却偏偏还能看到那个世界发生的事,看到宋荻拿着药过去,看着程荑笑着将药喝了下去。
那样的笑容啊。
他闭上眼,连再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心。
“阿骆?阿骆?”
耳边传来轻唤。
他睁开眼,看见程荑坐在他的床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看着他醒来,她才笑了笑,将帕子从他的脑袋上取了下来,“可算是醒了,怎么就得了热症了呢。这样好几日都是昏迷的,把全家都吓了一大跳……”
她的手猛地被宋骆拽住了。
程荑偏过头看他,“阿骆?”
神情温和略带疑惑。
宋骆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他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和程荑见面的时候,程荑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水汽。
她对他说:“宋骆,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玩笑,于是笑起来,说道:“四姑娘,你说笑了。”
她抿了抿唇,“我没有说笑。”
她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强调道:“宋骆,我没有说笑。”
现在他知道了,她从来没有说笑。
这个拥抱让程荑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手来,拍了拍他,“是梦见了什么么?怎么醒来是这个反应?是噩梦?”
宋骆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只是觉得像大梦一场罢了,再醒来,能够见到你还安好,真好。”
他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喟叹似的道:“能够见到你安好,真好。真好。”
这样的动作,分明是上一世的宋骆才会做的,因为那个时候,自己太弱势……
而现在……
程荑抱紧了宋骆,微笑起来,“恩,是很好。”
——很好,因为你也同样安好。
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声说道:“阿骆,那些都过去了。”
“恩,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都还在,都还好好地活着,就已经是恩赐了。()